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啊。”谢珏回过神,扯下他的手捏了捏,挂着一脸忧国忧民的表情道:“小沅,你说陛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断袖了,莫不是我和明远这些年动不动就在他眼前晃,把陛下带坏——唔唔唔!”
程沅被他这口无遮拦气得头疼,差点要捶他,一把捂住谢珏的嘴就把人往后拖。
堂堂镇国将军,被自己的“家里人”跌跌撞撞地往后拖了好几步,愣是没敢还手。
御帐附近巡视的禁军护卫听见动静,便一边询问他出了什么事一边往这边走来,只是还未曾走近便被谢珏挥退了。
谢珏连人带甲重量不轻,程大夫只拖了几步便觉得手酸,愤愤地放开他,一把将手里的空碗扣在了他怀里。
谢珏赔着笑往前追了几步,远远已经将御帐落在了后头。
“这话你也能乱说!”程沅说道:“这事是什么好事吗?先不说光不光彩,应不应该,这陛下这本身已经够胡来的,断袖就算了,竟然还乱,乱——”
程沅支吾了一下,实在没敢将那俩字说出口,他心有余悸地往后看了一眼御帐,说道:“这事儿若是传了出去闹大了,上宗祠自省都是轻的。你还敢瞎编排,生怕陛下到时候不知道你撞见了是不是。”
“没事。”谢珏见他是真的担心,便不在吊儿郎当地逗他,收敛了笑意,摸了摸他的鬓发,低声说道:“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在外头瞎说的。”
其实程沅也心知肚明,谢珏也不是头一回在官场混的毛头小子,他虽从小性格被多方娇宠,养得脾性如此,但到底经过风浪,不是个头脑糊涂不知事的人。
“但小陛下才多大啊。”谢珏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几句话的功夫便原形毕露。他摸了摸下巴,感慨道:“陛下今年才十六岁吧,怎么就断了袖呢。”
反正他俩人已经走出了好远,见四下无人,程沅也实在没忍住,没好气地说:“你当年断袖的时候,也跟陛下一般大。”
谢珏:“……”
说的也是,谢将军想。
饶是走出了这么远,程沅心里还是直打鼓,他瞥了谢珏两眼,见对方依旧时不时地回头往御帐的方向看,不免有些急切。
“谢珏。”程沅扯了扯他:“回帐子去吧。”
程沅从幼时便跟着任平生在外头行医,哪怕是跟着谢珏去边疆,也只是待在边城或军营里给人看病治伤,甚少回过京城。
跟谢珏这种金玉锦绣里长大的世家公子不同,程沅对宫中和朝堂之间总隔着一层,怀揣着一种阶级分明的敬畏之心。所以哪怕谢珏看着如此不以为然,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安,下意识便想远离这种是非。
“没事。”谢珏随口说。
他依旧看着御帐的方向,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眉头渐渐锁了起来。
程沅有些不解,也顺着他的目光往那头看了看,却正好发现宁怀瑾从宁衍的帐子里出来了。
宁衍帐子前不远处便燃着一处篝火,将他帐子前那一小片空地映得锃亮。宁怀瑾出来时脸色沉得厉害,内里像是压着股翻腾的火,连自己的营帐都未回,直奔着马厩去了。
——看来是气的狠了,连宁衍脸面上的平和都不想维持,竟然是要在回京前夕单独离去。
程沅正想着,他身侧的谢珏不知怎的,将怀里捧着的那只空碗又塞回了他手里。
“小沅。”谢珏说:“你先回去,我稍后再来。”
谢珏说着,便抬脚要走,程沅眼见着他迈步的方向是宁衍的御帐,连忙拉住了他,问道:“你去做什么?”
