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在这个档口宁衍还带着人出去冬狩,宫内主事的立马少了一半。舒秋雨自认是宁衍一派的人,平日里也不好事事都去问阮茵不说,还得提防着阮茵送来的那些“帮手”,大多数事儿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
她初来乍到,对宫内事务不熟,却又不能露怯,于是只能白日里接待各省各局的管事,斟酌着大宴上安排,晚上点灯熬油地看账册,半个月下来,人都憔悴了几分。
宁衍迟迟不归,许多事也定不下来,内司书案上的宾客名录和仪仗安排积了两尺多高,舒秋雨白天愁夜里愁,好不容易才把宁衍从猎场盼回来。
可宁衍事忙,一回来就扎进了上书房。他得先得见见内阁那些重臣,听听朝堂上的事儿,才能倒出空来搭理后宫。
舒秋雨从午饭后一直等到了快天黑,去外宫守着的小侍女才紧跑慢跑地赶回来,说是上书房那头的议事散了,陛下已经回了自己宫中。
舒秋雨连忙指使着银杏将她书案上那摞册子捧了起来,急忙忙地就要去堵宁衍。
只是这位陛下滑不溜手,活像是泥鳅成的精,舒秋雨从得了消息便半分没耽搁,却还是没堵到他的人,只是在紫宸殿门口看见了宁越。
年幼的小王爷手里攥着只马鞭,蹦蹦跳跳地从台阶上往下走,遥遥看见了她,才收敛了性子,一步步安分地走了下来。
舒秋雨跟他走了个对脸,也不能当没看见人,于是低眉垂眼地走上去,福身行了个礼。
“小王爷安。”舒秋雨说。
宁越微微一愣。
舒秋雨今日穿了件浅藕色的长裙,裙上的芍药花绣工素简,但巧得是用了银线点缀,在夕阳下粼粼发光,衬着面色格外好看。
“安,安。”宁越连忙点着头回了个礼:“你是……是……”
宁越是知道宁衍的,他皇兄的后宫里,除了阮茵之外半个女主子都没有,可面前这位姐姐穿着衣饰精致,身后还带了侍女。宁越有些拿不准她的身份,没敢乱叫。
舒秋雨见他迟疑,忙解围道:“我姓舒,陛下与我内司之职,小王爷随意称呼就是。”
宁越闻言一愣,抬起头来看向了舒秋雨。
他幼时曾去舒府赴宴,见过舒秋雨一次,只是当时舒秋雨也年纪尚轻,与现在并不怎么相像。宁越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儿,才从她面上找到些熟悉的痕迹。
“原来是舒姐姐。”宁越捏着马鞭背到身后,低下头,干咳一声:“……舒姐姐与从前长得不一样了,本王一时没认出来。”
他说着又飞速瞄了一眼舒秋雨的表情,说道:“舒姐姐变好看了。”
“王爷谬赞了。”舒秋雨笑了笑,温声说道:“长大了,模样自然要变一变,小王爷也长高了不少。”
宁越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了一步,将手里的马鞭捋顺收在掌心,问道:“舒姐姐来找皇兄吗。”
“是。”舒秋雨说:“有些小事要寻陛下过目。”
“那可真不巧。”宁越正色道:“皇兄被太后娘娘叫去宫里用晚膳了,方才刚刚走。”
宁衍半个月未回京,一回来便成了个连轴转的陀螺,见完了这个还得见那个,累得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好容易打发完了那些絮絮叨叨的文臣,又得去跟阮茵演什么母慈子孝的戏码,宁衍只想想就觉得心累,恨不得早点吃完早点回宫,一脑袋扎进床上倒头就睡。
不过这样也好,也省了他想宁怀瑾的功夫。
阮茵礼佛,屋子里燃的香一向浓郁得呛人,宁衍只坐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昏脑涨,吃饭时也只是随便捡了几筷子,只觉得那菜活像是被这满屋的香气腌入了味,倒胃口的很。
阮茵大约是在这环境里待久了,倒也不觉得什么,慢条斯理地吃完饭,又留宁衍下来说话。
宁衍就知道阮茵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他来叙什么母子情分,一早便做好了准备,人也不着急,脸上带着笑,亲自捧了水碗过来伺候她漱口,又扶着她回到正殿内厅坐好。
“母后。”宁衍抿了抿唇,笑着说:“儿子在猎场猎了两头鹿,并一只红狐皮子,方才一并给母后送来了。现下是冬天,烤鹿肉吃最好。那红狐皮子毛色油亮,体型也大,儿子瞧着,正好能给母后做个手筒。”
宁衍的语气拿捏得极好,既雀跃又有些羞涩,仿佛在不好意思什么似的。他这些年来在宁怀瑾面前撒娇卖乖,早自己摸索出了一套装小孩的法子,用起来可谓是百般顺手,炉火纯青。
