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也许,有那么一丢丢可能呢?
开饭了。
唐玄瞅着桌上粗犷的大桶、大骨头、大块肉,再想想司南给他做的精致的小丸子、小馄饨、小虾饺,第一次怀疑,家里的饮食习惯是不是应该改改了。
略……丢人。
没想到,司南非常豪迈地拿起一块大骨头,呲着小牙啃啊啃,可欢快了。
管家笑出一脸褶子,“王爷说小郎君从小在汴京长大,没去过西北,怕您吃不惯这干巴巴的馍,就蒸了桶米饭……”
“不不不,我可喜欢羊肉泡馍了。”
司南当即从桶里抓了一个,撕巴撕巴放进粗陶碗,又用长勺舀了一勺热汤烧在上面,眯着眼睛一闻,顿时笑起来,“香!”
这模样可不像作假。
管家笑得更真诚了。
唐玄抿着笑,给他挑了两块好肉放到碗里。
司南吃得嘴巴油乎乎红润润。
精致的小脸蛋配着狂野的吃相,其实不太搭,然而看在王府众人的眼里,只觉得真乖巧、真可爱,一看就是自家人。
有什么比客人喜欢自家的饭食更让人欣喜的呢?
管家笑眯眯地感慨:“怪不得能和王爷做朋友,是个顶好的小郎君呢!”
众人纷纷点头。
老哥几个难得高兴,拎着酒坛,端着大酱骨,横七竖八地坐在点将台上边吃边唠嗑。
唠着唠着就唠到了将来的王妃。
是像公主那样温柔贤淑呢,还是像高家小娘子那般泼辣爽利?
如果能像司小郎君这样讨人喜欢,那就太好了!
湖边。
司南边吃边说:“你家的这些人真不错。”
“他们……是长辈。”
唐玄顿了顿,告诉了司南自己的身世。
他的母亲是赵家宗室女,太祖那一支,因为和亲封了公主。没想到,刚一出境夏人便突然毁约,要拿公主威胁大宋。
唐玄的父亲当时是边城守将,以一己之力救下公主,扭转局势。后来,两个人互生情愫,求得官家允婚。
公主没有回京,甘愿陪唐将军驻扎边城。虽然生活清苦,两个人却着实过了几年恩爱日子。
宝元二年,宋夏战争爆发。
唐将军战死。
公主受了细作的蒙骗,被掳去夏营。
两军对垒,敌军无耻地用公主的性命威胁宋军。
当着数万将士的面,公主只轻轻说了句“望官家顾念我儿”,便慷慨赴死。
那一战,宋军杀红了眼。
那一年,唐玄还不到两岁。
战事结束后,失去双亲的孤儿被唐家家将送回汴京祖宅,官家将其接入宫中,亲自抚养。
府里的厨子、园丁、护院,还有隐在暗处没有出现的那些人都是当年唐将军麾下的家将,原本有机会凭借战功青云直上,为了唐玄,他们放弃了。
老管家在这座宅子里待了几十年,服侍了三代唐家人,更是长辈一般的存在。
……
司南平日里口才那么好,这时候却哑了声。
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给唐玄夹了一块肉,动作十分小心,语气很是温柔,“你……多吃点。”
唐玄笑笑,“好。”
一切的悲伤都消失了。
只余湖边的清风和桶里的肉香。
吃完饭,天还亮着。
司南惦记着二郎,原本想回家,不知怎么的被唐玄哄到了书房,又不知怎么的被书房里的刀刀剑剑迷住了。
唐玄的书房也很“直”,没有薰香、挂画、雕花屏风、青花瓷,就连书都不多,有的只是一件件或古朴或锐利的兵器。
每一件兵器旁都放着一册“说明书”,上面详细地写着这件兵器的来历、材质、特点,以及使用心得。字迹刚正遒劲,用词简洁晓畅,像是唐玄亲自写的。
司南突然觉得,这位看似冷冰冰的郡王大人,其实心里住着个暖汉子。他只对自己在意的事专注,只对在乎的人温柔。
突然有点羡慕。
能被他喜欢的人,真是有福气。
司南回头,瞧见唐玄打了个哈欠。
别说,还挺稀罕。
唐玄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不食五谷的天兵天将,从来不会像凡人那样打哈欠放屁。
“困了?”司南问。
“没有。”唐玄飞快地否认。
司南忍不住笑了,怎么像个心虚的孩子。
刚好管家进来送茶,责备般瞅了唐玄一眼,“能不困么?昨日出去赴宴,夜里又去清匪,今日为了等小郎君一下都没合眼……唉!”
