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哪个帝王没有那么一两个心尖上的人。只是那或一见钟情,或轰轰烈烈的天赐情分要么随着年华逝去变得寡淡如水,要么则是暗遭天妒,几番之后情分不在。
话说得再难听些,深宫里没有哪个女人会一直长青,等到年华老去,容貌衰败,还能有什么情分在。
舒秋雨支起上半身,双手交叠搁在小腹,淡淡地看了宁衍一眼。
她现在才发觉,宁衍跟他家的弟妹还是有相似之处的——这个年纪的孩子们心比天高,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是这世俗教条下的异类,有挣脱樊笼之能。
思及此,舒秋雨看着宁衍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其实情爱这些事,这些外男从来不如她们这些所谓的“内院妇人”看得明白,男人们都觉得自己情深似海,也不吝摆出一副“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模样,似乎越是高位越是如此。
只是连舒清辉那种顶顶尊敬正妻的清流人家都尚且要纳几个妾来彰显身份,联络亲情,又何况是宁衍这种帝王之尊。
所以舒秋雨压根没将宁衍的话放在顾虑之列,她从未奢求过得到帝王的真心,只想跟宁衍各取所需罢了。
“我是陛下最好的人选。”舒秋雨说:“陛下的皇后,年龄不能太小,否则难以担当大任。且身份也不能过高,否则有外戚干政之嫌。先帝为陛下选了臣女家,想必就是看中了臣女家文臣清流的地位。”
宁衍是真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舒秋雨居然还能不卑不亢地顺着她的心思往下争取。
虽然在大楚,男女大防不像前朝那样严重,女子也可读书习文,但大多数女子还是安于后院,性子大多内敛腼腆,能这样条理分明的与他谈判的女子,宁衍见的属实不多。
宁衍委实略起了些敬佩之心,无意识地用指节扣了扣桌面,道:“接着说。”
“现如今,京中的贵女们,能合陛下要求的人数不多。”舒秋雨说:“除了臣女,也只剩下江家妹妹了。”
宁衍:“……”
舒秋雨好像没发现宁衍短暂的不自在,接着说道:“陛下与江家兄妹有自小长大的情分,臣女也略有耳闻,陛下心悦她也是常理。只是恕臣女直言,江家妹妹武艺高强,一时恐怕是无法入宫的。”
宁衍:“……”
简直胡扯,宁衍震惊地想。别说一时了,一辈子都不可能。
宁衍心说江凌那小丫头这些年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人出落得越来越水灵倒还其次,关键是功夫也好得惊人,剑术练得出神入化,拎出来比他和景湛都能打,谁没事敢惹那小丫头。
宁衍心里腹诽得一刻不停,但舒秋雨显然很笃定自己的猜测。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江凌年龄合适,又有多年的情分在,又因着那点可有可无的缘故不得入宫,想也是最好的“心悦之选”。
但江凌会武,整个京城谁人不知,加上左相家不知是否是没有主母的缘故,养孩子也养得实在糙。江凌好好一个独女,不关在家里习文绣花,动不动就跑到江湖上去游历玩耍,规矩体统上实在有些不好看。
“所以对陛下来说,臣女是最好的选择。”舒秋雨说:“臣女所求不多,只是想要能为家中出力。臣女与陛下可以各取所需,陛下可以要一位与您同心的挡箭牌,而臣女,只是想为家中求一个保障而已。”
“你这样想要将自己抬到可以左右家里的地位……”宁衍笑了笑:“是不放心你父亲吗。”
舒秋雨手指骤然缩紧,她手中原本纤薄的丝帕承受不住力道,被撕开了一道小口。
绢帕撕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明显,与此同时,身后的烛台忽然爆开了烛花,发出清脆的噼啵声。
宁衍刻意沉默的短短几息让舒秋雨的神经原本就绷紧到了极致,乍然间听闻这声音,后背霎时间起了一层冷汗。
舒秋雨忽而发现,方才她在与宁衍剖白的这段时间里,明明是她一直在摸着宁衍的心思前行,但为什么反倒是她先把自己的底牌都透的一干二净了。
舒秋雨的手心也渐渐沁出汗来,她攥紧了手里的绢帕,微黏的汗液粘在布料上,有些发凉。
