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的茶水滑过喉咙,宁怀瑾好悬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一点,说话也勉强顺畅了。
“你没睡?”宁怀瑾问。
他方才刚起来的时候还不清醒,现下听着宁衍的声音清亮干脆,哪有初醒时的惺忪感。
“我不困呢。”宁衍将宁怀瑾剩下的半盏茶喝了,将茶杯放回外头,又拉好了床帐,重新凑回来搂住了宁怀瑾的腰,亲亲热热地撒娇道:“你在这,我怎么舍得睡。”
“你以后可以天天看我。”宁怀瑾说:“不差这一天。”
“嗯?”宁衍挑了挑眉,顺着话茬逗他道:“怎么,怀瑾是要跟我在宫里同住了?”
宁衍本是习惯性地逗他一句,话出口时已经想到了宁怀瑾会怎么跟他“这不合规矩”“我还是能时常进宫”之类的说一说,谁知道宁怀瑾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次换宁衍懵了,他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宁怀瑾说什么一样,追问了一句:“怀瑾说什么?”
“你要是想,我就搬进来跟你同住。”宁怀瑾说:“临华殿也好还是哪里也好,你觉得哪方便,你做主就是了。”
宁衍骤然被一个馅饼砸在脑门上,整个人差点被他砸晕过去,顿时飘飘然起来。
“那当然是跟我住。”宁衍不由分说地搂紧他,眯着眼睛道:“反正这后宫里也没有旁人,到时候我把这宫里伺候的人裁一裁,敲打敲打,日子怎么过还不都是咱们自己做主,怕什么人看。”
宁衍话音刚落,外间的门便被人推开了,于是宁衍暂且收了声,没再接着说。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走进内间,停在了龙床外。
“陛下。”何文庭轻声细语地说:“您起身了吗。”
宁衍安抚地拍了拍宁怀瑾的肩膀,嗯了一声,说到:“起了,不必叫人伺候,一会儿朕自出去收拾。”
何文庭应了声是,又紧着提醒了一句:“早朝时分已近,陛下别误了时辰。”
宁衍正想答应着起身,谁知道宁怀瑾反倒先替他开了口。
“找人去前头传个话,就说陛下今日晨起不大舒坦,免了早朝。”宁怀瑾说:“有什么奏折,都先送到内阁去吧。”
何文庭骤然听见宁怀瑾的声音,不由得愣了愣。
宁衍也没想到宁怀瑾会突然越俎代庖地“假传圣旨”,他怔愣了一瞬,非但没有不悦,反倒笑了起来。
“就这么去说吧。”宁衍说。
何文庭得了宁衍的话,心下稍安,连忙应了声,转而退了出去,着人传话去了。
宁衍回过头来瞧着宁怀瑾,调笑道:“皇叔,这可是假传圣旨。”
宁怀瑾却不上他的当,懒懒地挪蹭起来一点,倚在软枕上说道:“陛下不是也开口了,这顶多算臣揣摩圣意。”
“好好好,揣摩圣意。”宁衍反倒看上去高兴极了,不依不饶地又凑过去,小声问道:“是不想让我去?”
宁衍的眼神干净又热烈,语气放得又软又乖巧,听起来竟不像是在调戏人,倒像是自己在撒娇一样。
宁怀瑾安抚似地摸了摸他的脸,又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
“怎么了?”宁衍好笑地看着他,说道:“怀瑾转性了,怎么现在这样坦诚,什么话都承认。”
“早该如此的。”宁怀瑾低声说:“我若是早点坦诚自己的心意,也不会叫你这样患得患失的。”
宁衍不说,宁怀瑾却不是看不出来。
昨天宁衍本来就不大舒坦,又熬了一夜,哪能真的一点疲倦之色都不见。他虽是高兴,心里挂着一股欣喜的精气神,但单凭这个也不至于叫他熬了一宿。他分明是心里还藏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安,生怕宁怀瑾一觉睡醒,酒劲儿过了就不认账了。
宁衍被他骤然说中了心事,面上的笑意变得有些不自然。
“我……”宁衍想说自己没有,但又说不出口。
于是宁衍也干脆不说了,反倒耍赖似地将被子往身上裹了裹,反问道:“那昨天皇叔怎么就愿意说了?”