司南吓了一跳,整整两天一夜了!
熬夜猝死的例子还少吗?
司南瞬间男友力爆棚,一把将唐玄摁在矮榻上,“赶紧睡觉,现在就睡,我看着你。”
唐玄微讶:“你不走?”
司南瞪眼,“你想赶我走?”
唐玄轻笑,“是不是赶你你也不走?”
“回答正确,加一百分。”
司南戳戳他眼皮,“快,闭眼。”
唐玄听话地闭上。
管家满意地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门轻轻阖上,书房内只剩下唐玄和司南。
唐玄歪过头,再三确认:“真不走?”
司南胳膊刚好撑在榻边,坏笑道:“舍不得我?”
少年撑着下巴,皮肤莹白,脸颊微鼓,黑亮的眼睛水汪汪的。
唐玄诚实地点点头,确实舍不得。
司南反倒不好意思了,“闭眼。”
唐玄勾着唇,阖上眼。
司南拍拍泛红的脸,明目张胆地看着他。
真帅啊!
剑眉星目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鼻形也这么完美,仿佛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失去味道。
性感的喉结不能少。
还有极浅的一层胡茬……这样完美男人,就连青葱葱的胡茬都比别人性感。
司南正看得专注,那双如繁星朗月般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司南心虚,“怎、怎么还不睡?”
唐玄微垂着眉眼,无奈又宠溺。
再不睁眼就要出大事了。
少年离他那么近,绵绵软软的呼吸像根小羽毛,轻轻扫在敏感处,他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失礼。
唐玄抬手,压在他头顶,“你也睡会儿。”
司南的注意力放在那只手上。
修长的手指,温热而有力,一下子就把他的脑袋罩住了。是让他着迷的,属于男人的气息。
司南的脸有些烧。
“吃什么长大的,手这么长?”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他大大咧咧地把那只手扒拉下来,掰着手指一根根看。
非常“男人”的一只手,肤色微深,带着细微的疤痕和薄薄的茧子,是常年挽弓射箭磨出来的。
司南瞅了眼自己的小嫩指头,顿时输了。
唐玄也看到了,不由自主寻到他白皙细嫩的指尖,捏了捏。
司南瞪眼,“干嘛?敢占你南哥的便宜!”
“这就叫占便宜?”唐玄轻笑着,又捏了捏。
这种时候怎么能输!
司南毫不示弱地捏回去。
两个人你捏我一下,我捏你一下,幼稚地较着劲。
确切说,较劲的只有司南。
唐玄就像一头慵懒的花豹,在宠溺地逗弄着他的小毛团。
不知玩了多久,司南才反应过来,撑着面子命令:“别玩了,快睡吧。”
唐玄闭上眼,眉梢嘴角皆是笑意。
司南也笑了。
偶尔幼稚一回,还挺有趣。
司南收回手。
唐玄指尖不自在地动了动。
触碰过温暖,再回到孤单的样子,已然不习惯了。
过了一会儿,唐玄的呼吸变得均匀。
司南用气音问:“睡着了吗?”
“睡着了。”
司南:……
司南不再理他,随手拿了本地方志消磨时间。竖版繁体文言文,即使有原身的记忆还是不太习惯。
看第一页的时候眼睛就有点花,勉强翻到第二页,纤长的睫毛已经耷拉下去,将将翻过第三页,就彻底睡着了。
唐玄睁开眼,偏头看着他。
他从来没把别的什么人放进过眼里,所以无从比较。如今看着少年的眉眼,只觉得没有一处不可爱,就连他轻浅的呼吸声都是动听的。
看着他眉眼低垂,安然入睡,仿佛自己的疲惫也消失了。
原来,枕边有人,如此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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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根本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茶汤巷的。
他睁开眼就已经是第二天了,二郎正抱着手臂瞪着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喝醉了吗,还是脑袋坏掉了?为什么被人抱下马车都不醒?”
没有,都没有。
他只是睡得太沉,又对唐玄太信任了。
根本不知道唐玄是怎么把他抱上马车,又怎么抱下来的……
太丢人了!
南哥的面子都没了。
好在这两天大家都忙,唐玄要查无忧洞,司南也在忙着给二郎转学,尴尬的事没机会提。
就当是一场梦,醒来之后就失忆吧!
