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怀瑾对此无可无不可,宁衍只略提了提,他便点了头,然后自然安排起了相应事宜,在回京之后的计划中抹掉了万寿这一项。
从宁怀瑾生辰过后,或许是交了心的原因,他不说对宁衍千依百顺,那也是言听计从,甭管大事小情,几乎没说过一个不字。几天下来,宁衍过得是飘飘然,连程沅都看出端倪了。
“王爷最近是不是……”程沅接过谢珏递来的腰带,吞吞吐吐地小声跟他说:“有些不太对劲。”
宁怀瑾陪着宁衍打点安庆府诸事,军中事务便都一股脑扔给了谢珏。谢小将军忙里忙外十来天,好容易将军中的事务打点妥当,终于在大军开拔回京前挪蹭出来一天空,可算能闲下来听点别的。
“哪不对了?”谢珏奇怪地说:“我没觉得啊。”
谢珏说着脱了外衫,又去拧了条热毛巾擦了擦手,弄得浑身松快又暖和,才坐在桌边,扯着程沅的衣服把他拉到跟前。
“还是这几天你在陛下跟前不自在了?”谢珏安慰道:“反正也就这几天,等回京之后有太医了,也不必——”
“不是。”程沅连忙摇摇头,说道:“你不觉得,王爷对陛下最近过分纵容吗?”
谢珏还当他要说什么,闻言扑哧乐了,反问道:“谁?王爷?过分纵容?”
“啊,你不觉得吗。”程沅说。
“没事,王爷都纵容习惯了。”谢珏大咧咧地一摆手,说道:“你不知道,王爷就是个惯孩子的性格,别说现在他和陛下互有情意,就是小时候,他也没有不惯着的。”
谢珏说到兴起,还伸手比划了一下,说道:“你是没见过,当初陛下就这么高的时候,那真是说什么是什么,要糖葫芦不给奶糖糕。”
程沅:“……”
这是什么比方法,程沅茫然地想。
“那时候陛下养在王爷身边,想要什么,只要拽拽王爷的袖子就能成——你看过江凌小时候跟明远撒娇讨宠吧,那都是从这学的。”谢珏把手里的热毛巾丢到桌上,笑着说道:“后来还是陛下登了基,王爷觉得这样容易把他娇惯坏,这才收敛了许多,看着严厉起来。”
程沅:“……”
——真是看不出来,程沅想。
“别说,我当初在猎场知道陛下心意的时候,就知道得有今天这么一天。”谢珏越说越来劲,堂堂一个镇国将军,说起这等事儿来竟然跟村口纳针线聊闲天的妇人一样兴致勃勃:“王爷是什么人啊,他哪能经得起陛下那么软磨硬泡,就算是一时间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只要陛下坚持,天长日久下来,他迟早有一天心软。”
程沅:“……”
“所以还是明远看得明白,知道从王爷身上下功夫。”谢小将军摇摇头,感慨道:“可惜王爷自己也心志不坚——现在可好,陛下连后都有了,以后估摸着也就这么定下了。我瞧着陛下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回京之后就该敲打那些朝臣了。他和王爷这事儿虽然不能大张旗鼓地过明面,但是凭陛下的性格,估计也不会刻意瞒着。”
程沅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道:“什么意思,陛下还想光明正大地承认这事儿?”
“谁知道呢。”谢珏自己也摸不准宁衍的心意,只能耸了耸肩,说道:“就看陛下怎么想了——不过你今天怎么了,这么在乎他俩的事儿?”
程沅被他问得怔住了,短暂地犹豫了一瞬。
宁衍绝嗣的事儿那样大,他跟谁也不敢说,也没敢告诉谢珏。
宁衍最初让他瞒着宁怀瑾,程沅还能理解,左不过是怕宁怀瑾担心他,或是怕影响他的计划。可现在宁靖已经领回来了,名分上的后嗣也已经有了,程沅闹不懂,为什么宁衍还要着重留意叫他瞒着。
也正是因为如此,宁怀瑾越来问他宁衍的情况,他心里就越没底。可他一个小小的太医,又不能指手画脚地去规劝陛下要“坦诚”。以至于程沅虽总觉得这样不太好,但到底也不敢说什么。
“没什么。”程沅胡乱糊弄了一句,转移话头道:“对了,听说陛下已经定好回京的日子了?”
