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怀瑾将那只护腕取出来,小心地将其扣在了宁衍的手腕上。然后他又调整了一下角度,将那三只环扣分别扣在宁衍食指、中指和拇指的指根处,一一按上扣锁。
直到这时,宁衍才猛然间猜到什么,他的右手微微一抖,紧接着就被宁怀瑾握在了手心里。
“臣虽然愿为陛下开疆扩土,替陛下披荆斩棘,但陛下志在四方,不想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帝王,这些臣都知道。”宁怀瑾说:“臣与工司一同埋头修了许久,现下算是终于有了些成就,才敢拿出来博陛下一笑。”
正文 “因为有你在,所以朕愿意停下来看看这风景。”
宁衍顺着宁怀瑾的力道收紧手指,松松地握掌成拳。
细软的兽筋随着他的动作绷紧些许,服帖地贴在他的手背上,虽然拉扯的力道依旧会让宁衍的手腕发酸发胀,但大概还在宁衍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但兽筋韧性极强,按理说,照宁衍现在右手的手劲来看,他不应该如此轻松才是。
宁衍少见地显得有些困惑,他歪着脑袋端详了一会儿,又细细地放松感受了下,才慢慢发觉其中的关窍。
——这护腕内侧大概也是嵌了滑轮,两条兽筋来回拉扯,以复杂精细的机括来代替宁衍用力,便能让他轻而易举地拉动兽筋。
宁衍身为皇子,这些复杂精细的玩意哪怕没用过,也见过一些,他仔细地感受了一会儿,心里慢慢地咂摸出了这东西的精巧之处。
这护腕的保护作用倒是其次,只内置的滑轮机扩便能让宁衍省下许多力。而且他手腕内侧也置了相似的机括,若是要拉弓射箭,只需要将内侧的腕扣扣死,便能叫宁衍少用许多力。
怪不得这护腕比寻常的样式长上许多,宁衍想,原来是要借助小臂的力量。
宁衍压根没想到宁怀瑾还有这样的奇思妙想,他不由得站起身来,激动地在床前走了个来回,爱惜似地摸了摸。
紧接着,他忽而想起了什么,转而问道:“合着这些日子怀瑾常借口出宫,就是去做这个了?”
“确实。”宁怀瑾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工司那边的工匠倒是头脑灵活,很快便依照我的要求列出了图纸。只是那把弓原来只是普通的弓,想要大改有些费劲,我又不想假手于人,只能自己慢慢来。”
“还好是赶上了除夕。”宁怀瑾说着笑了笑,接着道:“否则陛下预备了礼物给我,我两手空空,岂不是又要露怯。”
宁衍心里发甜发胀,整个人如坠云端,欢喜和满足交缠在一起,若不是何文庭还在屋里,他几乎都想冲过去跟宁怀瑾亲昵一番。
从安庆府回来之后,他一直觉得自己将心意掩藏得很好,哪怕是江凌问他要去猎场玩耍时,他也都是淡淡的,没露出什么端倪来。
这些年来,宁衍深知有得必有失的道理,他有了宁靖,便心满意足,至于丢了半只手这件事,他虽失落,却并不后悔。
可现在,宁怀瑾几乎是明晃晃地告诉了他——不管他自己在不在意这件事,起码宁怀瑾很在意。
而且不光在意,宁怀瑾还轻而易举地看透了他的心思,替他做了他不敢,也不能做的事情。
“其实臣早就请了工司那边的能工巧匠,跟他们说了要求。”宁怀瑾说:“只是工司那边也没做过之类的东西,许多事都要从头一一的试,他们五六个老工匠凑在一起研究了许多天,试了许多材料,最后才勉强得了个成果。”
宁衍再开口时,嗓子已经有些哑了,他放下袖子,隔着衣料摸了摸冷硬的腕甲,低声道:“已经很好了。”
这只护腕内侧缝了一层薄薄的软皮,严丝合缝地扣在宁衍手腕上,就像是一寸寸比着他的尺寸定做的。纯银质地发软,戴起来也不觉得冷硬,轻便服帖,几乎觉不出什么来。
