“大嫂,这梳子怎么卖?”
妇人顿了片刻,才道:“你问的是哪把?”
白夜诧异,“价钱不一样吗?”
妇人声音微沉,“用料不同,做工不同,价钱怎么可能一样?”
“原来如此。”白夜微微一笑,“有没有桃木的?”
妇人扔给他一把,“这个就是。”
“就要桃木的。”白夜轻声道,“辟邪。”
看似寻常的对话,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司南却觉得不太对劲,不着痕迹地看向妇人。
白夜走后,妇人似乎显得心神不宁,只是掩饰得很好,要不是他有意去看,还真发现不了。
司南留了个心眼,想着回头给唐玄提个醒。
***
这两天,州桥边的气氛很不对劲。
沿街三个瓦子全都冷冷清清,原先窝在桥洞下的混混乞儿也没了踪影。摊贩少了几个,包括小吃车对面那个卖梳子的妇人。
包子小哥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你有没有发现不对劲?要出大事了!”
司南表现出好奇的模样,“说说,出什么大事?”
包子小哥声音压低:“开封府的包大人发怒了,扬言要铲除恶匪。我想八成是真的。你看,中旬都快过完了,也没见人来那啥……”
包子小哥撮了撮手指。
“不光咱们这边,听我老乡说,御街、东京码头、大相国寺都没人管了,听说全都被头头叫回去,准备对付官府。”
包子小哥摇摇头,“这回,就盼着包大人厉害些,把那贼窝连根拔起。”
包子小哥盼着官府清匪,司南却在担心唐玄。
他说再忙都会见司南,真就每天抽空来见。
昨天过来了一下,小火锅都没来得及吃就匆匆走了。虽然特意换过衣裳,司南却没错过他鞋底的血迹。
无忧洞中成百上千的亡命之徒,靠着他们那几个人手,就算再有本事,恐怕也会有所不及。
人人皆知唐玄擅用箭,适合远攻。若贼人利用这一点,把他拖到洞底或窄巷怎么办?
司南越想越担心。
客人要了一份鱼锅,司南没留神,竟做成了羊肉锅。反应过来,连忙道歉:“您稍后,我再给您煮一份,这份就算送您的。”
对方见他态度这么好,摆摆手,没说什么。
司南心神不宁,滚汤的砂锅,手套都没戴就要伸手抓。
腕上握过来一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不怕烫?”
司南猛地抬头,“你……”
有没有受伤?
眼圈怎么这么黑?
是不是很辛苦?
要问的话有很多,最后只合成一句:“可还好?”
唐玄垂着眼,浓黑的眼底似乎压抑着悲伤,“不太好。”
司南心头一酸。
他什么都没说,只重重握了握唐玄的手。
司南舀出小火锅,交给客人,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摊子收拾好,和唐玄一起回家了。
两个人一个骑着三轮一个跨着马,一路上谁都没开口。直到进了司家小院,司南才转过身,拉着唐玄上下检查。
很好,没有血迹,也看不到明显的伤口。
顿时松了口气。
唐玄看上去很疲惫。
比疲惫更令人担忧的是他眼底的情绪。
从第一次见面,这个人就是淡然的,笃定的,虽然冷冷冰冰、不言不语,那份自信和从容却是十几二十年的优越生活浸出来的。
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司南没有多问,只是把他推到浴室里,让他洗了个温水澡。他这次过来衣裳都没换,袖口一大片血迹,把那身好看的红衣服都弄脏了。
唐玄很听话,让洗澡就洗澡,让换衣裳就换衣裳。恰好,他上次过来“不小心”落了两件衣服在司南屋里,从里到外都有。
司南洗好了收起来,这次刚好用上。
趁着他洗澡的工夫,司南做了一碗面。
拉得极细的面条,配着高汤,撒上一把小青菜,卧着一个荷包蛋,点上两滴香油、一勺米醋,暖腾腾的雾气模糊了脸上的表情,也软化了心底的情绪。
唐玄不声不响吃着面。
若是以往,司南早就巴拉巴拉讲东讲西了,今天他却异常沉默,只安安静静陪着他。
孩子们待在屋子里,没有打扰他们。
直到一碗面吃完,唐玄才垂着眼,缓缓开口:“我今天杀了人,很多个。救下一个同僚,他的手被贼人砍断了,血溅到我身上,是热的。他刚刚成亲,比我还小两岁。”
听着同僚痛苦的嘶吼,唐玄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拉开弓,连取三十条性命,包括那个把他们骗到窄巷的孩子。
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看起来弱小又无辜,却突然变了面孔,砍掉了同僚的手。
那只手,刚刚还给他买了个热腾腾的大烧饼。
射出那一箭的时候,唐玄是闭着眼的。
人人都说燕郡王百步穿杨、箭法无双,其实,他从来没杀过人。今天,是第一次。
真正的一箭封喉,血溅当场。
这种感觉并不好。
唐玄说得很慢,断断续续。
司南认真地听着,不催促,不插嘴。
在一个人经历蜕变的时候,一切劝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是张开手臂,轻轻说:“要抱一下吗?”
