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浅瞬间转完心眼儿,看看跪在地上的小书童,“二少,我们还是不要越俎代庖吧。这是张少的家务事,这不是他的贴身书童么?”
顾二点点头,跟着附和,觉得这是水清浅递出的下台阶,顺理成章。张宝却脸色僵了一下,没有立即顺势接下去。
今天这事儿,是张宝故意下的小绊子,倒不是喊打喊杀那么严重,就是想恶心恶心水清浅。他看他不顺眼已经很久了。从家世,到太学特权,到口碑风评……张宝就是不喜欢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乡下佬大出风头。尤其水清浅得罪了公主,竟然还能得到上佳礼仪风评,还什么君子风范、古人之风。今儿即使不能逼水清浅亲手给官家的评语打一耳光,至少也能逼他咽了这吃苦受罪。十几岁少年的使坏心眼也就这样的:一罐水泼下去,早春寒的时节,够任何人喝一壶的,更别说衣服上还留了一大块墨渍。
只是张宝没想到,水清浅一句话,又把这个皮球踢回来了。
书童闯了祸,作为主人,要罚不罚,张家的家风是好是坏,现在要看张宝表现世家子弟的风度了;或者,作为主人亲自道歉,丢脸丢份……哪一种,都让张宝犹豫不定。但事情可不容张宝混过去,围观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那么多人的眼睛都看着呢。
“浅少,对不起,”张宝忽然很正式、很有风度的作揖道歉,“都是我管教不严,让这刁奴冒犯了浅少……”张宝选择壮士扼腕,今天水清浅的名声若不能坏一坏,那自家蓄养刁奴的名声可就要传出去了。
“不敢当,不敢当。”水清浅也在依规矩回礼,“张少如此郑重大礼,真的让我不胜惶恐。但我以为这是一个意外,是吧?或者,张少期待看到这一切发生?”
“不,不,当然不会,浅少若是这么想,那我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张宝暗自咬牙,却不得不顺着水清浅的语气,给水清浅做了一个标准的长揖到底,“说来说去,都是我这小奴不长眼,我定要仔细发落,算给浅少赔礼……”嘴上谦恭说着,同时抬脚踹旁边的书童一下。
“……水公子,饶命啊!”那茗儿突地嚎一嗓子,开始凄厉大哭,并且身体配合着张宝那一踢,他这边顺势一跪,抱着水清浅的腿,咣咣磕头,不顾额头血迹,开始求饶,“……水少爷您大人有大量,是茗儿有眼无珠冲撞了您。茗儿万死,茗儿给您道歉,给您陪不是,是茗儿该死,茗儿该死……”嘴上道着歉,这巴掌就噼里啪啦扇起来了。
这个叫茗儿的书童本就狼狈不堪,额头磕破了皮儿,流了血,加上满脸泪水,现在再自打嘴巴,下手还挺狠,几巴掌下去,很快,嘴角破了,脸颊也肿起来,小小瘦瘦的身子跪在水清浅面前,左一句该死,右一句饶命,说一句话给自己扇一耳光,噼里啪啦的脆生,配上那幅单薄的身子,越发可怜。水清浅明明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却仿佛一下子变得青面獠牙,面目狰狞。
庭院里的气氛瞬间就扭转了。
顾二少的脸色大变,他忽然意识到是自己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第62章 朋友与敌人 (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听到热闹后凑过来的,并不了解前因后果,不过这恩怨一眼望过去,挺简单明了,水清浅衣裳上的污渍就能说明一切。于是,众人看向水清浅的目光也起了变化,先不说风范问题,你一个侯爷嫡子,身份高贵,犯得着跟一个奴才较劲么?不就是一件衣裳么,真当不嫌丢人哪。
“果然是从穷乡下来的,行事都透着股斤斤计较的小家子气。”
“……却只会在官家面前装乖卖好…到要看他如何收场……“
“专横跋扈,你听说他在林博士的琴艺课上的事了吗?目无尊长,早晚本性见露。”
“……斯文扫地哪。”
顾二少看到张宝的嘴角难以掩饰的向上微翘,转头又看到那些发表言论的人,顿时,全明白了。他看到水清浅站在那里,衣服湿了一大块,在这样冷的早春,怕是会冻病的吧?
