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拍拍槐树的肩,“来,试试合不合适,不行就请对门婶子帮着改改。”
槐树被他拍得一个踉跄——其实根本没用力,是他自己太震惊了。
“不行,不能穿……”槐树语无伦次,“先洗澡,洗干净再穿……去,都去。”
孩子们慌慌张张地跟着他往外走。
司南心都酸了。
要对他们好一些,更好一些。
每一个小宝贝,都是值得的。
浴室是司南连夜搭的。
他挑了东墙下阳光最好的地方,用两米多高的宽竹板一片片拼在一起,围出一个小隔间。
隔间底下用黄土垫高,铺上鹅卵石,四面刷上防虫防水的桐油,侧面挖出一道排水的暗渠。
最先进的是出水口,司南锯了一截粗竹筒,钻上细孔,做成了一个简易花洒。
水箱放在墙头,用一根细长的竹子通下来,竹节和花洒连接处安着一个三通式的小开关,顺时针一拧水就流出来,逆时针一拧就关上了。
所谓的“水箱”其实是个装水的大木盆,里面灌上水,盆口蒙一层黑布,在太阳底下晒上小半天,整盆水都温嘟嘟的。
木盆极大,一家人洗都够了。
小时候,司南第一年被送回乡下,不肯在大盆里洗澡,哭着喊着要太阳能热水器,爷爷就用这种法子给他搭了一个。
当时,他嫌弃得嚎啕大哭,怎么也想不到,十几年后,他会用同样的法子照顾一群令人心疼的小孩子。
眼前这群小家伙比他那会儿懂事多了,一双双晶亮的眼睛近乎崇拜地看着浴室里的一切。
司南示范了好几次,他们都不敢去碰开关。
不是没学会,而是不敢,似乎生怕把这么好的东西碰坏了。
最后,还是司南强行打开花洒,任由水流着,孩子们才急急忙忙脱掉衣裳,站到水流下。
温热的水触到瘦削的肩膀,溅起一粒粒水珠,孩子们连忙伸出小手去接,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舍不得浪费一点。
司南鼻子一阵阵发酸,轻轻地关上小竹门,把这片小小的空间留给他们。
槐树在外面等着。
他总是把自己当成大人,事事让着弟弟们。
孩子们在浴室里低声说着话,小心翼翼地兴奋着,槐树却是一脸严肃。
“我们不能留下。”他捏着拳头,艰难地开口。
司南挑眉,“琢磨了半天,就想出这么一句?”
“师父,我知道您为什么突然收留我们,可是……不成,不能连累您。”槐树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花鬼不是善茬,他比白爷狠得多。”
司南听了这话,心内只觉熨帖。
他知道,槐树一定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而这个选择,是为他着想。
留下或者回到无忧洞,对这些孩子来说几乎是天堂与地狱的差距,槐树最后选择了“地狱”。
他连“住两天”都不想。
连一星半点的侥幸心理都没抱。
只是因为不想连累他。
“您教我们习武,给我们跑腿的机会,让我们做活换吃的,已经够了,足够了。”
“我们本就是被上天抛弃的人,您已经违背天条下凡来帮我们了,我们不能再奢求更多了……”
槐树一句接一句地说着,与其说在劝慰司南,不如说在说服自己。
“什么乱七八糟的。”司南哭笑不得,“没有人是活该要吃苦的,也没有人注定吃一辈子苦。你以为我那天为什么叫你去跑腿?街上那么多乞儿闲汉,我怎么不叫别人?”
槐树一怔。
这话司南从来没跟他说过。
他以为,他那天就是随便叫的……
“当然不是。你哥我不是人傻钱多的二世祖,没那个闲心帮一个扶不起来的赖皮,更不会同情早就长歪的小贼。”
槐树懂了。
他知道了,是因为他一直以来的坚持,是这几个乞儿的“干净”,让他们入了司南的眼。
司南正了正神色,说:“槐树,我之所以帮你们,是因为你们值得,值得被尊重,值得过上更好的生活,值得成为一个有想法、有盼头、有前途的人,一个将来可以怀着这份心去帮助别人的人。”
槐树表情怔怔的,只有那道灼灼的目光透露出复杂的情绪。
司南话音一转:“还是说,你想浑浑噩噩过完这十几二十年,不知道哪天就会冻死、病死在桥洞,或者成为混混头子,打架抢地盘而死,被官兵抓到牢城营,充军流放死在半路?”
