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衍挑了挑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下头的舒清辉。
舒清辉身份在,座位也在朝臣前列,自然望见了他家长女的座次,一脸满意地捻了捻须。
宁衍收回目光,扶着何文庭的手入了座,开始听底下那群人给他祝寿。
祝寿词千篇一律,送来的寿礼也没什么可看的,宁衍面上不露声色,含笑听着,心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时不时瞟一眼宁怀瑾,非要看他在做什么。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宁怀瑾倒是不知道他这点小心思——他正低着头跟桌上那只蜜汁鹌鹑大眼瞪小眼。
原因无他,坐在宁怀瑾下首几位的要么是辈分更高的老王爷,要么是跟宁衍亲缘更近的嫡系宗亲,偏偏他靠着点微末情分坐在这,总归有些不合规矩。
但排位座次是宁衍的心意,宁怀瑾拗不过他,就自己谨慎,力图让旁人挑不出错来。
宁衍倒觉得他这模样很可爱,勾着唇角笑了笑,准备一会儿吓他一下,让何文庭把他那盘鹌鹑也给宁怀瑾送去。
台下的祝寿词还是那些话,翻来覆去地捡好听的说,宁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琢磨完了鹌鹑的事儿,又开始琢磨今晚应该找个什么由头把宁怀瑾扣在宫里。
内侍监那边还有剩余的烟花爆竹,他可以拽着宁怀瑾一起去临华殿乐一乐。
他脑子里这点事儿转悠了半天,回过神时才发现寿礼已经送到了尾声,干咳一声,勉强收拢了些注意力回来。
等到一流水的祝完,桌上的菜也凉了大半,宁衍随意地捡了一筷子,又端起酒杯谢了谢,便算开席了。
这是大席,宁衍不好太过任性出格,只像往常一样,单单叫人将自己桌上的那壶酒端给了宁怀瑾。
这种宴席对宁衍来说,歌舞演奏之类的早就看腻了,没什么意趣。加上饭也吃不好,酒也不能尽兴,他若一直坐在这,堂下的朝臣们也拘束。
是以酒过三巡,宁衍便放下了杯子,探身过去跟宁怀瑾说了两句话,叫他散席只后去趟临华殿。
宁怀瑾自是应了,宁衍便满意地抖了抖袖子,对外说是不胜酒力,要先行退席。
宁衍一向如此,朝臣们也习惯了,集体起身行了礼,恭送他出门。
宁衍又随意说了几句让他们接着玩乐去之类的话,就扶着何文庭的手从座后绕了出去,准备从后殿回宫。
却不想宁衍前脚起身,一直安静坐在太后身边的舒秋雨也随即站起了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悄悄跟太后告了退,也从宴席后头退了出去,紧着追上了要离殿的宁衍。
“臣女还有寿礼没送。”舒秋雨说:“想请陛下一观。”
正文 寿礼
宁衍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遭,也没惊讶,上下扫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银杏手里捧着的那只精致木盒。
身后不远就是长乐宫饮宴的大殿,最近的座次与他二人之间只隔着一层厚屏风,宴席上的丝竹乐声和人声可以清晰地透过厚实的绢布钻进舒秋雨耳朵里,令她有一种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宁衍私相授受的错觉。
舒秋雨被他打量的浑身不自在,下意识低下头去,避开了宁衍的目光。
宁衍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会儿,也不难为她,开口道:“长乐宫人来人往不方便,朕离了席,想必母后不消片刻也会回宫。舒小姐既然有不想见人的寿礼,不如随朕去紫宸殿一观。”
他撂下这句话,也不管舒秋雨跟没跟上,转头扶着何文庭的手走了出去。
舒秋雨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咬着牙,心下有些犹豫。
紫宸殿是帝王寝宫,她虽名义上是宁衍的大婚皇后,但到底未出阁。外面天都黑透了,她这时候跟着宁衍去寝宫,无论如何传出去话也不会好听。
舒秋雨在短短的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她甚至在想,这是不是宁衍给她的一个陷阱,她若跳了,宁衍便能以她“德行有亏”为由驳了这门亲事。
“姑娘?”银杏推了推她的臂弯,小声唤道:“姑娘,回神了。”
舒秋雨这才发现,她手中的帕子已经快被自己搓成一块抹布了,宁衍半分等她的意思都没有,眼见着已经出了门,若再不赶上,舒秋雨不敢保证他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不见自己了。
再过几日就是腊月,舒秋雨于情于理都不能再在宫内住下去了,她若是想跟宁衍单独叙话,今晚就是最好的机会。
舒秋雨在原地站了片刻,最终咬了咬牙,决定赌一把。
沉重的车轮将地上的积雪压实,发出吱嘎吱嘎的闷响,长长的两道车辙从长乐宫一路延伸出去,从宫门拐角转了个弯,向内宫去了。
车内的宁衍撩开一边车帘,从车内的小几上摸过一只橘子,一边剥皮一边随口问道问:“跟上来了?”
