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天内,宁衍的傲气和自信没来由地散去了大半,以至于连这样简单的事情他都无法分辨了。
“朕……”
宁衍下意识想要拒绝,谁知这回换宁怀瑾打断了他。
“陛下现在不方便也不要紧,反正以后日子还长着,臣可以等陛下养好了手再画。”宁怀瑾说:“但是在陛下画完之前,臣不能收一份残画。”
宁怀瑾向来是温和的,甚至说句“逆来顺受”也不为过,但今天他显然有些强势,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了。
以至于宁衍都被他说得愣神了两三次,硬是没在宁怀瑾的眼神底下说出个不字来。
“臣有话要跟陛下说。”宁怀瑾顿了顿,缓和了语气,说道:“陛下想不想听。”
——我想听,宁衍想,我想听了许多年了。
如果这话是半个月之前宁怀瑾来跟他说,他定然会欣喜若狂,甚至不必宁怀瑾吐出半个字来,便已经能心满意足了。
然而现在却不行。
宁衍知道,宁怀瑾对他不会是虚情假意,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必定是真的,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肯说出来的。但恰恰就是因为如此,真心和实意交织在一起,宁衍才觉得分不清宁怀瑾所言的究竟是哪个。
他想要宁怀瑾的真心,想要得快疯了,但越是想要,他越不愿意将就。
“今天累了,皇叔。”宁衍说:“改日吧。”
宁怀瑾一向懂分寸,知进退,不会死缠烂打地做些什么。宁衍很了解他的性子,也知道对宁怀瑾而言,“婉拒”的程度就已经足够了。
宁怀瑾也确实如他所猜测的那般,沉默了一会儿,没再得寸进尺地说出更过分的什么来。
他抬头跟宁衍对视了片刻,眼中似有无数挣扎和恳求,只是宁衍不敢心软,只能硬着心肠对其视而不见。
片刻后,宁怀瑾垂下头,定定地思索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宁衍的肩膀垮下一个微小的弧度,他似有万般不舍地看着宁怀瑾的背影,重新叫住他的话已经滚到了舌尖,又被他自己狠狠地咬了回去。
宁怀瑾前脚一走,何文庭后脚便上前来,心疼似地替宁衍收拾了桌上散乱的奏折。
“陛下,您这是何苦呢。”何文庭小声劝道:“明明心里天天念着王爷,现下王爷好容易主动来了,您怎么又不肯好好跟他说话。”
宁衍动作迟缓地摇了摇头。
何文庭见他不想多说,便也不敢多劝,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将那副被宁怀瑾退回的画重新收了起来。
宁衍本以为,宁怀瑾能来这一趟,八成已经用尽了所有勇气,碰了个软钉子回去之后必定不会再来自讨没趣,可谁知他不但来了,还来得比谁都快。
现下是寒冬,宁衍身子不好,平日里甚少伤神,这日既画了工笔,又跟宁怀瑾见了一面,不到傍晚便有些乏了。
他强撑着精神用了两口粥,便不耐烦地挥退了身边的内侍,自去歇息。
然而短短一个时辰后,下午刚刚离宫的恭亲王便悄然趁着夜色去而复返。
宁怀瑾这次来得比下午时还要匆忙,他似乎是知道宁衍不会这么轻易松口见他,必定有千万个理由等着,是以压根没叫人费心通传,而是干了件平生以来最大逆不道的一件事儿。
他胆大包天,硬闯进了帝王寝殿。
正文 “宁衍就是独一无二的。”
宁衍本已经半睡半醒,结果宁怀瑾骤然闯进来,吓得外间的小内侍此起彼伏地惊呼了两三声。
宁衍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随意地往外听了一耳朵,直到听外面的小内侍慌慌张张地叫了一声“恭亲王”,才猛然一个激灵,瞬间就从那种朦胧的入睡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他一把掀开身上的软被,拉起帷帐,紧忙唤了声来人。
宁衍从小练武,耳力比寻常人好上许多。何文庭虽然伺候人多年,算得上耳聪目明,但到底还是差他一节,被唤起来时还是一头雾水。
替他守夜的何文庭忙一股脑从床脚爬起来,问道:“陛下,怎么了?”