宁怀瑾笑着看了他一会儿,心里一直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宁衍的手是他的一块心病,除了担心宁衍的身子之外,他也一直怕宁衍明明为此伤怀却不肯显露,天长日久地憋坏了自己。
——好在现下看来,这除夕年礼还算得宁衍喜欢。
宁怀瑾想了想,冲着何文庭招了招手,示意他拿大氅过来。
“既然陛下喜欢,不如去试试。”宁怀瑾看出了他的心思,贴心地提议道:“正巧,臣自己也没试过,不知道效果如何,正巧陛下用用,若是不好,我再拿回去改改。”
何文庭见两位主子有兴致,忙服侍着披上大氅,拿上了手炉。他本想替宁衍带着那张弓,可那是宁怀瑾亲手做的东西,宁衍实在是喜欢,愣是不许他碰,自己亲自拿着出去了。
何文庭在御前多年,别的不说,体察上心和察言观色自是一绝。早先他就知道宁怀瑾要在今夜将这张弓送与宁衍,是以早在宫内的小花园内设了箭靶,就是怕两位主子一时起意,想要热热手。
小花园新修的湖旁设了三个箭靶,为免光线不好,何文庭还事先差使人往旁边的矮树上挂了许多油纸灯笼。
宁衍之前没敢想过自己还有再拉弓的一天,直到拉开弓弦的那一瞬间,心还是砰砰直跳的。
除了欣喜外,他心里也有些害怕,怕万一还是不行,他自己失落就算了,还惹得宁怀瑾徒增伤心。
然而情况比他想象得好得多,兽筋滑过圆轮,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圆轮内嵌的核轴向反转动着,还真的让宁衍将这张弓拉开了。
只是只拉了一半,宁衍便觉得右手还是有些吃不住力,发酸发胀地,手也有些抖。
他微微皱了皱眉,正想着怎么不着痕迹地将这件事带过去,就忽而觉得身后覆上了一个温热的躯体,一只手从他身前环过,帮着他拉稳了弓弦。
宁怀瑾双手握住宁衍的手,像是小时候教他写字那样,微微用力,将那张弓拉成了满月。
“我先前问过程大夫,有了此物,陛下的手能否恢复如初。”宁怀瑾低声道:“可惜他与我说的是……恐怕不行。”
这个宁衍早有心理准备,其实并不觉得失望。
“只不过,练剑虽然不行了,但拉弓还可以。”宁怀瑾贴着他耳边,一边握着他的手瞄准百步外的靶心,一边缓缓说道:“虽然可惜了陛下的一手好剑术,但也没什么——以后臣来教陛下射箭,也是一样的。”
“皇叔……”
宁衍话音未落,就见宁怀瑾忽然放手,白羽箭骤然离弦,带着破风声呼啸而去,转瞬间钉在了百米外的靶心上。
“——臣虽不才,但只有箭术尚能称得上得心应手。”宁怀瑾缓缓补上了后半句,接着说道:“臣愿教陛下一辈子。”
宁怀瑾说着,顺势抽出了另一支箭,又搭在了弓上。
然后,他拉起宁衍的手,像方才那样与宁衍共同拉开了弓弦。
这次他瞄都没瞄,几乎是搭弓拉弦的瞬间便松开手指,任由羽箭破风而出。
宁衍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后一支箭精准地从中剖开了先前的那一支箭杆,当当正正地钉在了靶心上。
白羽箭的箭杆入靶三分,箭尾因余力而微微颤动着,靶子底下散落着第一支箭碎裂的箭杆碎木。
若不是宁衍还被宁怀瑾搂在怀里,他几乎要给他鼓掌叫上一声好。
“怎么样?”宁怀瑾问他。
他二人离得颇近,说话间,宁衍几乎能感受到宁怀瑾温热的吐息。
“很好。”宁衍由衷地说:“皇叔的箭术百步穿杨,天下无人可出其右。”
“谁让陛下夸我了。”宁怀瑾哭笑不得地说:“我是问陛下觉得怎么样?”
宁衍也发觉自己闹了个笑话,连忙笑了笑,说道:“很好,比我想象得容易许多。有机括牵动着,弓弦并不难拉,比平日里要省劲一倍有余。”
“那就好。”宁怀瑾从他手里取过弓,转而递给何文庭,又去低头解他手上护腕。
“今日让陛下过过瘾就算了,但在明年夏天之前,这两样东西臣还是要接着没收。”宁怀瑾说:“而且之后陛下养好了,也不能肆意玩耍,仔细手疼。”
“什么?”宁衍大为意外,不可置信地道:“合着皇叔居然只是拿出来勾我的瘾的?”