明明是水清浅被泼了一身水,明明是那作死的奴才要哭要喊,自演苦肉计,明明是张小六子的圈套……到头来,水清浅遭受非难,坏了名声。作为朋友,顾二少觉得自己应该出来挺身维护浅少,却在该举步迈出的那一步时,怎么也抬不起腿来。
张宝的祖父是正四品的太府寺卿,不入内阁,他父亲的官职就更低微了,一个六品还是七品的管事郎中,在太学这个拼爹扎堆儿的地方,张宝该是一个三流角色,跟身份尊贵的水清浅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甚至顾二少的家境也要压过张宝一头,但是,顾二少不愿得罪他,甚至那几个冷嘲热讽说风凉话的人,顾二少也不愿意得罪。
张氏,高氏,林氏,还有已经消失了徐氏……天人府的势力,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仔细想想,从晋氏小邦立国到东洲大一统,到如今被称为东洲帝国,五百年了,连皇族都发生数次宫廷政变,江山易主给血缘三千里远的旁支的旁支,这几大姓却不见消失,就算百多年没有飞天儿出世,他们依然根深蒂固的盘踞在帝都,没有飞天儿又怎样,天人府的子弟照样入朝为官,他们的裙带关系,与朝廷、与后宫、与彼此织起一张莫大的利益网,这个网庞大到难以想象,根本不是一家宁仁侯府能对抗的。世家豪门,可不是寻常说说那么简单,你只要想想,官家祖上这一支初来乍到,执掌帝国权柄的时候,都要得到他们的支持。
张宝出身天人府的张氏一门,所以他很高傲,且绝大多数人也默认了他的高傲。一个家族能起起伏伏五百年不倒,不管曾经权柄滔天,还是如今势力式微,天人府过去在,现在还在,未来也会在。这等势力,等闲莫要开罪。
如今,张家要给一个无根浮萍的外来户一个下马威,尽管这个乡下外来户是飞天儿,可又能如何?张少乐意,所以他做了,他背后是数百年屹立不倒的天人府,无所顾忌。或者,退一万步说,无论天人府还是宁仁侯府,都是他们飞天儿内部的恩怨情仇,不用他们这些外人置喙。
那张少和那几个捧臭脚的,水清浅虽然恼怒,但还不是特别放在心上。顾二少的退缩,水清浅看在眼里,心下明了,难免些许黯然。所以,他今天最大的收获是明白了,即使脾气相投,也不代表朋友会最终成为知己。不是谁都会有勇气为了他去开罪一个最得宠的公主;也不是谁都会为了他,跟天人府出身的博士对着干,元慕和谢铭,终究与其他人是不同的。
水清浅还在感怀自己的小情绪。忽然,庭院里安静下来了,伴随着背后两声清楚的清咳。
“甘先生安好。”庭院里瞧热闹的学生见到师长,纷纷作揖行礼。
甘博士,太学里的礼仪训诫博士,是张宝最不喜欢的师长之一,苦寒出身,脾气又臭又硬,一贯严厉,在他的手里,任何人都别想享受拼爹的优越感。不管你爹是皇帝,还是大臣,不管你出身高贵世家,还是乡下寒门,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该奖就奖,该罚也毫不含糊,不容得通融。
张宝讨厌这种又臭又硬的死穷酸,不过,他今天很高兴,因为眼下的情况非常好,小飞天儿这儿仗势欺人呢。号称铁面无私的训诫博士,是管还是不管呢。张宝行过礼后,恭谨的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表明公道自在人心么。
甘博士看了一圈,看到跪在地上,脸颊红肿出血的茗儿,最后视线凝在水清浅的身上。尽管一句话没问,但估计他心里已经有了完整的想法。
“这是,怎么回事?”最后,甘博士还是如此公式化的开口。
“不,不干水少爷的事,是……是奴才莽撞,冲撞了水少爷……”茗儿大概是刚刚打狠了,这会儿脸颊肿起来,连说话都含糊不清了。
“水清浅,”甘博士转过来,板着的面孔看不出更多的情绪,语气一如既往的冷硬严肃,“这是你的意思?”
水清浅摇头,“他家主人在此,我一个外人怎敢手长越俎代庖?甘先生,他是张少的书童。”
“先生,”张宝规矩地上前行礼,然后才开口,“是茗儿冲撞了浅少,弄脏了浅少的衣裳,茗儿是在向浅少赔罪。”
水清浅被泼了水,因衣裳颜色的关系,看起来并不是很严重,这样的误导下,大概会让甘博士得出结论:这又是一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
水清浅看到博士的眼神,也看到了张宝嘴角微微得意的上翘,忽然满脸诧异地面对张宝,“啊?你刚刚说要罚他,不是为了那摔破的粉彩笔洗么?原来是在给我赔礼道歉哪。”
张宝被噎住了,缓了一下才忙解释道,“笔洗只是小事,茗儿主要是为了浅少……”
“不敢当,不敢当,”水清浅急忙摆手,然后扭头看甘博士,语气小委屈,“我刚刚都说没事了。没想到张少非要坚持罚,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先生,我是做错了么?”