“定好了。”谢珏未曾起疑,点了点头,说道:“就十月初一。”
正文 ——在这宫里,死有什么可怕的。
小佛堂内,阮茵站在屋中,借着满屋的烛火光亮,沉默而怨恨地看着灵台上宁宗源的牌位。
短短两年不到,阮茵看起来憔悴了许多,她保养得当的脸迅速地衰败下去,逐渐地,连胭脂水粉也遮不住她的沧桑了。她的长发变得灰白交错,眼中布满血丝,远远望去,就像一尊腐朽的老旧塑像。
宁铮暴毙的消息日前就已经传回了京城,阮茵当时被困在自己的寝宫内,听闻消息时居然不悲不痛,连眼泪都没有掉一滴。
传信的内侍是江晓寒的人,当时只觉得阮茵或许是疯了,自知事情败露翻身无望,所以才麻木了。
但阮茵当时确实并不哀恸,她心里只觉得想笑——没成想,她辛苦筹划大半辈子,如履薄冰,小心谨慎,最后居然只谋得个亲孙马革裹尸,亲子暴毙狱中的下场。
宁衍动身的消息日前也传回来了,这些天里宫内都比往常热闹许多。守卫的禁军换岗更频繁,连内司也开始为宁衍回京做准备。
宁衍此次亲征大获全胜,现下班师回朝,宫城内外喜气洋洋,只有阮茵宫内像是被人有意无意地遗忘了,成了这偌大宫城里的一座孤岛。
不过阮茵也不大在意,她知道,反正再过一个月,等宁衍回到京城,就也到她的死期了。
但那也无妨,阮茵想,这场仗已经死了太多人了,宁衍有意要趁着这个机会将所有隐患一举拔除,那自然也不差她这一条人命。
“你儿子杀了我儿子。”阮茵望着宁宗源的牌位,缓缓道:“不知道你在天之灵,是不是也跟着看了这场好戏。”
牌位自然不会说话,只有案台上的两盏长明灯亮着,跳跃的烛火点缀在乌木料子上,将宁宗源的名字折出了一点光。
阮茵跟虚空对峙了一会儿,将手上的佛珠串子绕在手腕上,走到案台前,从一旁的香盒里抽出三根香就着长明灯点燃了,顺手将那炷香插进了香炉内。
“臣妾忘了,陛下怎么会不知道呢。”阮茵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意来:“毕竟这可是陛下一手操办的大戏。”
她话音未落,身后的门便被人推开了。阮茵身边的大宫女小心翼翼地顺着门缝挤进来,又反手关紧了房门。
“太后。”那大宫女走到阮茵身边,低声说:“事情都办妥了。”
“都送去了?”阮茵问。
“都送去了,除了太后娘娘准备的寒衣之外,还有纸人车马,都送去了。”那大宫女迟疑了片刻,说道:“只是送寒衣时的烟太大了,被禁军发现了,不晓得——”
“不晓得什么?”阮茵打断她:“我儿子一家惨死,还不许我这做娘亲的给他烧烧纸钱吗?宁衍他连宁铮未及周岁的幼子都能杀,我不过是送些寒衣给他们一家而已,相比之下,到底谁更不占理?”
大宫女心里叫苦不迭,有心想劝劝阮茵认清现状。宁衍是皇帝要顾忌名声和颜面,阮茵仗着是嫡母自有三分面子,若是阮茵安安分分的,说不定还能仗着“孝道”俩字留出一条活路。
可她跟着阮茵多年,知道她不是那等做小伏低的人,于是张了张口,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阮茵前些日子被关在皇寺,这些日子以来又连遭噩耗,每日夜不能寐,时时刻刻疑心宁衍要在回京之前暗害她,整个人神思不属,焦躁不堪,人已经快虚耗透了。
她心里绷着一根弦,只等着宁衍回京这根稻草落下来,到时候是束手就擒还是鱼死网破,就看她自己了。
“我的一生都是毁在他们手里。”阮茵突然说。
大宫女被她吓了一跳,忙拉住她的手安抚道:“太后可不能这么说,这要是让有心人听见——”
“听见怎么了!”大宫女不拦还好,这样一挡,反而勾起了阮茵心里的怨气,她一把推开大宫女的手,厉声喝道:“哀家说错了吗!”
阮茵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悲伤欲绝还是恨到了骨子里。
她跌撞着向前几步,颤着手指着宁宗源的牌位,声音像是掺着血丝般嘶哑。
“我出身显赫,绝顶家境,前半生还不是毁在你手里!”阮茵骂道:“好不容易以为自己熬出了头,现在后半辈子的希望也毁在你儿子手里,你们父子俩,简直欺人太甚!”