然而还不能宁衍吩咐,何文庭就知道自己不用问了。
——因为宁怀瑾已经走进来了。
他大概已经是回过王府了,现下换了一身墨色的外衫,身上的玉佩和香囊之类的小物件也拿掉了,一打眼看上去,整个人有些素净。
宁怀瑾不知道身边到底有没有人伺候,他裹挟着一身寒气进门,身上也没披大氅,脸色冻的有些发白。
宁衍震惊无比,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心疼好还是生气好。
“皇叔?”宁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简直怀疑自己没睡醒:“你——”
宁怀瑾脚步一顿,站在离他足有五六步远的地方,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宁衍跟他对视着,竟然莫名觉得从他脸上看到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是我睡糊涂了?宁衍不由得在想,不然宁怀瑾怎么敢干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儿。
夜闯帝王寝宫,要是传出去,好点的,人家顶多说宁怀瑾不守规矩,仗着圣恩肆意妄为;若是传得厉害点,说他藐视皇权,窥伺帝踪,有不臣之心都不为过。
平叛回来至今,宁衍觉得自己就已经够不谨慎的了,没想到宁怀瑾看着小心谨慎的一个人,居然攒了个这么大的。
宁衍一时间又惊又怒又后怕,咬着牙唤道:“何文庭。”
何文庭俨然已经从“看见恭亲王”这件事缓过了神来,晓得这时候什么更要紧,连忙急声道:“陛下放心,奴才这就去处理。”
他说着躬身弯腰行了个礼,转过头匆匆出门去了。
虽然往常宁衍也是一贯默许宁怀瑾随时随地出入他寝殿的,但宁怀瑾大多时间还是讲规矩不说,宁衍知道他要来,也会事先将内外伺候的人换成自己贴心的心腹,省得有什么风言风语流出,徒增麻烦。
但“默许”和“硬闯”不同,一是宁衍这些日子以来已经说了要将宁怀瑾与旁人等同看待,二是宁衍根本不知道宁怀瑾会有这么一出,以至于连点准备都没做,里外伺候的人都没梳理清楚。
宫外的禁军,宫内守夜的内侍,这一层层下来,虽然旁人皆碍于宁怀瑾的面子不敢真的拦他,但就算没真的“硬闯”,也容易给人留下话柄。
宁衍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他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长长地叹了口气。
宁怀瑾这手突然袭击搞得他措手不及,宁衍下午见到他时,心里还千丝万缕地缠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可现在被他这么一吓,顿时什么自厌自苦都吓没了。
“皇叔怎么……”
宁衍刚一开口就觉得说不下去了,不知道这话该怎么问。问宁怀瑾做什么大半夜的过来?还是问他到底知不知道不合规矩?
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宁衍自己其实清楚,问也没什么意义。
于是宁衍只能又叹了口气,舌尖的话滚了几滚,最后只问了一句:“皇叔不冷吗?”
他这一句话好像比什么仙丹妙药都管用,宁怀瑾本来冰雕似地站在那,听了他开口,反而像是放下心似的,迟疑地往前走了几步。
宁衍倒不怕他如何,他虽然近来冷落宁怀瑾,但也不至于真的疑心他什么,于是只披了件外衫坐在床沿处,等着他走过来。
他这久违的“默许”态度显然给了宁怀瑾点不清不楚的鼓舞,宁怀瑾抿了抿唇,脚步没停,径直走到了他面前,单膝跪了下去。
“陛下不肯见我,也不肯听我说话,我只能出此下策了。”宁怀瑾低声说。
宁怀瑾走近了,宁衍才发现他身上不同寻常的地方——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味,虽然已经换了衣衫又用香料熏过了,但还是能闻到一些。
“你喝酒了?”宁衍问。
宁怀瑾低低地嗯了一声。
宁衍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喝酒还出来吹冷风,你是觉得我一个人天天苦药汤子灌着太寂寞了?”