“这是猎场,不比京中,四处都是自己人。”谢珏耐心地道:“这人多口杂,下人也都不是用顺手的,难免有疏漏。这事儿连你我都恰好撞见了,那陛下帐外那一大堆护卫和内侍不可能没听见——我得去帮帮陛下。”
禁军中大都是朝中的各世家子,也满猎场里,除了宁衍,确实也只有谢珏这个镇国将军能说得上话。
程沅明白其中的紧要,点了点头,松开手:“那你去吧。”
程沅说完,似乎犹觉不够,又急忙补了一句:“早点回帐子。”
谢珏脚步一转,又倒回来,按着程沅的后脑亲了他一口,心满意足地舔舔唇,笑道:“哎。”
宁怀瑾走得决绝,宁衍也未曾追出来,谢珏回到御帐门口的时候,才发现何文庭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了,正站在门口唉声叹气。
“何内侍。”谢珏冲他拱了拱手。
何文庭一抬头,见是谢珏,忙勉强扯出个笑意来,弯腰行了个礼:“谢将军。”
“是有事要求见陛下吗。”何文庭问:“只是现在天色已晚——”
谢珏一听这个话茬,就知道何文庭八成也听见里头的话了,估摸就是在他跟程沅的前后脚回来了。
于是谢珏叹了口气,说道:“是有事儿要求见陛下,我方才巡营,发现了点问题,想要跟陛下说道说道。”
这种一听就胡扯的理由,几乎是在明着暗示何文庭,这两个心知肚明的聪明人彼此发愁地对视了一眼,又同时移开了目光。
何文庭点了点头,他也对宁衍现在的心情有点打怵,不敢贸然进去,只能将手中的拂尘一甩,走到帐子门口,往里通传。
“陛下,谢珏谢将军求见。”
一门之隔的御帐之内,宁衍正坐在床沿边,他脚下的茶渍干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片碎瓷,孤零零地躺在地面上。
年幼的小貂躺在他手心里,露着肚皮睡得万事不知,粉嫩的肚腹一起一伏,脆弱得仿佛大些的风雪都能要了它的命。
宁衍垂眼看了他一会儿,调整了下有些发麻的左手小臂,用右手指尖戳了戳小貂的耳朵。
秦六回禀的声音断了片刻,显然是听见了外头的通传声。
宁衍头也未抬地说:“不必理会,你继续说。”
就在宁衍正对面的空地之上,一身黑衣的秦六正跪在那里。
“方才主子与王爷争执时,玲珑曾来过。”秦六说:“她原本应是来取陛下用的茶盏,只是离得近了,听见帐内有动静,便未曾进来。”
宁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小貂柔软的皮毛。他的余光落在秦六身上,心绪飘得有些远。
——方才宁怀瑾也跪在同样的地方。
“她来得时候巧,正赶上换值,而且她也很小心,在听见动静时便隐藏了起来,所以未被禁军看见。”秦六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个什么东西,膝行几步向前,递给了宁衍:“……只是她走得急,掉下了这个。”
秦六手里拿着的一条粉色的丝绦穗,这种丝线编成的细穗是大宫女腰牌上的,不太牢靠,时常容易掉下。不过腰牌上的细穗是由几十股拧在一起的,掉了一两根,也不太起眼。
宁衍带来的大宫女就只有玲珑一个,这玩意出自谁身上不言而喻。
宁衍伸手捞起了那条细穗,开口却不是先问玲珑,而是问道:“王爷走了?”
“走了。”秦六仿佛猜到他有此一问,回道:“未曾套车,带着卫霁骑马回去的。”
“夜晚路途难行。”宁衍顿了顿,吩咐道:“十二十三去看护着些,送他到了京城再回来。”
帐外传来两声低低的是,宁衍听了回应,这才转回头,面色淡淡地问道:“她听见了多少?”
