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江晓寒身在昆仑养伤不在京城,宁衍登基时日尚短,尚没摸清跟这群臣子打交道的门路,一时间竟在朝上被对方问住了,许久没说出话来。
于是对方打蛇随棍上,便不依不饶地拽着这事儿说个没完,偏偏阮家势力不小,帮腔的也甚多,还真的把宁衍架在了上头下不来台。
宁衍那时候才六岁多,却也知道这事儿不能答应,只能憋着小脸不松口。他本来以为这个早朝都得被人夹枪带棒地损个没完,谁知道那人话刚说到一半,宁怀瑾便从殿外迈步进来了。
那年宁怀瑾自己也不大,还没及冠,但对只有六岁的宁衍来说,宁怀瑾已经足够“顶天立地”了。
由于恭亲王忽而来了,阮茵的事儿自然便没再继续往下说,早朝又奏了两件不痛不痒的小事便过去了。
十二年过去了,宁衍却还对那天的场景记忆犹新。
那天宁怀瑾分明烧得糊里糊涂,却还是来上了朝,下朝了也没回去歇着,而是打着精神又跟着宁衍去了上书房。
他陪着宁衍批折子的时候,困得已经睁不开眼,只能半合着眼睛靠在椅子扶手上一杯一杯地灌浓茶。
宁衍有意无意地瞥了他好几眼,忍了又忍,却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他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来?”彼时,宁怀瑾似乎很奇怪他怎么问出了这么个问题,几乎是连半分停顿都没有,便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说道:“我不来,他们欺负你。”
哪有什么不在意,宁衍忽然想,宁怀瑾只是像他一样在意而不自知罢了。否则怎么就会偏偏那么巧,在他每一次都“不曾发现”的时候,宁怀瑾都能恰到好处地在自己身边。
宁怀瑾只觉得宁衍哭得厉害,他整个肩膀都要被宁衍的眼泪打湿了。
他只觉得自己心都要被宁衍哭碎了,有心想要安慰他两句,可宁衍又抱着他不肯撒手,也不肯给他看。
又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宁衍才像是把这些年的委屈和憋闷都哭得差不多了,抽泣了两声,渐渐停了下来。
宁衍这次跟往常那些撒泼讨宠时都不一样,是真的委屈得像个少年人。可宁怀瑾非但不觉得他幼稚软弱,反而心疼得不行。
“要做皇帝,就要舍弃‘惧怕’这件事。”宁衍放开那一小块被他揉搓得不成样子的衣料,直起身来面对着宁怀瑾,小声说:“朕一直做得很好……唯独在你身上,皇叔……”
他顿了顿,软了语气,也换了个自称。
“……我一直害怕。”宁衍说:“我时常在想,如果这辈子真的无法得偿所愿,只能抱憾终身的话,究竟是什么滋味……那滋味太难熬,我只想想就要怕了。”
宁衍眼圈红红,睫毛上还沾着水雾,半垂着眼不肯跟宁怀瑾对视,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你现在不用怕了。”宁怀瑾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替他擦了擦眼泪,含着一点微不可查的笑意对他说:“小衍,是我离不开你。”
正文 “那要是我想娶皇叔呢,行不行?”
宁衍终于被宁怀瑾哄得差不多了,他抿了抿唇,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歪着头蹭了一下宁怀瑾的手心。
“现在说得好听了。”宁衍微微眯起眼睛,不依不饶地翻旧账:“又不是皇叔想让我左拥右抱的时候了。”
“也没有很想。”宁怀瑾实话实说道:“我只是在想,你为我牺牲至此,我为了你受点委屈是应该的。”
“那也得是我给你委屈才能吃吧。”宁衍支着脑袋看着宁怀瑾,好笑道:“哪有上赶着找委屈吃的。”
宁怀瑾自知理亏,也不敢反驳,只能吃下他这口挂落。
宁衍现在心里正满足着,高兴还来不及,什么细枝末节的小事儿都觉得不用在意,自然也不会真的跟他闹这脾气。
他亲热地拉起宁怀瑾的一只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又说道:“那以后要是有人再叫我娶妻纳妃呢?”
宁怀瑾当然知道他想听什么,虽然心里觉得难为情,但还是咬咬牙说了心里话。
“不许。”宁怀瑾说。
宁衍开怀大笑。
“好好好,不许。”宁衍说:“这就对了,以后都要这么觉得。”
宁怀瑾被他逼问得耳尖通红,眼神左右乱飘,人都往后挪了一点,可惜没逃出那“昏君”的魔掌,愣是又被人拖了回来。
宁衍舔了舔唇,心里不知道又想出了什么坏招,歪着脑袋看了宁怀瑾一会儿,忽然开口道:“那要是我想娶皇叔呢,行不行?”