甘博士正是他们的礼仪训诫博士。从礼仪上看,主训仆,外人是没资格过问的,这不仅仅是礼仪问题,更是东洲法律要求。水清浅作为一个外人,对眼前情形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只是这件事很明显牵扯到了他,所以水清浅可以帮小童讲句请。但也如此而已。
地上满是瓷片,张宝作为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脸上很难完全掩饰住真实的心疼和恼怒,虽然他嘴里是都赖在水清浅头上的。甘博士扫过几眼,大概的前因后果已经猜差不多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公事公办的评论,“以直报怨,是为圣人之评。水清浅更能以德报怨,是为君子气度,心胸开阔,常人所不及也。” 甘博士如此给事件定性,“至于张宝训仆,家规使然,也不能说不对。”
“多谢先生教导。”水清浅规规矩矩的一揖,“可惜,恐怕我的求情也叫张少左右为难了吧?张少,是我莽撞了,真是过意不去。”短揖给张宝做个道歉。
张宝嘴唇动了动,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最后只‘哼’了一声,表示了自己的默认与不满。
见张宝领了他的道歉,水清浅转脸笑了,“其实,都怪我不知道张少的家规竟如此严谨,不过……张少也让我险些受了顿无妄之灾呢。” 水清浅语气更加轻快,好像玩笑一般拉了长音,“我这一身水,本是个小意外。但被你家小书童当救命稻草拖住,迟迟换不得衣裳,就实在太雪上加霜了。”水清浅摊摊手,“我想,若不是博士在这儿,及时给我们分清误会……难免,我这名声就要‘被跋扈’吧?”
厉害!
水清浅这一句好像一耳光扇在张宝的脸上,而一院子的太学生,鸦雀无声。
事情很明白了,甘博士也无暇管这些纨绔小少的蝇营狗苟,没什么表情的对水清浅一挥手,“衣衫不整,仪表不当,你还不下去换衣裳?”
“谨遵先生教诲,学生告退。”水清浅回礼,退了两步,然后扭头看面色大难看的张宝,忽然一转正经神色,朗声道,“张少,你的道歉我正式接受。现在我要先走一步了,您的家务事,请自便。呃……”水清浅一副欲言又止,“……你家书童,你还会再罚么?”
张宝的脸色瞬间憋得发青。若说不罚,简直等于承认刚刚是专门针对水清浅的。
“当然,没有完。” 几个字从牙缝里生生往外挤,张宝几乎一字一顿,牙都快磨碎了。
“哦,是么?”水清浅轻声反问,似乎没有带任何意思。
“茗儿!”张宝恨声叫。
随即,啪,啪,一声一声的耳光在水清浅的背后响起来了。
安静的中庭里,围观的人数比刚刚只多不少,却没有一丝儿噪杂,扇耳光的声音回荡在庭院里显得特别响亮,特别清脆。众目睽睽之下,那一声声的脆响,每一巴掌都好像扇在张宝的脸上,火辣辣的,能剐下一层脸皮。
水清浅三击全胜后,奉师尊之命,得赶紧遁去换下湿衣服,然后他还得跟爹爹一起去马市呢。水清浅匆忙没走几步,一抬头,就看到站在人群背后的熟悉身影。
“爹爹。”
没人注意宁仁侯是什么时候来的,又看到刚刚那一幕的多少,围观的众人,包括甘博士,包括顾二和张宝,只看到水清浅一声惊喜,然后像只小鸟蹦蹦跳跳扑进宁仁侯怀里。
“嗯。”宁仁侯低头接过儿子手里的木提匣套盒,然后用另一只手把身上的孔雀裘解下来,裹在儿子身上。显然宁仁侯知道儿子正穿着湿冷的衣服。
水清浅自己带着亲爹体温的裘衣裹好,周身立刻暖洋洋的,然后整个人被他亲爹抱起来了。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每个人心中都是翻江倒海的羡慕嫉妒恨。看看人家水清浅的爹。他们从自个老子那里最常得到从来只有:‘孽畜’‘混账’‘那个不长进的东西’或者,一顿家法……
水清浅裹着父亲的衣服,坐在父亲的臂弯上,靠在父亲的怀里,敏感地发觉周围人越来越复杂的目光,搂紧父亲的脖子,傲娇破表,炫耀得一塌糊涂。
“清浅,不跟同窗告别么?”宁仁侯提点儿子。
是在说顾二少。
刚刚顾二的态度,对水清浅来说不是没有伤害的,可是……
水清浅转头看向顾二少,眼睛一眯,露出笑脸,挥挥手,“二少,明天见。” 兴趣相投,做不成知己,还能成为朋友的,对吧。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