宁怀瑾沉默了一瞬,眷恋似地伸手摸了摸宁衍的眼角,小声道:“那你得先答应我,我说了,你不要多想。”
“不会。”宁衍偏头在他手心蹭了一下,笑着说道:“我又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我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也知道你说出昨晚那番话多不容易。你说的那些我都信,也都听进去了,再不会瞎想什么了。”
宁怀瑾这才放下了心来,缓缓道“再不说,我怕就来不及了。”
“什……”宁衍愣了片刻,随即不由得笑出了声,揶揄道:“你惯会自己吓唬自己,不管你想不想得开,左右我又不会真的成亲。”
“不是说这个。”宁怀瑾摇了摇头,用手捧起宁衍的右手,摸了摸他腕子上的白玉手串,轻声道:“那天上朝,朝上礼部尚书管宏才差点跟你呛起来了,记不记得。”
宁怀瑾这些天来并不每天上朝,上一次都是好几天前了。宁衍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想起了这么一件事。
“嗯。”宁衍语气温和地问:“怎么了?”
“那天……”宁怀瑾舔了舔唇,短暂地停顿了一瞬,才继续说道:“那天,管宏才非说阴阳调和乃天下正统,废弃后宫于礼不合,话里话外想让你松口让步。你那天没跟他吵也没跟他争,就光捻着这条手串听了半天,直到他说得慷慨激昂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你才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一瞬间,你很像皇兄。”宁怀瑾说。
宁衍手上的那串玉成色很好,指甲大小的白玉料珠圆玉润的,在他白皙的腕子上能绕好几圈。
太医说白玉养人,也能去去宁衍手腕上的伤气,但宁衍大多数时候不会老老实实地带着那串珠子,他会习惯性把那玩意撸下来放在手里把玩,偶尔心里有事时,便会有一下没一下地一个个拨动着那些小珠子。
结果就在那天,宁衍用那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眼神看着管宏才时,宁怀瑾忽然莫名觉得,他开始变得有些像宁宗源了。
在认识到这件事时,宁怀瑾忽而没来由地恐慌起来,那种恐慌虽然来得异常短暂,只在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但宁怀瑾还是记住了那个感觉。
“我不是为了怕你走上什么路才要跟你说这些话。”宁怀瑾还是怕他多想,于是紧忙解释了一句:“我是……我是怕我自己来不及,怕我自己瞻前顾后时间久了,你就不想听了。”
说来奇怪,先前知道宁宗源留有遗旨时,宁衍近乎疯了一样,整个人犹入穷巷,自己怎么也别不开自己那道坎。
但或许是他从宁怀瑾的剖白中重新汲取了力量,得知自己已经挣脱了先帝给他划好的那条康庄大道,所现在他听宁怀瑾提起宁宗源,那种微妙的“活在他影子下”的感觉反而淡去了许多,令他也没有那么介意了。
“我知道。”宁衍伸出手,依恋似地搂住了宁怀瑾腰,然后像小时候一样,把脑袋贴到他的肩窝里轻轻蹭了蹭,小声说:“有你在,我永远不会像他一样。”
正文 “小衍,是我离不开你。”
宁怀瑾也跟着展臂搂住宁衍,像是小时候那样,轻轻在他背后拍了拍。
“其实这几天,我在府中也想了许多。”宁怀瑾嗓子还有些微微的哑,声音放得很轻,听起来既温柔又宽和:“其实不自省不知道,当沉下心来去好好想的时候,我才忽然发现,我有时候也对你太苛刻了一些。”
“说什么呢。”宁衍小声说:“你去问问满朝文武和宗亲,他们都嫌你太娇惯我了。”
“我以前也这么想,总觉得除了正事之外,其他事我都随着你,就已经是对你格外优待了。但……”宁怀瑾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继续道:“但其实不是。”
“我想说,这天下人皆要依靠你,我也不例外。”宁怀瑾说:“但起码在这种时候,你也能依靠我。”
这个话题显然比方才那个更让宁怀瑾难以启齿,甚至于他自己都没归拢明白,所以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听起来有点云里雾里。
宁怀瑾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略微沉默想了一会儿,像是忽然找到了头绪,开口说道:“……我早该发现的。”
宁衍枕在他肩膀上眨了眨眼,忽然福至心灵,仿佛一瞬间猜到了宁怀瑾想要说什么。
“皇叔。”宁衍下意识想要阻止:“别。”
“阮茵也好,宁铮也罢。收拢权利,整肃朝堂,收封地平叛乱——这些事你都说得太轻巧,仿佛是轻而易举,信手拈来的。”宁怀瑾叹了口气,收紧了手臂,将宁衍搂在了怀里,轻声说:“……于是我就真的信了。”