宁怀瑾被他这一句问愣了,其实要说跟宁衍同住宫中也好,跟他一起教养宁靖也好,宁怀瑾也不是不能答应,但若是让他八抬大轿地被宁衍娶回来当什么“皇后”,他心里确实为难。
但他才刚跟宁衍说开了,不大想让他再不高兴。
答应就答应了,宁怀瑾想,大不了到时候做个戏,就当“恭亲王”病逝了,他换个身份偷着嫁给宁衍也不是不行。
宁怀瑾这么想着,正打算点头,可下巴还没等点下来,就见宁衍毫无征兆地凑过来,含住他的唇亲了一口。
“开玩笑的。”宁衍笑着说:“我怎么舍得呢。”
“我要让皇叔建功立业,堂堂正正地站在前朝,做我身边最名正言顺的人,”宁衍说:“我希望百年后,皇叔能有自己的一本史书传记,而不是只能屈就待在香艳野史的犄角旮旯里,被人提起时,也只说是‘崇华帝的什么人’——我要让皇叔就是皇叔,是恭亲王,也是宁衍最贴心、最信任的人。”
——确实,宁怀瑾想,其实他的犹豫都多余,宁衍无论嘴上怎么占他的便宜,但却不会真的做令他为难的事情。
宁衍分明比他自己都在乎他的名声,哪怕是他两人还未曾互通心意的时候,每次宁怀瑾来宫中留宿,或做些其他不大和身份规矩的事情时,宁衍要么把起居官拆迁下去,要么就是在记录上把他划掉。
宁衍从来都是这样,但凡只要涉及宁怀瑾的事情,他比谁都要细心。
宁怀瑾自嘲地摇了摇头,心说这样明显的事情,他之前竟像个睁眼瞎了,居然没看出来,反倒自己关起门来纠结来纠结去,徒增许多风波。
宁怀瑾不会去说什么“只要你想,我也没什么所谓”之类的话。宁衍肯这样想,那是为了他好,相比起言不由衷的推拒,他只要接下宁衍的心意,好好藏着就好。
“那以后要是再有人来烦你,我就也去你门口跪两个时辰,替你打发他们走。”宁怀瑾笑着说。
宁衍扑哧一乐,说道:“那可不行,当时老师来跪是为了做戏叫我娶,皇叔这可是叫我不娶,那怎么能一样。”
宁怀瑾一想,可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不由得也跟着笑了。
“其实这次之后,我便明白了一个道理。”宁怀瑾话锋一转,说道:“当初明远曾有一次与我说,两个人在一块,不过是坦诚二字最重要。什么话都掰开了揉碎了说明白,便不会再有什么顾忌,两两相处间也就更自在……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宁衍嗯了一声,本想附和,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顿时有些心虚。
“其实……”宁衍轻轻地抽了口凉气,拽着被子往上挪了挪,小声道:“我忽然想起来,我也有件事没告诉皇叔。”
宁怀瑾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他多说这一句,也确实是为了勾出宁衍自己坦白。既然话说开了,那就要彻彻底底地说开,免得留下个尾巴,以后再生事端。
“我……”
宁衍迟疑了片刻,还是一五一十地将寒毒的事情说了,包括绝后的事情在内,一起吐了个干净。
他本以为宁怀瑾会不开心,说完便将被子往上一扯,盖住了自己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宁怀瑾,随时准备认错撒娇地蒙混过关。
谁知道宁怀瑾提前已经听说一遍这消息了,现在再听一遍,简直是心平气和。
“除此之外,对陛下的身子可还有别的影响?”宁怀瑾问。
“没了。”宁衍老老实实地说:“阿湛说,以后好好养着,平日别受凉就行。”
“那就好。”宁怀瑾说。
宁衍已经做好了挨训的准备,结果宁怀瑾的态度堪称如沐春风,非但没多问,看着还大有要把这页就此翻过去的架势。
说来好笑,宁衍每次闯祸心里都要担心会不会惹宁怀瑾不高兴,但等东窗事发之后,若宁怀瑾不训他,他反而浑身别扭。
“皇叔……”宁衍从被子里探出两根手指,从床榻上“走”了几步,捏住了宁怀瑾的袖子。他讪讪一笑,接道:“……没什么要问的?”