“许多。”秦六说:“不该听见的都听见了。”
宁衍嗯了一声,松开手,任那几条轻飘飘的丝线从他指缝里滑落了出去。
“也好。”宁衍说:“虽没打算这么快,但……”
宁衍的眼神有些发凉,他摩挲了下指尖,低声道:“算了,都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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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六走后,宁衍推说醉酒后劳累,暂拒了谢珏的求见。
这一晚下来,宁衍已经心神俱疲,他心里那根弦绷得死紧,一松下来便浑身脱力,酒醉吹风的弊端重新涌了上来,闹得他头疼不已。
他既信得过谢珏,便也不想再多废心神了。
宁衍甚至没让何文庭进来伺候,他踢掉靴子,自己躺到了床榻内侧。他头疼得厉害,于是也懒得起身去拿被褥,只将自己的大氅捞过来裹在身上,便单手搂着小貂在床上睡了。
谢珏早先便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宁衍一时半刻不一定想要见人,于是也没多想什么,与何文庭打了声招呼,便自去忙活他的事儿了。
此次出行,禁军带了神剑营出来护卫宁衍,约莫有个五百来人。只是这五百人并不全围着宁衍转,而是以每二十人为一小组,分别负责护卫、巡防和守营,每次上值十二组,两个小时一换岗。
谢珏当年带过神卫营,对禁军分组换防等事心里门儿清,他大略在营里走了一圈,便径直去找了神剑营的指挥使,要来了今晚布防的分组名单。
神剑营的指挥使是个面相老实的男人,三十三四岁,当年也曾是谢家军中的将士遗孤。
从谢家军出来的人,一见着姓谢的,总有点不明不白的崇拜情愫在,那五大三粗的指挥使乍一见谢珏,登时像是见了神仙,一张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摆。一听他要布防图,指挥使便翻箱倒柜地将布防图、分组名录和兵籍录一股脑全翻了出来,一并塞给了谢珏。看那架势,简直虔诚地恨不得把心肝都捧出来似的。
谢珏哭笑不得,再三说明自己只是随便看看,并不是对禁军有什么指示,这才作罢。
那汉子面露遗憾,又觉得不满足,于是硬跟着谢珏去巡了一圈营,听了听谢大将军的“指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帐子。
有了这么个指挥使在,谢珏的事儿好办多了,他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将布防图和兵籍录一起摊在桌面上,找了找这两个时辰间换防的禁军小组。
谢珏做事很仔细,他几乎是拿出了排兵布阵的细心劲儿来帮宁衍的忙。他先是回忆了一下自己和程沅到达宁衍账外的时辰,找到了当时正在宁衍账外护卫的那一组人,用笔将其圈了起来。
只是谢珏拿不太准宁衍与宁怀瑾的争执从何时而起,他想了想,干脆将宁怀瑾离席的时间也算上,又在布防名录上多圈了一笔。
帐内的程沅被外间的烛火晃得睡不安稳,干脆趿拉着鞋子走了过来,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衫,坐在了谢珏身边。
“你在做什么?”程沅问。
“帮陛下一把。”谢珏沾了沾墨汁,自然地伸手过来帮他扯了扯外衫,说道:“禁军不比那些内侍宫女——想要让下人们闭嘴的方式有的是,甚至于什么都不用做,他们为了自己的小命,也不敢搬弄主子的是非。可禁军中大多都是各家的世家子,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陛下尚且年幼,前朝里自己能尽信的心腹又不多,后宫里的太后还虎视眈眈地想要掌权,所以这消息要是经由这些人口中传到了京中高门贵院中,隐患颇深。”
程沅性子和软,心底也好,一听这话就拧起了眉,开始替宁衍担忧起来。
“那怎么……”程沅探头过去看着他笔下的字迹,说道:“你这是要把当时在场的人都拎出来单独查问?”
“查问倒不至于,而且这些少爷公子的身份贵重,贸然查问,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谢珏摇了摇头:“何况没有陛下的吩咐,也不好做事。我也只能先把这些人挑出来交给陛下,看看陛下要如何做。”
“可现在陛下已经歇下了,若有人将消息传出去了怎么办?”程沅问。
“这就是这份名单的用处了。”谢珏说:“若消息真的传了出去,借着这张名单,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查到泄露之人。”
程沅想了想,觉得说的有道理,便推了推谢珏的胳膊,催促道:“那你快些。”
“没事,其实也不必这样急。”谢珏说:“这是在猎场,在没有信鸽的情况下传信出去只能靠人力。禁军不能擅离驻地,寻别人带信风险又太大,不会有人这样传递消息的。”
程沅心有余悸地点点头,他自觉在这些事上帮不上谢珏什么忙,便干脆闭上嘴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陪他。
按理来说,谢珏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稳妥了,可他却犹嫌不够,执着笔想了想,又扯过了巡防的路线图,一一比对着,将时辰间路过宁衍账外的巡防组也找了出来。
除去两组护卫换防的,路过宁衍帐子附近的一共有三个组,只是路线各不相同。谢珏又出去转了一圈,踩了踩点,回来后划掉了路线甚远的两组,只留下最后一组。
也亏得兵籍录在手,谢珏这样写写画画,删删减减,一晚上的功夫,已经将上头的人挑拣了个七七八八,连各人是哪府的都写得清清楚楚,恨不得将其往前三辈的姻亲都替宁衍写明白。
临近天明时,程沅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靠在谢珏肩膀上昏昏欲睡,含糊地奇怪道:“……平日里你写个战报都要丢给关重,今日做这个怎么这样上心,觉都不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