宁怀瑾话一说出口,自己心里反而酸涩起来。其实连他自己先前也觉得,古往今来,也没有人像他娇惯宁衍一样去娇惯一个帝王,除了朝堂诸事之外什么都让他自己做主。
但这些天,宁衍不肯见他,也不肯接受他的示好时,宁怀瑾才关起门来,认认真真地想了很久。
直到静下心来时他才发现,他虽然一直跟宁衍以“亲人”自居,但实际上,在大多数时候里,他看宁衍,与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宁衍是帝王,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在宁怀瑾心里,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从登基至今,这些年来宁衍脸上总是挂着笑,浅的淡的,开怀的自嘲的,喜也是笑,怒也是笑,一颗心掩藏在层层叠叠的心事之下,压得他喘不过气。
就连心悦他这件事,宁衍都不能轻轻松松地放下担子来单纯“喜欢”,而是要筹谋算计,步步为营,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心意收拾得干净整齐,条理分明,然后再找到机会,一点一点地翻给宁怀瑾看。
他当了十二年帝王——十二年不短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已经是生命中整整一段最长的时间。
在这些经年累月的日子里,宁衍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一点一点地将江山收拢在手。他将自己的盘算谋划扯成一点点细碎的线,在日复一日中潜移默化地埋进了朝堂,最终将局面织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他做得那样稳妥,又那样隐蔽,于是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也习惯将这天下的担子自然而然地交给他。
宁怀瑾也不例外。
但直到此时,宁怀瑾才恍然惊觉——其实宁衍才十九岁啊。
他刚过了十八岁的生日,虚岁不过十九,换做普通人家里,这么大的孩子还要被家里人拎着耳朵教训不好好做学问,怎么换到宁衍身上,反而就叫人觉得他就得是铜皮铁骨,一根脊梁能抗天地了。
“其实你先前都跟我说过的。”宁怀瑾的语气里掺了点心疼与自责:“最开始是你告诉我,你不想像先帝那样糟践感情,后来你又跟我说了淑妃的事,再后来在安庆府,你又提了当年你守灵时心里的不安和茫然……这些其实你都跟我说过了,是我没注意。”
“……是我先前没发现你害怕。”宁怀瑾说。
宁衍猛然攥住了宁怀瑾后腰处的一小块衣料,他以一个及其亲密的姿势靠在宁怀瑾怀里,沉默得有些反常。
宁怀瑾只当他是一时不好意思,正欲再说,却忽而觉得肩头一热。
他短暂地愣了片刻,才猛然间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那是宁衍的眼泪。
宁衍似乎是习惯了掩藏情绪,哭也哭得很克制,他不抖也不抽泣,若不是枕在宁怀瑾的肩膀上,眼泪顺着里衣流进了宁怀瑾的颈窝里,宁怀瑾也发现不了这个。
但宁衍这次显然哭得很厉害,他分明没有抬头,但宁怀瑾还是能从那些眼泪里分辨出一点他的情绪。
宁衍从六岁半之后就再没掉过眼泪,哪怕是在最难最苦最委屈的时候,也都是咬牙忍着。宁怀瑾没想到自己几句话把人说哭了,顿时手足无措地慌了起来。
“小衍,小衍?”宁怀瑾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宁衍发出一声近似泣音的回应,听起来委屈极了。他没放开宁怀瑾,反而将他搂得更紧,像是要把这些年亏空出去的份额都一股脑补回来似的,眼泪流得极其放肆。
人都是一副骨头架子和着血肉长成的,哪能真的生出一颗金玉石似的心。
许多事,其实并不是宁怀瑾没想到,而是就连宁衍自己也不清不楚。
别说宁怀瑾习惯了他身为帝王的模样,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处事决断间,许多时候他看似果决独断,心硬如铁,但其中到底有没有不安和游移,有多少,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直到方才宁怀瑾说出这些话来时,宁衍才忽而没来由地想起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那是他刚登基半年不到的一次早朝,宁怀瑾不巧染了风寒,恭亲王府便上了折子告假,免了一次早朝。
然而那时候阮茵春秋鼎盛,阮家一脉也还没被清算,朝中盘根错节地留着不少势力,便趁着宁怀瑾不在,想给宁衍个下马威看看,上奏说皇家守孝以月代年,太后阮茵在外祈福已满半年,论礼应迎回宫中,方是仁孝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