“这是为了陛下好。”恭亲王用以往无数次看着宁衍吃药一样“冷酷无情”的语气说。
宁衍:“……”
宁怀瑾将两样东西仔细收好,然后一一交给何文庭,转过头见宁衍还是那副表情,不免笑了笑。
“陛下生气了?”宁怀瑾笑着说:“可不能生气,今天过年。”
“我不生气。”宁衍眯着眼睛,借着烛火的阴影亲了亲宁怀瑾的侧脸,小声说道:“反正若是我想要,皇叔总不会不给我。”
——那倒确实。
恭亲王已然被陛下吃得透透的,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改不过来了。
宁衍偷到了个香,又收到了年礼,自然是心满意足,不由得餍足地舔了舔唇。
“其实皇叔猜得没错。”宁衍忽而说:“我有志在四方,三哥和九江府的事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臣大概明白陛下的意思。”宁怀瑾说:“陛下先前叫谢将军问过几次边疆的事情,那时候我就大概猜到了。”
“其实说来都俗,历朝历代以来,天下的帝王大约没有一个愿意庸庸碌碌一生,只做个无功无过的守成之君。”宁衍说:“除了庸碌无能和沉迷酒色的昏君,剩下的大多数心怀壮志,想着治国平天下,恨不得将一天掰成两半用,开疆扩土,踏平异族——其实朕也不例外。”
“陛下此言,好像后面还有个但是似的?”宁怀瑾笑着问。
“但是因为有你在,皇叔。”宁衍说:“所以朕愿意停下来看看这风景。”
正文 皇陵
除夕之后,过了十五之后休沐结束,朝堂也重新复朝,年前积压的一应事务重新摆上案头,算是让宁衍和宁怀瑾好生地忙乱了一阵子。
宁衍忙着接见朝臣,议事批折子,宁怀瑾那头也没闲着,除了禁军之外,还有吏部的百官考绩等着他过目。
这些日子兵荒马乱,朝中诸事忙得不可开交。
安庆府和九江府两处封地重新收回朝廷,所要调度的官员就不知几何,更别提还有进驻的府军、以及其他一应琐碎事务。
安庆府倒还好些,当初宁衍离开时便已经整肃了大半。可九江府历来是在永安王手里把持着,宁衍将九江府收回来时,简直像是剜去了宁宗泽的一块肉。
九江府的调令前脚刚发下去,宁宗泽后脚就“病了”,在家哼哼唧唧地起不来床,叫了十几个太医去轮番伺候。
太医院人来来回回,跟宁衍回禀时都是一个说辞。
“九王爷年岁大了,心情郁结,肝火上扬,这才病倒了。”
有一次恰巧宁怀瑾也在书房整理兵籍录,闻言扑哧笑出了声,直等着太医走了,才跟宁衍说:“人都说命里缺富贵的才求富贵,可见这话有偏颇,永安王这泼天的富贵享了一辈子,怎么还这么铁公鸡一只。”
“就是因为享了一辈子福,所以才撒不开手呢。”宁衍幸灾乐祸地说道:“永安王府一年的大半开销都是从封地来,现下我把九江府收回来,还不知得不得节衣缩食地过日子呢。永安王一辈子花钱大手大脚,现在骤然拮据了,当然受不了。”
“总归能习惯的。”宁怀瑾说:“亲王俸禄原也够他吃了。”
“哎,这就是怀瑾站着说话不腰疼。”宁衍略直起腰,举着笔端详了一下纸面,接着说道:“怀瑾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有我时时接济着,所以手头才宽裕。旁的王府家中谁不是乌泱泱一大家子,后宅女人每年每季的衣料首饰,下人的月钱衣裳,或者少爷小姐们有个什么爱好,不都是钱么。”
宁衍近来左手用笔已经练得很纯熟了,只是字不如右手刚劲好看,是以这些天来,只要是闲暇时便都会写上几笔。
“人都说当家才知柴米贵,合着陛下不当家,也对管家之事门清儿。”宁怀瑾说。
“家事国事的,本也差不了多少。”宁衍哼笑了一声,说道:“他打量着我不知道,圈地之事他自以为把自己摘的很干净,实则一堆尾巴,不抓他的把柄无非是要给宗亲一个面子,还真以为自己能在我面前摆什么亲叔叔的谱?”
宁衍此言,可见是虽不怎么与宗亲们来往,但早已将他们的心思摸透了。
宁宗泽这一病,宁衍面子上做得好看,每回王府递帖子请太医都准了,也打发人送了两回补品。
可九王爷似乎是觉得自己的面子实在下不来,在家越想越气,足足躺了有半个多月还没下床。
期间瑞平大长公主宁芷荷进宫来了一趟,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宁宗泽受宠了一辈子,乍一下失势受不住,请宁衍好歹给他两份颜面,就当是哄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