何文庭闻言望了望身后跟着的那顶软轿,说:“跟着呢,舒姑娘倒是个有胆量的。”
“是。”宁衍往嘴里塞了瓣橘子,又用丝帕将手上的粘着的白丝擦干净,才感慨道:“比她爹强。”
长乐宫离紫宸殿不远,宁衍又坐着车,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
只是苦了身后为舒秋雨抬轿内侍们,为了追上宁衍的速度,他们在冰天雪地里也要走得飞快。
舒秋雨从轿子上下来时,一张小脸儿都被颠得有些发白。
宁衍解开披风走进寝殿外间,临近门时大发慈悲地多看了舒秋雨两眼,见她脸色实在难看,便吩咐了何文庭叫人给她上杯热茶。
何文庭看出他是有话要说,便顺手将外间的宫女内侍们也找理由支了出去。
舒秋雨垂着头跟着宁衍进门,原本妆饰好的步摇发钗在颠簸中变得有些松散,精细的流珠穗子垂落下来,在她鬓边轻轻摇晃着。
舒秋雨站在门口顿了顿,先是扶正了发钗,又理了理衣服,才跟着走进了前厅。
紫宸殿四季如春,暖炉里的银丝碳烧得恰到好处,散发出的热度温暖而柔和,哪怕把手贴到暖炉上也不会觉得烫。
宁衍坐在书案后头,端过桌上一盏准备好的茶,撇了撇上头的浮沫,抿了一口。
“有什么,说吧。”宁衍说。
按理说,舒秋雨本不能直视君颜,但她实在没忍住,趁着宁衍喝茶的动作偷偷瞄了他一眼。
宁衍遗传了他母妃的好相貌,然而因着相貌轮廓随了宁宗源的缘故,使他看起来总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凉薄味。只好在那双眼替宁衍加了不少的温情分,才让他看起来不会年纪轻轻就冷硬如刀。
舒秋雨家中不免也有宁衍这样大的孩子,她是长姐,时常也要帮着母亲姨母们看护弟妹。但她现在看着宁衍,非但不敢轻视他,反而话未出口便先觉得惧他三分。
——舒秋雨总觉得,宁衍似乎早等着她撞上门来一样。
她心念一动,侧身从银杏手里接过那只盒子,然后拎着衣裙跪了下来,当着宁衍的面儿打开了盒盖。
何文庭下意识看向盒内的东西,见里面只是一副绣品,便放松下来,又向后退了一步。
舒秋雨的绣工不错,选的布料针线也好,那只伏在花丛中的凤凰被她叠在整副绣品的最上层,在灯下显得流光溢彩。
“陛下。”舒秋雨说:“这是臣女给未来皇后的献礼。”
跪在她身后的银杏吓了一跳,一时也顾不得宁衍就在上头看着了,小小声地叫了一声姑娘。
何文庭也吓了一跳,大概是没想到舒秋雨的胆子比他想的还要大。
满屋里似乎只有宁衍对这句话接受良好,他哦了一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敲了敲手里的暖手炉,懒洋洋地说道:“这么说,舒家是要放弃皇后的位置了吗。”
舒秋雨沉默了片刻,说:“不是。”
宁衍终于来了些兴趣,他微微倾身向前,盯着舒秋雨的表情,像是要验证她说的是否是实话。
“你一边说这是你给未来皇后的献礼,一边又说舒家不想放弃皇后之位。”宁衍轻笑一声:“怎么,舒姑娘是自己给自己绣嫁妆来了?”
