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府走武勋的,所以元慕的院子有一个设施完备的演武场,十八般兵器排成两排非常专业。接着话题得知,太学还有武学课,是必修课,所以太学里的学生家里,几乎人人都有这么一个练武的地方。元慕家里的这套是专业级别的,其他同窗,比如耕读世家出身的谢铭,也是文武双全,谢铭自己院子里也有专门的一间房间是兵器阁。
刀枪剑戟斧钺勾叉……一个新的世界的大门向水清浅敞开了,回家以后,他也要有一套。每样都要有。但是太学里,武师父只让选一两种,嗯,三种不能再多了。
“可我学东西很快哒,可以多学几样。”水清浅看着武场里的兵器架,眼睛冒星星,开始不切实际,“先从哪里开始?嗯,剑肯定得先学,对吧。”但是作为大侠水霸天,水霸天手持双刀,神行霹雳,水清浅脑补里一直都是这样威风八面的形象,“刀也不能落。”
“枪,兵器之王,那个谁谁谁,马上冲锋就是使枪的。”
“可是我已经有射箭的基础了,是不是应该趁机会,深造一下……”
“那感觉飞镖也很帅啊。”
“方天画戟,想一想就激动。”
“还有巨灵神就是用双斧,棒棒哒……”
谢铭,“…………”
元慕,“…………”
水清浅做了一圈白日梦,而元大才子以亲身经历告诉他,武学要精深,最忌杂多,十八般兵器会的越多越是假把式。元慕出身武勋,这个道理他怎么不会不知道?
水清浅,“嗯?”
不然,你以为元慕为什么弃武从文,他爹拎着棒子追过打他三条街。
水清浅:哈?
水清浅还没明白呢,那边元慕和谢铭已经动上手了,也不是真打,就是过招演武,他俩背后各有一排兵器架,上面刀枪剑戟斧钺勾叉带尖的带刺的那叫一个齐全,俩人从赤手空拳到兵器加身,水清浅目睹了全程,刀剑矛枪盾斧九节鞭双节棍……元慕信手拈来轮番用,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谢铭只用一把刀,没换过。但以行家的眼光看,从头到尾,谢铭是占上风的。
“啊啊啊啊啊,好厉害啊。慕少,我都要学!!!!”水清浅觉得元慕帅爆了。
谢铭:哈?啊喂,我比他厉害啊,你你你什么眼神?
水清浅拍拍谢铭的胸,安慰之意溢于言表,转头星星眼看元慕,“我要都学。你看你都会,那我也能全学……”水清浅颠颠儿变成元慕的小尾巴。
谢铭:…………
元慕:算了,我就是个白痴。
“都要学,挨着排来。”水清浅看着那一排兵器架,霸气威武的一挥手。
试过了元慕家的真刀真枪,水清浅觉得自己那些所谓兵器都是过家家的,不行,他必须得把这块短板给补上,当务之急,他还没有趁手的武器,开学之后,他总不能拿阿昭哥哥给他的小匕首作数吧。看看人家谢铭,看看人家元慕,家里都有练功房,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样样齐全。管它是货真价实,还是死充门面,他都没有!!
过了年,水清浅就算九岁了(?),是时候该展现自己文武双全的大侠风范儿了。首先,从衣饰上说,他至少得添把拉风的随身佩剑。
这也是东洲自古传下来的传统。
晋帝国曾经以武力一统天下,朝廷里以武勋起家的官员大小不计其数。武功,就等于光宗耀祖,这一思想延绵不断。虽然近一百来年天下太平,所谓清贵世家,代代官宦的士族门阀渐渐崛起,但尚武文化却一直都流在每个东洲子民的血液里。且不说那些行走江湖的镖师、游侠儿,便是寻常文人墨客,也莫不把 ‘文武双全’作为立身根本。剑,兵中君子,尤其受人喜爱,青年才俊若不在腰间配上一把,连姑娘都会嫌弃你肉鸡的。
“他们是干什么的?”水清浅指着院子那候着的一串儿问元慕和谢铭。他想拉俩参谋去八安里去淘把佩剑,可他们带这么多人一起上门,算怎么回事?
“难道你就这样跟我们出门?”元慕的惊讶一点也不比水清浅小。尽管他之前就发现水清浅身边没有大伴小厮,但是看到这只小飞天儿在家里也是一个人蹦跳跳的出来,元慕还是很不适应。至于院子的那些人,是他们的随行人员,一个贴身书童,两个长随,两个护院,因为他和谢铭是结伴来的,所以只有元府的马车夫和四个护卫一起等在外面。因为只是东市转转,所以他们俩对随行人员进行了精简。
水清浅耸耸肩,“真难以想象,你们竟然从来没自己单独出过门。”
你摆出那一脸鄙视是神马意思?