宁怀瑾没说话,他垂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从宁衍的角度看,只能看到他衣领处露出的一截雪白的后颈。
宁衍不欲跟个醉猫计较,他无奈地看了宁怀瑾半晌,最后还是自己心软,微微弯下腰,想拉他起来,再叫何文庭去把偏殿收拾给他住。
可他的手刚伸到一半,还没等碰到宁怀瑾,就被宁怀瑾伸手握住了。
“我知道你伤心了。”宁怀瑾忽然说:“是我叫你难过,你生我的气也好,不想理我也罢,都是应该的。”
宁衍微微一愣。
“是我总瞻前顾后,分明早已经动心了,但还是仗着你先动心这件事儿遮掩着,不肯好好看看自己。”宁怀瑾这些话显然不是深思熟虑过的,他说的颠来倒去,用词也磕磕绊绊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短短几句话而已,听起来笨拙又真诚:“……我性子如此,许多事不是不想说,就是难为情,总觉得天长日久的,彼此间什么都能明白,那就也够了。”
“但是——”
“皇叔。”宁衍没想到他会突然开始剖白,又怕听到什么不想听的,下意识阻止道:“有什么话等你酒醒了再说。”
谁知宁怀瑾摇了摇头,反倒把他扯得更紧了。
“是我早就应该说。”宁怀瑾说:“……我以前常说,小衍是个好孩子。哪怕到现在为止,我也依然这么想。这么多年,你在我眼里,从来没有一刻不懂事的时候,哪怕‘任性’都是极有分寸的。若什么事我真的不想不肯不愿意,就算你心里再怎么不满,也不会真的强迫我如何。”
“古往今来,忠臣良将如何多。”宁怀瑾忽然笑了笑,轻声说:“但也没有哪个‘忠’着‘忠’着就忠到龙床上去的。”
“皇叔……”
宁衍刚想开口,宁怀瑾便摇了摇头,食指贴在他唇瓣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最初跟你说,是你错观了这份感情,将相依为命之情视作了心动。”宁怀瑾顿了顿,接下来的话对他来说显然有些难以启齿,以至于他需要做些准备,才能顺畅地将后半句话吐出。
“其实不是。”宁怀瑾说:“……分不清的是我。”
宁怀瑾先前或许真的不明白,也或许是明白但心里不愿意承认,其实将亲情视作爱情的从来不是宁衍,而是他自己。
是他在最初在听见宁衍的心意时,错估了自己的想法,没有在第一时间忍得下心拒绝。从此以后,那亲情便蒙上了一层似有若无的旖旎,与情爱纠纠缠缠直到今日,已经彻底没法分割开了。
“陛下说得也没错,若不是陛下的心意,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往这边想。到了年岁之后,无论是成婚生子也罢,还是独自一人潇洒也罢,总归都是顺理成章的。”宁怀瑾轻声道:“……但世上之事,没有那么多如果。”
“今日是你我君臣,你我叔侄,与旁人都不相干。哪怕是有‘如果’,那我对旁人,也不会跟对你一样。”宁怀瑾说:“你心悦我固然让我觉得欢喜,心满意足,但我也不是全然只看这个,否则——”
宁怀瑾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为情,于是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我也不会真的为了一句‘心疼’就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宁怀瑾说:“我心悦你,是因为我也舍不得你,贪慕你,于是不想放手。”
宁衍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想要说些什么,可胸口像是被人平白塞进一团浸满了水的棉团,将他塞成了一个没声没响的哑铃铛。
宁怀瑾没听到拒绝之意,便也顺理成章地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没叫你有安全感,是我的不对。”宁怀瑾说:“这些话,若是你愿意听,以后我愿意常说给你听——”
宁怀瑾说着攥紧了宁衍的手,他微微垂下头,用额头抵上宁衍的手背,片刻后才复又开口。
“宁衍就是独一无二的。”宁怀瑾说。
宁衍终于忍不住了,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颤巍巍地从嗓子里硬挤出几个字来。
“皇叔……”宁衍说:“先起来。”
可宁怀瑾没动,他垂着头又跪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放开了宁衍的手,站了起来。
宁衍下意识伸手想要拉他,可手里握了个空——因为宁怀瑾突兀地退后了两步。
宁衍刚刚才受了宁怀瑾那么一大堆掏心挖肝的肺腑之言,没成想他突然来这么一出,顿时愣住了,心登时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地晃荡着。
然而宁怀瑾没让他茫然太久,他定定地看了宁衍一眼,然后毫无预兆地伸手扯开了外衫的腰带,用一种近乎“坚定”的态度将外衫脱了下来,然后重新向宁衍走去。
“皇……”宁衍原本心里的满腔心意之言顿时被宁怀瑾这一下噎了回去,他瞪大了眼睛,惊道:“皇叔,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