唐玄像个孩子那样点点头,“要抱一下。”
然后,司南就抱住了他。
第26章 陪伴
唐玄被司南抱过之后, 很快就恢复了沉稳淡定的模样。
然而还是有些不一样。
平时,他的弓几乎不离身, 只在吃饭的时候会摘下来,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然而此时,那把弓明显离他远了一些,没有看一下。
司南暗叹一声,温声问:“你后悔吗?”
后悔杀人了吗?
后悔杀了那个少年吗?
唐玄摇头,“不后悔。”
他不是滥杀无辜,也不是寻私仇, 他在皇城司担任公职,理应铲除贼人,护佑百姓。
所以,不后悔,即使是那个十岁的少年。
“我的同僚, 他叫钟疆, 说话很多, 热心肠,看到街边的乞儿总会施舍一二。那个少年,他说饿了, 钟疆就买了新出炉的烧饼递给他。”
可是,转头就被少年砍了手。
正是递出烧饼的那只。
动作非常娴熟, 没有半点犹豫。
不知这样害过多少人。
唐玄目光微沉, 却坚定。
他只后悔,射出那一箭的时候不该闭眼。
他是边城守将唐家的后人,唐家的男人个个战死沙场,公主母亲为国而死,他不该杀几个贼人还有所犹豫。
唐玄握住玄铁弓, 缓缓擦拭。
司南露出笑脸,“咱们今晚吃火锅,不是煮好的小火锅,是真正的铜锅涮肉。”
唐玄颔首,“好。”
两个人都选择性地遗忘了,他刚刚吃完一大碗面。
司南充满期待地准备起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多吃肉!
牛肉羊肉巴沙鱼,鹅肠鸭掌小毛肚,难道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吗?
唐玄坐在石桌旁,还在擦弓。
司南把一捆韭菜丢给他,“择干净。”
唐玄抿着唇,浑身上下都在抗拒,“君子远庖厨。”
司南叉腰,“我不是君子吗?”
“你是厨子。”
“你是厨子的‘男朋友’!”
唐玄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看向那捆绿油油的小韭菜,“怎么择?”
“黄叶揪了,根洗一洗,不好的部分掐掉。”司南言简意赅,理所当然觉得他一听就会懂。
就像驾校教练以为人生下来就应该分得清油门和离合器。
唐玄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然后,就用他那双“远庖厨”的手开始择菜。
屋顶上的护卫拒绝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爷在择菜?
小郎君一说他就去做了?
王爷在官家面前都没这么听话过!
护卫从屋脊后探出头,想看看司南是不是一个会仙法的神仙小郎君。
司南抬头,冲他笑了一下。
护卫惊奇,果然不是误打误撞!
小郎君早就发现他了!
那坛酒和肉是特意扔上来给他的吧?
真是个善良的小郎君呀!
护卫咧开嘴,也冲着司南笑了一下。
唐玄没有错过两个人之间的互动,手指一顿,一棵韭菜突然断掉。
护卫吓得一个激灵,暗搓搓趴了回去。
唐玄不动声色地把夭折的韭菜丢掉,不敢让司南发现。
司南确实没有发现。
他在切菜、剁肉、炸丸子,一圈忙活下来,才分出眼神去看唐玄……手上的韭菜。
然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郡王大人,你择的是什么?”
“韭菜。”唐玄假装淡定。
“我给你的韭菜长这样?”
“黄叶揪了,根洗一洗,不好的部分掐掉。”唐玄一字不落地复述他的话。
“然后,你就择成了这个鬼样子?”