在帝都的权贵世界里,生活起居前呼后拥跟炫耀排场没关系,这是习惯,可水清浅那种语气,那种眼神,那两手一摊,无奈摇头的姿态,让这俩豪门少爷莫名的觉得颜面无光。
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了。
这太奇怪了。
想要挑把佩剑,可选择的多了。从一贯大钱一把的地摊货,到仿军队制式的样子货,到剑身带透雕的门面货、到镶嵌珠宝黄金的收藏货……应有尽有,帝都东西南北集市,随便哪条商业街上都有那么一两家买武器的店。不过八安里这个地方尤其有名,又叫‘兵器弄’。
“嘿,那一把真漂亮。”逛了四家铺子之后,水清浅一迈进藏剑阁的大门,就看见墙上挂了一把剑身泛红的重剑,兴奋地拉着身边的元慕,“一看就很生猛是不是?杀气血意、各种牛掰。”
元慕抬高了一边眉毛,作为元府的少爷,他见识过真正上过战场、舔过血的剑,所以,生猛杀气什么的……咳咳,真真儿的小孩子的审美观。元慕看了一眼水清浅。今天这只小飞天儿穿了一件银红金蝠圆领团衫,脚下羊皮小靴上绣得是火一样颜色的凤凰样,而就元慕所见,水清浅一大半的衣裳都是红色,大红,玫红,胭脂红,霞红,橘红……各种红,配上吉祥花样,贴在墙上就是一年画娃娃。
元慕避重就轻,“呃,是很漂亮。”
“店家,拿来我们看看。” 谢铭手指扣扣柜台。
别看仨人一副很光棍儿的样子进来的,单从穿戴气质,店家也知道都是富家子弟,可不敢怠慢,连忙把展示的重剑从架子上拿下来,“公子您简直太有眼光了,这款‘霞光舒云剑’是我们的镇店老师傅亲手打造。您看看这上面的卷云镂刻,满条街的师傅,只有我们一家能做出来……”
是的,这把剑一看就是花了大工夫打造的,并且耗费的心思也不少,能在剑身上镌刻花纹,并且宝剑不折不裂,一看就是二十年以上经验的老师傅才能做到的高级手艺,更别提这些镌刻花纹里面竟然还附着丝丝红意,远观望去,通体一片血色,非常有凶器的意境——凶残又漂亮,炫到爆!因为是重剑,剑身三寸宽的不能挎在腰带上,但可以背在背后,然后反手提剑,高举凶器,策马冲锋……只要想一想,水清浅都觉得自己热血沸腾。唯一的问题,“呃,有点重……”水清浅两手霸着重剑,从柜台上拖下来。没错,就是拖。哪怕这把剑意在扮炫拉风,给有钱人家少爷充面子,那也不是给他这么丁点儿大的小纨绔准备的。
谢铭:“你就不要妄想了,八岁的小豆丁。”
水清浅:“我十岁。”
元慕:“清浅,放下吧,这个不合适你。”
水清浅哼哼唧唧的抱着剑不放。
“不是的,这把剑可以把剑身做成中空。”店伙计特别机灵,“公子手里这把剑身全是一等南溪铁所铸。按说只做出来样子摆在这里,不必通体都用十足南溪铁所造,但巧就巧在这些卷云镂刻,剑身厚实,师傅镂刻它也容易不是?”
“中空……”水清浅比划比划,越发心动,舍不得放手了。如果重量能轻一半,他就提起来了。就是怕……
店伙计仿佛知道水清浅的顾虑,忙拍着胸脯保证,“公子您一百二十个放心,即使剑身中空,这上面的镂刻花纹,绛豆染色也一点不少您的。这手艺也就是我们这儿的欧师傅才能打造出来。咱们师傅那可是早先官家作坊的老把式……”
“哼!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儿。”店小二舌灿兰花的还没说完,那边一声冷硬的给打断了。
水清浅他们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年过半百短衫匠人从里间溜达出来,身边跟着掌柜的。那匠人师傅手指粗厚,青筋老虬,一看就是个打铁的老把式。
“哎哟喂,欧师傅……”那店伙计脸上混着三分讨好四分焦急,急忙出来介绍,“咱们这位公子正说到您老的东西呢,这镂刻透色的一手绝活让人爱得不成,这条街上,也只有您这样的老把式才能做出来,货不二家……”所以,这是一笔大买卖,您可别给自家拆台啊。
那‘霞光舒云剑’是该要紧的地方不花功夫,不该花心思的地方费大工夫,弄得好好一把重剑,全成了绣花枕头的样子货,一辈子在军械司做剑的老匠人瞧不上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理想总要屈从于现实,这么一把样子货,起价七百贯,若交易成功,连工带料,打铁师傅起码有近四百贯收入,来来去去不过花一个半月功夫,着实是一笔不小的买卖。所以,店掌柜随即接手招待水清浅他们,口吐莲花,努力满足水清浅任何天马行空的设计要求,而那老铁匠最终也只是默默的走到门口,独自一人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
样式,花纹定下来之后,伙计又量水清浅的身高和臂长,然后一一记在订单上,元慕在店子里转了一圈回来后,顺手拿起来一看,“三尺剑身的重剑,就用七斤九两的生铁?”