“不,我不想,我不想那样……”槐树连连摇头。
“不想怎样?”司南追问。
“不想浑浑噩噩,不想变成恶人,不想到了地下没脸见我爹!”槐树大声说道。
说着说着,就哭了。
孩子们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战战兢兢地挤在浴室门口,也哭了。
呜呜咽咽的哭声充满了小小的院落。
这是司南第一次见他们肆意地哭。
即使被混混欺负的时候,即使遭人白眼的时候,即使饿着肚子生着病蜷缩在桥洞瑟瑟发抖的时候,他们都没有这样哭过。
司南眼圈泛红,“那就不要回无忧洞,留下来,等我安排。”
“可是,花鬼他……”
“他算个什么东西?”司南嗤笑,“一箭就被小玄玄射死了。”
槐树有点蒙。小玄玄……该不会是他想的那个人吧?
“就算不信我,你也该信燕郡王。”司南瞅了眼屋顶,微微一笑,“他会保护我们,会干掉花鬼,无忧洞上百年的经营会在他手上终结。”
槐树震惊。
真的是他想的那个人!
师父叫燕郡王……小玄玄?
顿时觉得,花鬼什么的,都不叫事了。
槐树被说服了,迷迷糊糊进了浴室。
同时,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不知哪天,这点不一样就会让他完成蜕变,一鸣惊人。
这天早上,孩子们干活特别积极,比以往更认真、更努力。同时又非常小心,生怕把干干净净的新衣裳蹭脏。
如果不是司南一个个按着换上,他们都舍不得穿。
小家伙们扫院子、劈柴、练拳,司南在灶台上忙碌,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出摊了,需得把锅底熬好,还得把蔬菜、肉块切出来。
趁着熬汤的工夫,司南开了一坛好酒,切了两斤酱肉,趁孩子们不注意扔上屋顶。
看似没人的屋脊,突然伸出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把酒肉接住。接完之后顿了一下,似乎刚刚反应过来。
啥时候暴露的?
这要让兄弟们知道了,脸往哪儿放?
司南爽朗一笑,“阁下辛苦了,柜子里有酒有肉,随时取用。”
那人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憋屈地比了个手势,表示知道了。
司南这下看清了,对方穿的不是皇城司的服制,更像某种仿制的军服,只有禁军的袖口才那般剪裁。
是郡王府的人。
是西北军旧部。
是小玄玄派过来保护他的。
司南嘴角扬得高高的。
他就是知道。
“师父哥,你在和黄鼠狼说话吗?”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司南一回头,看到一个梳着丸子头、歪着小脑袋的小豆丁,是被他养胖后的小崽。
小家伙生得真好,养了半个月脸蛋就鼓起来了,圆圆的眼睛骨碌碌一转,满是灵气。如今换上新衣服,往大街上一放,谁能想到曾经是个没人要的小乞儿?
司南甚至怀疑,小家伙指不定是从哪个读书人家拐出来的。
“有两个黄鼠狼。”小崽指了指墙角的小木箱。
那是两只小鼬的新家。
四四方方的小箱子,箱底铺着干木屑,旁边堆着柴禾,侧面有个椭圆形的洞。
是司南昨天晚上搭床的时候“顺便”做的——他坚持认为是“顺便”,打死也不肯承认愿意收留那只“偷蛋贼”。美其名曰,看在它老婆的面子上让它借助两天,生完崽就赶走。
没承想,一大早起来就看到门口放了三只“住宿费”,看到司南出来,小黑鼬还吱吱叫着提醒他。
司南非常有涵养地保持微笑,转头就把死老鼠铲到茅坑里了。
别说,自从有了这对小东西,草棚里一只老鼠都没有了,司南再也不用为食品安全问题发愁。
“不是黄鼠狼,是白鼬。”他拉着小崽的手,和他一起蹲在箱子旁,“你看,一黑一白,毛绒绒的,喜欢吗?”
小崽点点小脑袋,软软地问:“可以吃吗?”