给他的时候是完完整整一捆菜,现在呢?有手指那么长吗?其他部分呢?被鬼吃掉了吗?
“根脏,不想洗。”干脆剪掉了。
燕郡王大人毫无悔过之心。
司南无情地伸出手,“赔钱!”
这么小小一捆韭菜,足足花了他二十文!
唐玄掏出一串钱,不多不少,刚好二十文。
“别以为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司南毫不犹豫地把钱收起来,还得继续唠叨,“你以为现在的韭菜很好买吗?为了找一捆嫩的给你烙小馅饼,我跑遍了整个早市!”
唐玄扬了扬眉,眼中带上笑意。
他把钱袋解下来,整整一把碎银子,悉数倒入司南手里。
司南挑眉,“什么意思?”
唐玄微笑道:“二十文钱买韭菜,这个,为了你的真心。”
司南:……
老天爷!
能不能让他收敛点儿!
一场危机顺利化解,唐玄不用择菜了,还有司大郎君亲手泡的茶喝。房顶的护卫默默感叹。
倘若司家郎君是个小娘子,八成就嫁了。
然后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但凡王爷拿出一半心思分给小娘子,官家也就不用发愁了。
窗台上趴着一排小豆丁,圆乎乎的脑袋一个挨一个,黑亮亮的眼睛齐刷刷看着唐玄。
见得多了,孩子们已经没有那么怕他了,尤其看到他择韭菜之后,就更不怕了。
司南笑眯眯地吹捧:“你箭法这么好,能不能让孩子们开开眼?他们没机会学骑射,就跟着我练了两天拳。”
孩子们纷纷睁大眼睛,期待地看着唐玄。
一双星星眼唐玄已经顶不住了,更别说一排星星眼。
他撑开双臂,挽弓搭箭,绛红劲装贴合着腰身,勾勒出充满力与美的线条。
“咕咚——”
司南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唐玄扬眉,看了眼空中掠过的飞鸟,目光一顿,转而射向枝头的一枚青杏。
玄铁箭飞旋而至,极大的冲击力将杏肉击碎,只余一枚细小的杏核被箭尖捕捉,钉入墙中。
“哇!”
孩子们齐声惊叹。
司南啪啪鼓掌。
唐玄收箭,勾唇,眼中笑意尽显。
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内心更加笃定。他从小苦练箭术,不就是为了像父辈那样守护万千黎民、保护想保护的人吗?
无愧于心。
“老鼠上墙了,好大一只!”有个孩子突然叫了一声。
众人抬头,正瞧见墙头蹲着一只大老鼠,身子肥胖,皮毛油光水亮,不知偷吃了多少粮食。
司南扯了扯唐玄的衣袖,笑嘻嘻道:“来吧,郡王大人,请用你的箭为民除害。”
唐玄哼道:“区区鼠辈,何需用箭?”
一语双关。
司南挑眉,“莫非要用你的魅力杀死它?”
唐玄轻笑,“看好了。”
他随手掐了一截枣树枝,又抬脚勾了枚石子收入掌心,石子往树枝上一搭,一弹。
“吱——”
大肥鼠惨叫着摔下墙头。
紧接着,墙外传来一声咒骂:“哪个龟孙儿?敢往你爷爷脑袋上扔死老鼠!”
紧接着就是一声尖叫:“妈呀!是活的!”
然后惨叫着跑远了,都没容得司南出门看笑话。
听声音,是于三儿。
大伙在院子里哈哈大笑。
司南扭头看向唐玄,唐玄刚好也在看他,两个人相视一笑。
关心和放心都在里面了。
吃饭的时候,司南坐在了唐玄对面。
唐玄睫毛垂下去,不高兴了。
从前用小桌吃饭,坐在对面就坐在对面了,反正挨得近。今日用的是大桌,不仅坐在对面,左右两边还隔了好几个小豆丁……
司南伤了郡王大人的心,还不知悔改,反而指了指左边那排小豆丁,“你照顾这几个。”又指了指右边那排,“我照顾这几个。”
唐玄垂着眼,无声地拒绝。
不仅拒绝,还把司南夹给小崽的蛋饺吃掉了。
司南挑眉,“唐宝宝,几岁了?”
“坐过来。”唐玄命令道。
司南啧了一声,“在我这扮演‘霸道王爷小娇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