“嗯,舞起来保证霍霍生风,绝对是重剑范儿。”水清浅兴致很高,弄得元慕都不好意思泼冷水了,他回头问谢铭,“你就这么给他当参谋?清浅,你知道如果只有七斤九两,那铁得多薄么?你还要重剑中空,还要镂刻,还要浸色……”
“完全没问题,”掌柜的急忙澄清,“欧师傅给定下的最高格是六斤六两配雁翎纹。距离这个还差得远呢。欧师傅,欧师傅,进来一下……”
那老铁匠师早就抽完了旱烟,听到掌柜招呼,啪啪磕掉烟灰,从外面转回来,提起单子一看,干脆又冷硬的保证,“行。能做好。”
“这位师傅,我想请问一下,哎……”元慕本想再问几句,那老师傅却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店掌柜跟着陪小心,“公子莫怪莫怪,老欧头就这副臭脾气,您有什么需要小店一定不能让您失望。”
元慕摇摇头,“我只是想,这位师傅能有这般好手艺,为什么不造真正的兵刃,却在做这种玩意儿?”
水清浅不乐意了:“我这个也是宝剑哒。”
谢铭翻翻眼睛,一把把水清浅拎后面去,“我觉得这个师傅挺拽的,好像真有两把刷子。哎,欧师傅乐意做正常的宝刃么?有没有样子让我看看,我很乐意过来订一把。”
“没有好料,唉。”那掌柜也无奈,“不瞒公子,成为铸剑大师,名垂千古,哪个铁匠不想做出真正的宝刃?老欧的手艺不错,但是衙门那边,听说工造司现在的精铁,便是个寻常学徒都能锻出宝刃。料子不行呀,老师傅自己动手,辛苦半个月的淬炼也比不上人家两顿饭的功夫开一炉……唉,都是为了一口饭。”掌柜无限唏嘘。谢铭元慕这等官家子弟却明白了。
几年前,工部的伎官提高了冶铁锻造的工艺,具体怎么做他们并不知道,只知道因为这件事,军械兵刃的造价大幅降下来了。一把最普通的剑,原本一个熟手师傅带上三个学徒花上一天半的时间打造,造价只少两三贯。现在用新的工艺,几个铁匠学徒半天就能打出十几把刀剑,平均一把剑只有二百来铜钱。从帝国的角度讲,省了军费等于省了国库开支,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可是放在这些老铁匠师傅头上,不可避免的成为了灭顶之灾。工造司不需要雇佣那么多铁匠师傅了,比起经验不足,但胜在年轻力壮的学徒,靠经验吃饭、年纪大的老师傅自然就被淘汰了。
水清浅举手,“不是可以从工造司买些精铁回来吗?工造司有往外卖的。”
元慕摇头,“精铁这东西,朝廷不可能允许流入民间太多。每年流出多少都是有配给的。”
“欧师傅家的铁铺只是小本生意,衙门许可的凭据抵押就要交万两银子呢,老欧又没有门路,谈何容易。”掌柜这样说。
这是一件小事,小到几乎对水清浅此行没有影响,他们交了押金,等着重剑做好,一切就很快过去了,只是水清浅在临出门的时候,忽然模模糊糊的感慨了一句,“才不过是一个冶铁的改进方子,怪不得我爹爹说‘变革’总是很难……”
元慕听到了,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在他以往的生活圈子里,他接触到的是子曰,是浩然正气,是琴棋书画和阳春白雪,但第一次的,水清浅拉他独立的出门上街,他亲手触摸到了社会的真实。是啊,哪怕仅仅是一项纯技术革新,也会牵扯到一大批人的饭碗和生计。这些精铁的锻造工艺不好么?当然不是。但再好,也有一大批穷苦的手艺人因此受累。或者换个角度说,这次变革的炮灰只是一群无权无势的手艺人罢了,若是什么变革真的把权势阶层的利益触动了,哪怕变革再好,恐怕也没这么润物细无声。
一时间,元慕的心情说不上来的复杂。
“老师傅的手艺是很可惜,但也是没办法。”谢铭接着爆料,“只能说他的手艺还不够最好。即使工造司遣返了大部分老铁匠,他们还是会把最好的老师傅留下来,将军们的佩剑当然要更精益求精了,而且,如果能锻出几把名垂千古的宝刃,也是咱们嘉佑朝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