那大宫女听她越说越疯癫,吓得心口怦怦直跳,连忙劝道:“太后可小声些!万一真的叫有心之人听了去,那以后就连宗亲也都说不上话了。”
“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就是一死罢了。”阮茵深深地吸了口气,恨声道:“出去告诉舒清辉,他的条件我答应了。所以他手里还有什么东西,就也别藏着掖着了,尽数拿出来吧。”
阮茵浸淫后宫多年,根基深厚,就算是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内,往外带个话的能耐还是有的。
“太后!”可那大宫女却满脸不赞同,她扑通一声跪下,膝行两步仰头看着阮茵,苦声劝道:“您是陛下的嫡母,他不能杀您的。咱家王爷已经不在了,您可得保重身子,何苦要为了捞出舒家把自己也搭进去呢!”
阮茵充耳不闻,只低声重复了一遍:“去传话。”
大宫女见她是铁了心非要如此,便知她是劝不动了,心底哀戚地给阮茵磕了个头,转身去办事了。
——在这宫里,死有什么可怕的,阮茵想,死得无声无息才可怕。
十一月初一,宁衍终于率大军回京。
文武百官和列位宗亲出城百里跪迎,但不知为什么,宁衍却未曾露面,只是隔着马车门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场面话。
大军得胜归来本是高兴事,但宁衍这不清不楚的态度却让不少人心里打鼓,其中有些得知内情的聪明人心里明白,宁衍这八成是要回来秋后算账了。
恰如那些重臣所猜测得一般,别说城外跪迎时宁衍没有露面,就是进了城回了宫,宁衍也推说舟车劳顿身子不适,免了百官的请安,只说一切事务明日早朝时再议。
这下连不聪明的人也明白了——宁衍这几乎是明明白白告诉众人:明日早朝时,朕有话要说。
那些于此事不搭边的臣子倒还好,但一向与太后一脉亲近的臣子们便开始心里没底,前脚朝中刚散了场,后脚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走动起来,想要紧着时间,在明日之前先探探陛下的心思。
也正是因为如此,不少人也瞄上了江府,想要旁敲侧击地问问这位帝师宁衍到底有没有严加查办的心思。只可惜这些人晚了一步,去拜访的时候连门都没进去,就听说江晓寒已经进宫去了,刚走了半个时辰。
宁衍好容易亲征回来,留在宫里的何文庭瞧见他时,真是觉得哪哪都心疼。后又听说宁衍手上的旧伤要小心,更是连声哀叹陛下吃了苦,直听得宁衍耳朵都木了,连忙把他打发走去膳房看点心。
除了宁怀瑾之外,谢珏和郑绍辉三人是此次亲征的功臣,又跟着宁衍在外头呆了两年,风头正盛。于是宁衍也没在这个节骨眼上放他们出去被那些臣子盘问,干脆把他们仨留在了宫里,叫人收拾了几个寝殿给他们落脚。
至于宁靖,他年岁还小,宁衍不太放心让他单住一宫,于是暂且将自己的偏殿收拾出来了给他住。
直等到这些乱七八糟都吩咐妥帖,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儿了。
宁衍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甜汤刚坐下,还没等坐稳当,就听外头内侍传话,说是景湛和江晓寒来了。
旁人宁衍可以不见,但他俩总不能不见。好在这两位与他已经很熟了,宁衍也不用逼着自己硬端架子。
“请进来吧。”宁衍说。
片刻后,江晓寒和景湛一前一后地走进门,何文庭知道他们大概是有话要说,便将外间的宫女内侍都暂时遣了出去,只留下几个亲近的伺候。
“坐吧——老师怎么这么着急。”宁衍笑着说:“也是怕留在宫外被人围追堵截?”
“是也不是。”江晓寒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封未曾拆封的信递给何文庭,说道:“是来还陛下这烫手山芋的。”
宁衍略愣了片刻,见景湛也取出封信交给何文庭,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东西是什么。
——他当初要冒险去安庆府时,自己也怕此行出了意外,于是给这几位都留了“后话”。
本应给宁怀瑾的那封信被宁衍从秦六手里要了回去,剩下两封就在这了。
宁衍放下碗,从何文庭手里接过信看了一眼,发觉两封都并未拆开。
“唔,多谢老师了。”宁衍说:“这些日子以来在京中也辛苦了。”
“确实。”景湛双手揣在袖筒里,诚恳道:“要是陛下在外头能让人省点心,大家彼此也不至于这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