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子?”宁仁侯推开手中的酒杯,把儿子抱在腿上。
“爹爹,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吖?”各种撒娇。
跟宁仁侯坐邻居的一圈都是帝都大有身份的人物,其中不泛那日太学里围观小飞天儿的朝廷重臣,比如亲自考较水清浅学问的礼部翟大人就跟宁仁侯毗邻,他们前边两桌就是朝廷三公,水清浅一来,几位重臣就看到了,这小东西一开口就是闹回家,大家就都乐了。
现在正是宴会高潮,不好离开。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仁术先生是大热门的新贵,就更不好走了。宁仁侯只得哄着他,“再过一会儿才能走,你是从飞廊那边跑过来的吗,有没有去猜花灯?你的花灯呢?”
水清浅摇摇头,“我不是说石府,我是说,咱!家!”
鹭子说的是燕子巷,或者是山钟秀,更甚的乃至水吟庄。这个问题就有点严重了。石恪推脱了属下的敬酒,抽身过来。
宁仁侯,“鹭子想家了?”
“我不喜欢这里。”
“哪里不开心?”
“这里的人都不爱讲道理,只管仗势欺人,我跟他们谈不来的。”
不止石恪和宁仁侯脸色不愉,其他大人的脸色也都有点僵,仗势欺人是帝都权贵纨绔子弟的老传统了,这一小只必是在外面受了欺负,连带一竿子打翻整船的人。
谢铭挠着廊柱内心泪流满面,刚刚谁说告状是小丫头的行径?丫讲了一共超过三句了吗?
嘉佑帝的御座离朝廷重臣的第一方队很近,水清浅抱着他那只金毛兔子进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水清浅控诉全过程一点儿没漏的都听见了。
“清浅过来。”嘉佑帝冲着水清浅招招手,然后回头找石恪发火,“金吾卫的事就这么定了,都怪你,这么久了,他身边怎么还是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上太学没有书童就罢了,平日起居竟然连小厮长随都不配,他的嬷嬷奶娘呢?
“告诉朕,谁欺负你了?”嘉佑帝把人抱在腿上哄问。
“没人欺负我呀。”水清浅莫名其妙。
嘉佑帝也懵了,“那你刚刚说他们仗势欺人?”难道这小东西在为别人打抱不平?
“他们仗势欺人,可跟我没关系的。”水清浅手一指谢铭,“是他出手抱不平。”
“拜见官家,”谢铭出来行礼。
“哦,是山虎哪。”嘉佑帝认识。不仅认识,还能随口叫出小名。谢铭他爹是做过探花,如今在皇帝身边做侍读学士,他妈妈是皇上的外甥女,从血缘上讲,谢铭跟皇上也拈亲带故,更重要的是他爷爷是帝国首辅,这种显贵豪门出身的少爷,都是朝廷着重培养的后辈梯队,皇帝当然心里有数。
“怎么回事?刚刚你跟他在外头?”嘉佑帝选择问谢铭,那小东西就会裹乱,越裹越乱。
“回官家,妾问过了,不是大事,就因为一个花灯。”貌美如花的华妃这时候带着月桂公主过来了,横插了一句。
月桂公主眼睛红红的跟在母妃后面——凭她是再受宠的公主,也不能大过节的哭哭啼啼直接跑到御座前告冤状,更何况她的母妃同在。华妃选择这个时候带着月桂杀过来,时机拿捏的不可不谓恰到好处——月桂虽然衣裳没乱,但小脸明显带着哭后的花花,众人一看略带狼狈的小公主,再看看水清浅扭脸过去压根儿都不瞧她的傲娇样子,顿时脑补了。这不是活脱脱的一对儿小冤家么。月桂公主是个美人胚子,从年龄到容貌到出身,配水清浅恰到好处。
“哦,是这么回事啊。”嘉佑帝给石恪一个眼神,自己笑的一脸深意。
宁仁侯看看自己的儿子,眼深处藏着一抹忧虑。
水清浅急忙撇清,“跟我没关系的,是她自己的花灯坏了,却来怪我。”
“就是你弄坏的!”月桂公主如今已经骑虎难下,只能一口咬死。
“嘁。”水清浅抬起下巴,懒得理她。
“好了好了,一个花灯而已……”华妃出来打圆场,“来来,你们两个互相揖一揖,以后还做好朋友……”
“不要。”水清浅跳下来,“她不讲理,谁要跟她做朋友。”
“你的猫还弄坏我的灯呢。”
“你有证据么?”
“就是它弄坏的。”
“它没有!”
“它就是!”