“……确实如此。”舒秋雨咬着牙艰难道,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但是事已至此,往回找补已经没什么用了。
舒秋雨也看出来了,宁衍不是个好糊弄的性子,小少年看着年纪小又温和,实际上是个眼毒的主,心里明镜似的,怕不是早有盘算。
既然如此,那她不如搏一搏。
“陛下心如明镜,臣女拜服。”舒秋雨说着,又伏地行了个礼,恭顺地道:“不瞒陛下,臣女是害怕父亲狂妄自大,轻视帝王,之后迟早惹出祸事来。”
宁衍亲政才没几年,满朝文武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也不为过,觉得他年纪尚轻好糊弄的有得是,不止舒清辉一个。
宁衍心里有数,虽然一直未曾发落,但也不成忘记,心里都记了笔账。
只是他没成想,这话能从舒清辉的女儿嘴里说出来。
“你是舒川教的?”宁衍忽然问。
“是。”舒秋雨承认:“祖父去世之前,臣女跟在祖父身边,略听了几年训。”
“舒老太爷是先帝左膀右臂,教出来的儿子虽然不怎么成器……”宁衍笑了笑,他端过桌上晾好的茶,撇了撇上头的浮沫,轻轻抿了一口,说:“孙女倒还不错。”
舒秋雨不知道他话外的意思是成还是不成,谨慎地没有说话。
“只是舒家人一脉相承的轴,怎么这么不知变通。”宁衍摇了摇头,作势叹息道:“你无非只是想要一个能与你父亲说得上话的地位,而后宫也确实需要一个女人来帮扶朕……只是为何非要你做朕的皇后。”
舒秋雨一愣,不明白宁衍是什么意思。
宁衍抬起头,看了看屋内角落的更漏,估算了下时间,觉得长乐宫那头差不多该宴毕了,便不想再绕弯子。
“朕还是那句话,朕有心悦之人,不会与你大婚。”宁衍说:“但太后年岁已高,后宫之事渐渐力不从心,朕也需要个人来管事。后宫内司之位,位同前朝二品尚书令,与你父亲同级为官,不知舒姑娘是否有意。”
舒秋雨有些回不过神,愣愣地道:“陛下的意思,是让我做女官?”
“这些年来,虽然女官职位大多由妃嫔兼任,但到底是正经官位,也要在吏部挂名,想来不算委屈你。”宁衍说:“舒姑娘可以好好考虑。”
“不必考虑了。”舒秋雨飞快地说:“臣女愿意。”
宁衍笑了笑,说:“你答应得倒快。”
宁衍虽是调笑,心下却也早已笃定舒秋雨会答应。
其实想要做她的妻子,无非是舒秋雨想要达成目的的方法,她一个女孩家,除了这个方法,恐怕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所以,如果能换种方式达成这个目的,恐怕天下女子都不会愿意葬送自己的情爱,硬是要嫁给一个与自己同床异梦的夫君。
“臣女只是想为家里分忧,这些已经足够,臣女再无其他妄求。”舒秋雨沉默片刻,更深地伏下了身,低声道:“陛下愿意费心成全臣女,是陛下的厚爱。臣女感激不尽,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舒秋雨顿了顿,犹豫了片刻,又道:“若是之后陛下改了主意,臣女还是愿意随时帮陛下分忧。”
“你不信朕对吧。”这话明摆着是说宁衍这心思撑不了几年,只是宁衍听了也不恼,反而笑了笑,语气轻松地说:“朕也不信,所以更不能开这个头。”
“但是归根结底信与不信,朕说了不算,卿说了也不算,都只能等到百年后看结果。”
舒秋雨听见那句“卿”还愣了片刻,才恍然发觉是在叫她。
她方才还在直言请求面前之人娶她为妻,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柳暗花明地成了名正言顺的女官,一时有些不太懂应如何跟宁衍相处,只能绞尽脑汁地应和道:“陛下说的是。”
宁衍被小姑娘这副手脚都不知往哪摆的模样取悦了,笑得开怀不已,忙摆了摆手,大发慈悲地放她走了:“算了,舒卿不如回去好好掐自己两把,看看自己是不是身在梦中……只是等明日醒了可要记得,赶在腊月之前将你的文折送去吏部。临近腊月事忙,便尽早来当值,一时无法上手倒也无妨,权当历练了。”
舒秋雨被天上这么大个馅饼砸得昏天黑地,听了这话,木愣愣地行了个礼。
银杏比她还要懵,舒秋雨都站起身来准备走了,她还跪在地上回不过神,还是被舒秋雨拉了一把才反应过来,匆匆行了礼,带着满腹的疑虑扶着舒秋雨离开了紫宸殿。
何文庭见她两个姑娘互相搀扶着走了,便走过去将地上的木盒拾起来捧在手里,拿到宁衍身边,打开盖子让他过目。
“恭喜陛下。”何文庭轻声说。
宁衍喝了口茶,道:“朕何喜之有?”