阮茵喝了口茶,也跟着一起笑,用手指隔空点了点他,说道:“陛下年纪小,还是贪玩,不声不响便去了猎场,也不顾念着些朝政。”
这种教诲的话用一副笑模样说出来,平白便削去了点锋利之意,听着倒像是说笑了。
何文庭不声不响地站在宁衍身后,只替宁衍觉得累。
当年先帝还活着的时候,因为宁衍年纪小的缘故,阮茵对宁衍那是正眼也未瞧过一眼。更别提后来宁宗源前脚驾崩,阮茵后脚就被送去了皇寺“为国祈福”,整整七年后才回来。
阮茵跟宁衍之间本无情分,何况还有宁铮与皇位失之交臂和出宫七年这些事儿,林林总总加在一起,阮茵不恨上宁衍都不错了,何来什么母子情分。
这种场面下,每次见面都要夹枪带棒地装和睦,也是累得慌。
何文庭站得久了,脚也有些麻,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将重心放在了右脚上,继续专心致志地当木桩子。
有侍女也给宁衍捧了茶上来,宁衍意思意思抿了一口,便将其放在了旁边。
他跟阮茵口味不合,阮茵偏好味道更重的红茶和黑茶,而宁衍则喜欢清甜些的白茶和绿茶。阮茵也明白什么叫貌合心不合,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宁衍的动作,也没说话,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帕子顺好,挽在了食指指节上。
“说起来,母后送去猎场的信,朕看过了。”宁衍笑着说:“三哥的正妃有了身孕,这是好事儿,母后想要将其接进京来将养也无可厚非。正巧年前三哥也上了折子,说是想给母后请安……依朕看,不若就叫三哥三嫂一并进京来,现下出发虽赶不上除夕,也能赶上个元宵佳节,到时候将宁越宁辞一并叫进宫来,也算是团圆。”
宁衍说得很谦和,若是这话是从半个月前的宁衍口中说出,阮茵肯定会立刻点头应下来。她当时本来想着,借着这个机会将宁铮从封地接回京城,许多事都好办一些——可现在她改主意了。
“算了,之前是母后考虑得不够细致。”阮茵笑了笑,说道:“铮儿正妃的身孕月份还小,若是轻易挪动,万一出了什么事便不好了。这大老远的,不必舟车劳顿,也实在不急于一时,等来日生产后,上宗谱的时候再一起回京也就是了。”
“哦?”宁衍一挑眉,笑道:“可母后先前不是与朕说,安庆府那地方冬日里湿寒,不适宜养胎吗。”
阮茵面上的笑意僵了一瞬,随即又很快被掩了过去。阮茵略带埋怨地看了宁衍一眼,说道:“是,是母后一时想差了,铮儿与正妃去封地都那么多年了,想必也早习惯了。”
“何况你未曾婚配,不晓得也是正常。”阮茵说:“女子生产,那最是凶险的事,若是养胎的时候养不好,生产时便容易难产。铮儿已快到不惑之年,还能有个嫡子不容易,若是进京时有个什么差错……”
宁衍早知道她得转了口风,搁在膝上的手指敲了敲,勉强压下了上翘的唇角,才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冷笑出声。
“母后说的是。”宁衍态度很好,一副听从吩咐的表情,说:“那便去信叫王妃好好养着,暂且不必挪动,朕回去挑些赏赐,来日跟母后的一并送到封地去。”
“这样甚好。”阮茵得了想得的结果,心情大好,冲着宁衍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道:“外头天色晚了,我就不留陛下了,外头天黑路滑,叫何文庭多给你点盏灯。”
何文庭被点了名,忙出来应了一声,算是给足了阮茵面子。
阮茵这一顿饭留宁衍吃了足有两个时辰,宁衍出仁寿宫大门时,外头天色已经黑透了,几簇星光缀在天幕上,闪闪烁烁地,像是蒙了一层雾。
“……又要下雪了。”宁衍看了看天色,感慨道:“今年下雪格外多。”
何文庭扶着他上了车,直到走了老远出去,才像是浑身卸下了什么一般,终于松了口气。
“怎么了?”宁衍的声音从车内传来,隐隐带着点笑意:“愁什么呢。”
“奴才是怕。”何文庭低声道:“从猎场回来,您在前头见各位大人的时候,奴才一错眼便找不着玲珑了,那丫头出去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回了紫宸殿。今日太后又叫了您去,奴才怕……”
这是在外头,不比紫宸殿内,于是何文庭的话没有说完。