司南:……
“要吃黄鼠狼肉吗?我去杀。”槐树从屋里探出头。
司南:……
孩子们,真的,咱们现在不缺肉吃。
特殊又忙碌的一个早晨很快就过去了,临近晌午,司南骑着三轮去出摊。
今天,两辆小三轮都骑出来了。
司南骑的是官家御赐的小新车,有链条,有踏板,完全就是现代版人力三轮车的模样,车斗里放着出摊的家什。
槐树穿着高跷鞋,骑着原来那辆“滑步车”,双腿往后一蹬,车子嗖嗖地往前蹿。
车斗里坐着一排小豆丁,个个梳着利落的丸子头,穿着新衣裳,眼神怯怯的,却又带着光。
一行人出现在州桥边,摆摊的、唠嗑的、过路的纷纷往这边瞅。
包子小哥一惊一乍,“天爷爷!乍一看都没认出来,怎么娃娃们一个个竟变了个人似的?”
司南笑呵呵道:“说说看,哪儿不一样了?”
“洗澡了,小脸蛋干净了,头发梳上去了……还有这衣裳,都是新的吧?啧啧,一看就是好料子。”
司南笑着点点头。
其实,孩子们最大的变化不是头发或衣服,而是心态。对未来有盼头了,人就有生机了,精气神就从举手投足间透出来了。
对面的摊子是位卖梳子的妇人,话不多,经常耷拉着眼睛,从不与人对视。司南给小崽的梳子和头绳就是从她摊上买的。
今天,她难得主动搭话:“司小哥是个好心人。”
司南一边做活一边笑着回道:“好人有好报,不是吗?”
妇人摇摇头,“我看不尽然。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街上来来往往这些人,你看那活得风生水起的,哪一个是良善之辈?”
司南手上一顿,不由看了她一眼,继而笑笑,说:“我一个摆小摊的,要什么风生水起?于己,无愧于心,于人,力所能及,就够了。”
妇人低着头,慢吞吞地摆起了梳子,不再多言。
包子小哥凑过来,朝司南竖起大拇指,“我觉得吧,你说得特别有道理,虽然……听不太懂。”
司南微微一笑。
卖梳子的妇人却听懂了。
今天生意不算忙。
满庭芳和东西两个瓦子都没点餐,槐树骑着小三轮把一心书塾的十份送完,就留在摊子上帮着劈柴刷碗。
孩子们没回到桥洞,也没四处跑着捡柴禾,司南嘱咐他们这几天不要走远,他们就乖乖地守在他身边,一下都不乱走。
大黄狗甩着尾巴跑过来,孩子们举着小棍逗它,小脸难得带上笑模样。
不知谁急急地嘘了一声,长街上静了一瞬。
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衫、戴着文士方巾的人缓缓走来,面容清俊可亲,气质温文尔雅,像个读书人。
却又不是。
槐树见到他的一瞬间,脸都白了。几个小的也立即停止玩耍,战战兢兢地缩在槐树身后。
司南挑了挑眉,什么来头?
瞧这架势,怎么比他家小玄玄还吓人?
白夜款款走来,未语先笑,“想来,这位便是卖火锅的司郎君吧?”
司南勾了勾唇,气势丝毫不弱,“兄台莫非就是我家槐树常常挂在嘴边的白先生?”
白夜微诧,显然没料到司南会一眼认出他的身份。
很快又露出笑意,“不知槐树都说了什么,可会给司兄留下不好的印象?”
“夸你。”司南微笑。
白夜的视线在槐树身上转了一圈,语气温和:“那就好。”
槐树汗都下来了。
他觉得白夜不错,那也是和花鬼对比。实际上,掌握着无忧洞一半势力的人,怎么可能是善茬?
他不怕花鬼,是因为花鬼管不到他头上,白夜却是他的顶头老大。无忧洞存在一天,他就不可能彻底脱离白夜的掌控。
“有段日子没见了。”白夜拿扇柄轻轻拍着他的肩。
槐树僵硬地执起手,恭恭敬敬道:“白爷近来没有命令,小子不敢前去打扰。”
白夜微微一笑,“别紧张,不过是随口一说。”
槐树头垂得更低。
司南皱眉。
自己护了这么久的孩子,被人吓成这样,他可不乐意。
他扯了个凳子,往白夜跟前一放,笑呵呵道:“白先生,这人来人往的,还是坐着说吧!”
“多谢。”白夜目光一转,笑得亲切。
“客气了。”司南继续忙碌着,并没有特意招待白夜。
白夜也没说什么,就像寻常客人一样点了份小火锅,偶尔开口问一两句话,举止得体又亲切。
小火锅做好,他像孩子们一样,把碗放在石墩上,不紧不慢地吃完了。然后拿帕子擦了擦手,付完钱,转身离开。
临走,有意无意地瞧了眼对面的梳子摊,白夜脚下一顿,信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