“恭喜陛下一箭三雕。”何文庭说:“舒姑娘虽然年轻,但胜在心思清楚又胆大,历练过后,想必是个得用之人。陛下此番不但解了婚约之困,也免了太后娘娘在后宫一手遮天。此外,朝堂之上必会以为陛下这是在为充盈后宫作准备,想必年前这段时间是不会再来烦陛下的心了。”
宁衍笑了笑,没说话,算是认下了这句话。
他搁下茶盏,瞥了眼何文庭手里那盒子,忽而眼前一亮,又上手摸了摸。
“哎,这花绣的倒是不错,料子也挺好,丢在库房里可惜了。”宁衍不知从哪来了兴趣,跃跃欲试地说:“你说,若是拿这个给皇叔裁个荷包,他能喜欢吗?”
何文庭:“……”
奴才觉得并不能,何文庭想。
正文 蜜饯
宁怀瑾到紫宸殿时,正撞上舒秋雨从里头出来。
两个面容姣好的姑娘互相搀扶着,舒秋雨眼角微红,看模样像是怀揣了满腹心事,跟宁怀瑾走了个对脸还没回神,下台阶的时候差点直接撞到他身上去。
宁怀瑾:“……”
宁怀瑾在宴席上喝了些酒,现下正是微醺的时候,一时间反应不及,还是他身后的随从赶忙上前拦了一把,才免得俩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出笑话来。
“王爷。”舒秋雨恍然惊觉,连忙退后几步,惶恐道:“失礼了。”
宁怀瑾避嫌一般地向后躲闪了两步,冲她微微颔首示意。
舒秋雨自知现在的状态和心情都不太适宜见人,于是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向宁怀瑾行了一礼,便带着侍女匆匆离开了。
宁怀瑾一头雾水地回头看了看她的背影,搞不懂这是怎么了。
原本紫宸殿内守门的内侍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打开帘子发现宁怀瑾正站在台阶下,连忙紧走几步上前去请他。
“王爷来得正好,方才陛下正念着要赶紧赶去临华殿呢。”小内侍轻声细语地说:“现下您先来了,陛下一定很高兴。”
“王爷?”他身后的随从卫霁也随着轻声唤了他一声:“外头天冷,王爷不如先进去吧。”
宁怀瑾循声回过头,不再看着舒秋雨的背影,转身搭上了小内侍的手。
按他的性格,哪怕在深更半夜来见宁衍,也从来都是好好地叫人传话,只是今日酒喝得实在是多,旁人不提他也忘了还有这一回事,稀里糊涂就被人扶进了屋。
宁衍正对着那盒绣图冥思苦想应该将其拿去做点什么,想来想去也没个主意,他伸手扣上盒盖,正准备吩咐何文庭将其拿去绣房,就见宁怀瑾从外头进来了。
“皇叔怎么来了。”宁衍猝不及防地看见他,惊喜道:“不是说让皇叔直接去临华殿吗。”
“我来接你。”宁怀瑾说。
宁衍一听他没有又是“臣”又是“陛下”的就知道他现在不怎么清醒,连忙站起身来,紧走几步迎上他,走近才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酒味。
“皇叔怎么喝这么多酒啊。”宁衍连忙挥开小内侍,自己拉住宁怀瑾的手将他往软榻上带了带,吩咐道:“去取醒酒汤来。”
“也没有多少,只有一壶半左右。”宁怀瑾皱着眉按了按额头,低声说:“永安王他们要喝,我总不好躲了。”
“皇叔吃亏在年龄上了,同辈里就属皇叔岁数年轻,可不是谁都得陪着。”宁衍微微拧着眉替他扯开披风带子,又将被雪打湿的披风随意丢在一旁,将自己的手炉塞到宁怀瑾手里,埋怨道:“老王爷也是,岁数那样大了还这样贪杯,皇叔下次别理他们就是了。”
一壶冷酒不至于让宁怀瑾醉得不省人事,只是回来的路上被风一吹,人有些昏沉。宁怀瑾手里攥着宁衍的手炉,腿边就放着只熏香用的暖炉,紫宸殿里的几个半人高的烛台明明灭灭,细小的火苗连成一片,将他的影子投在油纸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