车内的宁衍沉默了一会儿,何文庭本以为他也是在琢磨这事儿,可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宁衍淡淡地说:“朕知道,不用怕。”
“可——”何文庭想说这事儿毕竟是个隐患,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太后总要拿它做文章。可大庭广众之下,他没敢说得太明白。
“一味地防人是防不住的,暂且不用担心。”宁衍倒是没什么顾忌,说道:“何况你跟着朕去狩猎也有半个多月了,怎么一点长进没有。”
何文庭一时未解其意。
“若是要打猎,也不能看见猎物的影子便拉弓,不然只会打草惊蛇,叫猎物溜走。”宁衍自嘲道:“想要置猎物于死地,就必须得等着能一击必杀的时候,才能放箭——猎人们才不傻呢。”
正文 朕已经想了三年了
宁衍前脚方一出门,阮茵身边的内侍便跪了下来,往她腿上垫了张柔软的绸布,一边给她按腿,一边语气轻柔地道:“是太后娘娘心善了。”
“倒不是我心善,而是这种事儿,若真要拿出来做文章,那务必要一击即中,才有效果。”阮茵半合起眼睛,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念了声佛,然后才道:“留在手里的把柄才叫把柄,若是真将把柄捅了出去搞得尽人皆知,那这把柄还能威胁得了谁。”
“娘娘说得是。”内侍笑了笑,埋头下去:“那些小门小户出身的,到底不上台面,哪怕穿上龙袍也不像个帝王,竟然还搞出这种丑事……要奴才说,咱们王爷那才是有福的,年近四十还能得子,必定是上天庇佑,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嫡系龙子呢。”
阮茵不是听了奉承便耳根子发软飘飘然的人,她轻哼一声,将手里的佛珠攥进掌心。
“朝堂上的人,相比起十年没见的王爷,他们更喜欢如日中天,正当壮年的陛下。十年过去,君臣中有了不少情分,宁衍不喜怒无常,性情也不错,侍上不用多难。”阮茵慢悠悠地继续道:“所以如果宁衍不失心疯到把这事儿坐实,他只要不承认,然后娶妻生子,大家就都会心照不宣地当没有这件事,动摇不了根基,反倒白白与他撕破了脸皮。”
内侍这个马屁没拍到点子上,心里有点没底,便没敢说话。
“而且,若真撕破了脸,他便可以放开手脚,肆意妄为了,等到那时,他再怎么做旁人也只会说我这个做嫡母的先不慈,但没人会说他的不是。”阮茵心情很好地笑出了声,佛珠下的那条丝绦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散发出浓郁的香粉味道。
内侍被那穗子晃得眼晕,不由得低了下头,他吸了吸鼻子,听见阮茵继续说:“可现在大家相安无事就不一样了……无论他心里怎么想,为了在天下人嘴里的好名声,他也得恭敬孝顺。这么好的一个“儿子”,我可不能白放手。”
阮茵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笑意,内侍不用抬头都能看出她的好心情来。
“十年了,这天下安定,山河稳固……哀家原本都在想,或许是我和铮儿命里无福,他就是登不上那宝座。”阮茵说:“可现在不一样了……这事儿若是处理得当,便能叫我儿得着天大机会。”
内侍是阮茵的心腹,一家子命脉都攥在她手里,闻言也未曾惊慌,只是讨好地笑了笑,将手上的动作放得更轻柔了些。
“真是贴心,简直是母后想要瞌睡就睡枕头。”阮茵说:“你说这样的‘好儿子’,哀家怎么能不喜欢。”
“是娘娘仁厚。”内侍轻声细语地说:“何况娘娘想做的事,自然是能做成的,当初温贵妃受宠如斯,不还是未曾动摇您的地位吗。”
阮茵闻言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以为她受宠?你们这些人,都被先帝骗了。这么多年里,先帝根本就没爱上任何人,这满宫里的任何一个,都没入过他的眼。”
“先帝那双眼睛根本就是空的,除了他自己,他还能看见谁?这满宫里的所有人,哪有一个得着了先帝半分真心。”阮茵说起这个,情绪隐隐有些激动,她手里的佛珠被她捏得吱嘎作响,那副精致妆容糊出的假面也有了些裂缝,露出里头些许狰狞来:“坐在皇位上的人,就是得心狠,心冷——宁衍也一样。就例如今日这事,若是咱们手里没有切实的证据就贸贸然捅了出去,宁衍必定会死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