俩孩子吵得热闹,下面的大人看得很欢乐。
吵来吵去,嘉佑帝总算听出了一点端倪,好像是月桂的花灯被水清浅的金毛兔子给弄坏了,一个非要他赔,一个死活不给……
水清浅盯着月桂,语气很认真的,“你无理取闹。我讨厌你。”
“别吵了,别吵了……”嘉佑帝连忙拉开这场官司,“我倒真的想见识一下,什么花灯月桂非要不可,清浅却又这样舍不得给?”一只花灯,哎哟,真是要命的大事了。
外面小黄门得了命令,提着两只花灯进殿。一个是风调雨顺灯,自然不必说。另一个看着简陋得紧,距离太远,这边包括嘉佑帝在内,还真没看出来它哪儿值得争抢。嘉佑帝只管瞥了一眼,“朕让人给你们一人做一个,都不许吵了。”
“官家,”华妃笑着做解语花,“孩子脾气就这样,再寻常的东西只要有人抢就是香馍馍,您看看这也寻常得紧,若做上十七八个堆一起他们就不稀罕了。”
嘉佑帝理解,非常理解,不这样怎么能有‘欢喜冤家’这词儿呢?
华妃低声跟嘉佑帝半说笑半坦白的,“月桂是喜欢上人家那只小胖猫了,想要亲近,却又寻不到机会,找着一个借口就闹上别扭了……”比起一只破花灯,华妃的目的是想让女儿攀上宁仁侯这棵大树,正巧水清浅与月桂年纪相近,如今有个由头能让俩人亲近,多么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帝都多少权贵都盯着宁仁侯一家子呢。
等小黄门把两只灯都拿来,华妃指着花灯跟水清浅打商量,“把这个先让给月桂姐姐好不好?”
“不好,”水清浅很不高兴,“那是我的灯。”
“没说不是你的。”嘉佑帝回头安抚这个难搞的小东西,“回头叫工匠再做一只……”
“不许给她。”水清浅凶巴巴的把灯从小黄门手里抢回来,碰都都没让月桂碰。
嘉佑帝皱眉,这孩子的性子怎么这么霸道?
石恪见到嘉佑帝的表情,护犊家长立即不乐意了,“官家,这个灯是鹭子自己亲手做的……”
“什么?”谢铭大吃一惊,很让几位重臣侧目,谢铭有点结巴,“这……这上面的灯罩,是十一郎的作品。”
众人惊疑不定。
石恪凉凉的开口,“反正是鹭子自己捣鼓出来的,旁人可不能碰。”
众人的眼神都变了——用掉十一郎一张画,去糊一盏花灯?
“能把花灯借我看看么?”翟尚书有点强颜欢笑的问。
水清浅把花灯递过去,还很强调,“你们不能给她。”
翟尚书:再啰嗦打屁股。个败家熊孩子。
嘉佑帝问水清浅,“怎么别人都能看,单单月桂不行?你这样可不太公平哦。”
“她嫌弃我的花灯寒酸。”水清浅的告状超出嘉佑帝的预计,“她明明才嫌弃过,后来却非要我把这只赔给她……”水清浅转头看月桂,连串质问,“你根本就不喜欢这个花灯,对不对?你就是想糟蹋它。你都不会珍惜,我怎么会把它给你?”
因为姬昭的信,宁仁侯也有可能是十一郎这个问题,内阁略知内情,只差没有证据最后定论。就像定论宁仁侯是飞天儿一样,所以,此时此刻,听到水清浅的控诉,月桂公主的行为就显然太不妥当了。怪不得水清浅凶巴巴的,这事往大了说,还关系到水清浅的孝道,官司打到哪儿,他都站着理。气氛一时尴尬,嘉佑帝也被女儿的行为弄得很没脸,心情不太好。
事情却可喜地出现了转机——经过当朝几位大人的共同鉴定,确定这只花灯的灯罩,系十一郎之仿品。笔锋极其相似,几乎以假乱真,“有如此临摹功力,真当不易。”翟尚书做个结论。
只要不是宁仁侯亲自画的,这事儿就好办多了。
但新问题又来了,
“这个花灯真的是你做的?”
“当然!”翘尾巴。
“也包括灯罩?”
水清浅珍惜地抱着自己的花灯,有点遗憾的叹了口气,“我先后挑了七幅,只有这张好一点。”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七幅?这样一幅画,画上一天也不稀奇,且这画有灵气,就算不是十一郎的作品,也不该让小孩子随意祸祸糊花灯。
其实,刚刚鉴定的时候,几位内阁大佬更倾向于这就是宁仁侯十一郎的真迹,只是关乎水清浅对公主的指控,陛下的颜面问题,心照不宣的做了伪证。当然,也因为这幅画确实比十一郎平时的水准糙了些。七幅?翟尚书同情的眼神直接戳到宁仁侯身上了,侯爷还真是个慈父,怕是随笔画画哄孩子玩呢。
不过有人却不想这个丑闻就这样被掩盖过去,大司农的张伯益笑眯眯的问水清浅,“清浅啊,这画是谁画的?”