“有。”宁怀瑾抬眼看向他,说道:“之前为什么不跟我说?”
宁衍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唇,瞥了一眼宁怀瑾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说:“其实……忘了。”
“嗯?”宁怀瑾幽幽地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说道:“是吗?”
——那当然不是。
“我是不想让皇叔那么早知道这些事。”宁衍说:“你那么心软,若你知道这件事,无论你喜不喜欢我,都必定会动摇。”
“我希望皇叔知道一件事。”宁衍说:“这些是我的心意,而不是逼迫皇叔就范的手段。”
宁怀瑾先前其实已然猜到了一点他的想法,但当这些话被宁衍亲口说出来时,他还是不免动容。
“现在你发觉我是先动了心的,满意了?”宁怀瑾笑着问。
宁衍打蛇随棍上,一点不知道什么叫“含蓄”,笑眯眯地嗯了一声,满意之心溢于言表。
话一说开,彼此间就再没了什么隔阂,宁怀瑾陪着宁衍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只觉得心里哪哪都舒服,哪怕是光看着宁衍,或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点闲话,都让他觉得心里满足又高兴。
宁衍显然也是,他像是把宁怀瑾当成了一个得之不易的宝贝,说不上两句话便要凑上来亲亲热热地亲一口,或者是摸摸手指,捋捋头发地做点小动作。
“皇叔难不难受,若是不舒服,今天就别起来了。”宁衍环着宁怀瑾的腰,小声说道:“我就跟皇叔这么赖一天,等饿了再传膳进来。”
“胡说。”宁怀瑾拍了拍他的手臂,说道:“青天白日的躺一整天,像什么样子。你若是困了便睡一会儿,若是害怕,我守着你便是了。等你醒了,我再去内阁也是一样的。”
“笑话就笑话,是皇叔自己说我今天不舒服,才不去上朝的。”宁衍耍赖道:“不舒服自然要在床上好好歇着。”
宁怀瑾生怕他真的拖着自己躺上一整天,连忙说道:“没有,除了腰酸一些之外,没有什么其他不舒服。”
“那我给皇叔揉揉,歇好了再出门。”宁衍说。
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搂住宁怀瑾,顺势带着他在床上滚了一圈,硬是从床沿滚到了床里侧去。
床上的软被被宁衍扑腾得乱七八糟,宁怀瑾生怕这点热乎气儿跑出去,只能先顾着被子,结果自己反倒落在了宁衍手里。
“小衍,别——”
宁衍正疯到兴头上,哪里肯听,正欲好好地给宁怀瑾放松放松,只可惜时机不巧,他还没等一展身手,就被人打断了。
何文庭去而复返,站在外头轻轻地唤他。
“陛下。”何文庭显然知道落下的床帐里躺着两位主子,说话都小心翼翼的:“舒秋雨来了,正在外头请见。”
宁怀瑾冷不丁一听这个名字有点蒙,转头看了看宁衍,丢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差点忘了。”宁衍懊恼地拍了拍脑门,说道:“是我前几天叫人传话,叫她今天来的。”
外头有了正事儿,宁衍总不好再赖下去,他依依不舍地抱着宁怀瑾又赖了一会儿,咬牙切齿地坐起了身,俨然是终于准备离开龙床上这一亩三分地了。
宁怀瑾悄悄地松了口气。
“叫她来做什么?”宁怀瑾问:“舒家获罪,她逃过一劫,本该低调行事才是。”
“宁越想要娶她,我既答应了,总不好装聋作哑地不提这事儿。”宁衍笑着说:“何况皇叔总领禁军,已经够辛苦了,内司这巴掌大的地方,我总得挑个信得过的人给皇叔分忧。”
正文 对舒秋雨来说,天上掉馅饼也不过如此,
舒秋雨其实没想过自己还有再进宫的一天。
舒家落难,家里老小流放的流放,离京的离京,连舒川原本挣下的老宅都被封了,门口贴着厚厚的两层封条,一把大锁挂在上面,任谁都能在上面看到“有罪”两个大字。
舒秋雨不大清楚自己为什么逃过一劫,但历经此事,她也明白,有些事不是想不通就能有解释的,舒清辉入狱后他们父女两个曾经见了一面,只可惜相顾无言,彼此一坐一站,一个牢里一个牢外,一扇铁栏横在眼前,两人谁也没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