……
四月十一,暖阳高照。
御街两旁的荷花粉粉嫩嫩地开了一整渠,小娘子们站在渠边,轻轻盈盈地笑着,讨论着哪朵荷花最好看。
郎君们站在廊上,远远地瞅着,亦在心里揣摩哪位娘子最可人。
莲叶田田,彩衣袂袂。
美好的事物总能让人心情明媚。
司南骑着小三轮,从御街上飞驰而过。
如今这条街上已经没人不认识他了,就像提到玄铁弓就想到唐玄一样,看到三轮小飞车,全汴京的人都知道是州桥边的司郎君。
今天,车斗里多了一位虎头虎脑的小郎君。
有熟客远远地打招呼:“今日不出摊吗?”
“不出了,送弟弟去书院。”司南笑着回。
“哪家书院?”
“若水。”
“是个好地方!”
“是呗,盼着他将来有出息。”
司南笑着骑远了。
知道司家底细的,无一不夸赞有加。
当初司家接连出事,谁都以为这俩兄弟日子早晚过不下去。没承想,未及弱冠的少年郎竟把日子越过越红火了。
若水书院在汴京城东南边,出了新宋门再往南走上二里地就到了。
因为在城外,地价便宜,所以建得很大,南北两边各有一个大门,青砖红瓦的牌楼,五柱两进,十分气派。
据说,南门两边的对联是范仲淹先生题的,北边是晏殊先生写的。
南门对着宜春苑,北门离新宋门不远,东边还有一个专门的车马门,进出十分方便。
书院内有校舍、宿舍、藏书阁,还有一个偌大的跑马场。
因着环境好,先生也有学问,过来读书的不仅有寻常人家的孩子,还有不少官家子弟,大多盼着十年八年读下来,谋个进士出身。像司家兄弟这样奔着学武来的,真不多。
“里面可漂亮了,建的就跟江南园林似的,尤其是那个跑马场,你一准儿喜欢。”司南骑着小三轮,直奔东门,“马厩里养着二十多匹小滇马,是专门用来教导你们这些小豆丁的。”
二郎听到“跑马场”的时候就兴奋得不行了,根本不在意他叫自己小豆丁。
守门人生得粗粗壮壮,一看就是练家子。
司南和和气气地问了声好,递上二郎的入学铭牌。
他生得好看,又带着笑,守门人不由热情了些,喊了个机灵的小厮给他们带路。
小厮在前面走,司南骑着三轮车拉着二郎和行李跟在后面。
小厮没忍住,悄悄地往后看。
司南笑道:“小哥不妨坐上来,我载着你。”
“不用不用。”小厮连连摆手。
书院中规矩大,学子和小厮之间壁垒分明,他可不敢坏了规矩。
司南干脆停下车,扶着把手和他一起走。这样一来,小厮便稍稍靠后了些,刚好能看清小三轮,还不至于失礼。
二郎也从车上跳下来,走在司南身边。
这小厮是个聪明的,知道兄弟两个是照顾他,不由大为感动,“小的名叫陶然,这旬刚好调到蒙学侍奉,小郎君若有需要大可使唤小的。”
二郎像模像样地执了执手,“学生司嘉,以后就麻烦陶然哥了。”
陶然忙躬了躬身,“不敢不敢。”
陶然一路介绍着书院的情况,诸如早课要注意什么,三餐如何搭配,还有集体生活需要规避的忌讳,都是新人容易踩的坑,非常实用。
二郎小小年纪便有一副缜密的心思,话不多,却通透,每每搭上一两句总能叫人高看一眼。
陶然不由肃然起敬,隐隐觉得这小郎君虽出身一般,假以时日,必非池中之物。
到了宿舍,二郎更是如鱼得水。
一屋子的小豆丁,大的六七岁,小的只有四岁,二郎虽然年纪不是最大的,却生得壮壮实实,一身江湖气,三言两语就把那群白白嫩嫩的小读书郎唬住了。
光耍嘴皮子还不够,第二招,美食攻略。
来之前,司南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给他做了一大包小零食,小米锅巴、芝麻馓子、牛肉干、酸杏脯……比什么鼠什么味的种类都全。
二郎一股脑倒出来,任由同学们挑。
小郎君们起初还有些羞怯,不好意思接。二郎抓起一把锅巴嘎嘣嘎嘣嚼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