小鸟警觉的看着这位老伯,石恪老狐狸则眯起眼睛:想套孩子的话?要暗示宁仁侯人品低劣制造赝品,或者,扒了宁仁侯的马甲,嘲讽十一郎粗糙画作现世?
水清浅左右看看文武大员,又看看自己的亲爹,尽管并不能十分明白……他眨巴眨巴大眼睛,郑重其事道,
“我不能告诉你。”
一句话把人噎回去。必杀技,凭你是天皇老子,他不乐意说,你拿他一点儿辄也没有。
华妃忙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说来说去都是月桂不懂事,其实她呀,是想跟你的小猫一起玩,别扭地找了个坏借口,是她不对。但你是男孩子,大度一些,原谅她一回好不好?”
那言外之意,若是不原谅就是不大度,就是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宁仁侯一道冷光扫过那位笑颜如花的华妃娘娘。
“原谅?”水清浅反问里透着疑惑,让某些人心头一跳,却紧接着听他道,“我根本没有怪她啊。”水清浅很大度的摆摆手,“我知道她的花灯坏了,她不高兴了。不管是不是元宝弄的,我一直都愿意把那个最大最漂亮的金灯送给她。”水清浅亲手把风调雨顺灯接在手里,然后冲公主递过去,“你真的还是不愿意要吗?”
“我没想要花灯……”事已至此,月桂终于憋不住嘟囔着出说实话了,“我,我想要……它!”一指元宝。
“门儿都没有!”小鸟嗷嗷炸了,大度伪装全面崩溃,真实嘴脸暴露无遗。
“清浅!”
“元宝是我朋友。”
“那你也可以把朋友介绍给月桂认识呀。”
水清浅不可思议地看看华妃,“所以,你在教唆我出卖朋友去讨好美色?”
众人一愣,接着轰然大笑,嘉佑帝捏了捏水清浅的白嫩小脸蛋,“哟,你还知道什么叫‘美色’了。”
御座前的气氛最终被水清浅调节得很欢乐,只有极少极少数的人心中暗叹。绕过的种种语言陷阱,随后用一句话尽显君子风范:不重美色,不畏强权,坚持自我、重情重义——宁仁侯到底是怎么把孩子教出来的?谢首辅的心里有点复杂,他也看不上某些人老脸皮厚不顾身份,从这一点说,水清浅的表现超乎想象,令人赞叹。但从另一方面说,这个小东西最后用一句话模糊了原不原谅公主的问题,也没有真正大度胸怀的把心爱之物拿出来跟旁人分享。他不要,是因为他不稀罕;他要的,谁也别妄图染指。
一点儿亏也没吃,还赢了一个好名声。第一次公开社交,从今天晚上开始,水清浅‘品格端正,性情高洁’的评语无人敢质疑。
他才八岁呀。
不是大忠,便是大奸。
大奸似忠,大忠似奸……
第57章 豪门少爷的范儿
水清浅是第二天被宁仁侯掰开解释一番之后,才彻底明白昨天席间的各种语言陷阱。
看着一脸懵懂的小鸟,宁仁侯也没底了,他儿子昨天没有领悟,为什么能成功回避所有陷阱,并完美反击?
“因为感觉吖。”
“啊?”
“就是感觉他们不像好人,那个老头儿明明一脸奸诈相,笑都是不怀好意的。”就好像随时都会骗人糖果的大反派一样,“还有,那个大婶也不好,”小鸟一甩翎羽,高冷道,“凡逼着我交女朋友的,都不是好人。”
宁仁侯,………………
“他们出身天人府。”宁仁侯给儿子补课。“那个白胡子老头是一品大司农,是明相的嫡孙。明相,就是最后一位出世飞天儿,在他之后,天人府就再也没人能接受传承了。大司农这个位置算明相最后的遗泽,是荣誉虚衔。那个嫔妃,出身高府,也是天人府之一,庶出里的嫡出,身上已经没有飞天儿血脉了……”
天人府,曾经他们在乡下的时候,鹭子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在住进帝都之后,南瓜胡同那个阶层能接触到的只是拐了十七八个亲戚弯之后的徐府,而在进入权贵阶层之后,天人府与他们的接触终于对撞了,而且只会越来越多。
最终,水清浅以收到一本两指厚的线册为上元节礼物而结束——四大天人府家族族谱及各类人物关系图谱。
水清浅觉得谢铭是热血仗义属性,且武力值破表,元慕则外表清雅高冷,内里润物细无声,俩人性子南辕北辙,跟他却都很合拍,他都很喜欢。水清浅还给人家打一文一武的上标签,结果他第一次去元慕家做客,世界观就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