“臣女说的是皇上心中的皇后。”舒秋雨被他说得有些难堪,但抿了抿唇,还是定下心神接着说道:“恕臣女直言,臣女看得出来,在皇后人选上,陛下并不属意臣女。”
“嗯。”宁衍承认了说:“确实如此。”
虽然舒秋雨早就有这个觉悟,但她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被人明着这样说无意,脸上到底有些挂不住,表情变得有些勉强。
宁衍抬了抬手,淡淡地说:“这件事,朕可以直接告诉你。不是你不好,是朕已有心上人了。”
舒秋雨一愣。
“除了他,无论是你还是别人,朕都不会有属意的人选。”宁衍说。
舒秋雨知道,宁衍没必要在这点上诓骗她一个小姑娘,她咬了咬唇,忽而升起了些希望来。
何况舒秋雨已经隐隐回过神来——今日这番谈话,想必是宁衍默许的。
因为宁衍有没有心上人这事儿原本不必跟她刻意说明,她与宁衍之间说是婚约,其实也不过是先帝随口下的普通约定,若是宁衍心中有属意的其他官宦女子,大可以迎进宫来大婚,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但宁衍愿意跟她私下见面,就说明还有隐情要说。
对舒秋雨来说,只要宁衍不讨厌她,便有她的路走。
思及此,她忽然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勇气,她将木盒放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给宁衍行了个大礼。
“请陛下封臣女为皇后。”舒秋雨说。
银杏已经被她这样左一出右一出地吓蒙了,手脚冰凉地跪在那,眼神时不时在舒秋雨和木盒之前左右游移,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吐出来了。
宁衍倒未曾见怪,只是淡淡地说:“不行。”
“陛下虽未明言,但臣女已经明白了。”舒秋雨以额触地,伏在地上接着说道:“臣女斗胆猜测,陛下的心上人或许是身份不足以服众,陛下无法纳她为后。可陛下怕委屈了她,便一直不肯大婚,也不肯选秀,只将延绵子嗣的事儿一延再延。”
宁衍瞥了她一眼,说道:“你倒是敢猜。”
他语气虽淡,言语之间却并未反驳。
舒秋雨深知自己猜对了,大受鼓舞,忙道:“臣女愿为皇上占着这个位置。大婚后陛下便可选秀,届时无论如何,陛下都有办法将心上人纳入后宫,到时便可长相厮守。”
“朕心悦心上人已久,不愿委屈他。”宁衍说。
舒秋雨似乎猜到了他会这样说,毫不犹豫地坚决道:“臣女会帮着陛下扶持妹妹,等她站稳脚跟,臣女愿意将皇后之位拱手相让。”
这话倒是挺让宁衍意外,天下女子,莫不想要一个体贴忠贞的夫君,若是不能,起码要掌着家中大权才能安心。到了舒秋雨这里,怎么两样全不要了。
宁衍看得出来,舒秋雨并不是那样会做小伏低毫无傲骨的女人,她能放弃这些东西,就说明她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争取。
“你想要做皇后是为着什么?”宁衍问:“权势,地位,还是帝王的宠爱。”
舒秋雨直觉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重要,她沉默了片刻,选择了说实话:“是为了舒家。”
“皇后被废会连累本家,你想要腾地方给朕的心上人……”宁衍说:“是做好‘早逝’的准备了?”
舒秋雨垂着眼,没有说话。
宁衍也不在乎她开不开口,一个小姑娘的心思,再怎么弯弯绕也比不过前朝那帮臣子。只是宁衍没想到,舒清辉人不怎么样,倒是养了个好女儿。
……就是脑子轴了点,宁衍想。
“你倒是看得开。”宁衍意味不明地说。
“臣女不会给陛下添麻烦。”舒秋雨说:“臣女的母家也不会为陛下添麻烦。臣女可以发誓,父亲只是想要保全家安宁,并无外戚专横之心。”
“朕知道。”宁衍笑了笑:“你爹心思有余,胆气不足……还不如你那迂腐的祖父,好歹轴得令人敬佩。”
“舒秋雨,你很体贴,也很为朕着想。”宁衍敲了敲桌面,说道:“但朕告诉你,朕不会与你成婚。”
“心上人心上人,若朕不能将他好好地放在心上护起来,而是因着一己之私,为未来的他留下半点不高兴的隐患,那又如何称得上心上人。”
正文 女官
在那一瞬间,舒秋雨不觉得羡慕,也不觉得敬佩。
她只觉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