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宁怀瑾,心悦他,想要一步步地打碎他二人之间的所有隔阂,跟他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让宁怀瑾将他一辈子看成小孩子。
他虽然因此获得了宁怀瑾的亲近,纵容,疼爱和宠溺,但这些都以“侄子”的身份要来的,而不是宁怀瑾给他“宁衍”的。
宁衍终于遇到了他为帝以来的第一个坎——他错估了自己的能耐,以至于走了错路,现在还得自吞苦果。
若是宁衍愿意守着叔侄之分,那他还是能得到宁怀瑾的纵容和疼宠,哪怕是“无意间做错了事”,宁怀瑾也依旧愿意教导他,原谅他。
但若是他不想要这身份,便也不用要身为侄子时的“特权”了。
这是一道取舍题,端看他怎么选。
宁衍没有说话,心里冰凉一片。因为他压根不想像个懦夫一样把自己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儿再收回去,然后跟宁怀瑾心思各异地保持着明面上的平静。
醉酒的余韵将他心中冒出的那点赌气情绪一把火点燃,霎时间盖过了原本应有的心慌。
——我的喜欢就这样见不得人吗,宁衍想,宁怀瑾是不是觉得连拿出来说说都嫌脏。
少年人心性刚烈,总有点非黑即白的执拗,若是宁怀瑾暴怒,亦或者断然拒绝,恐怕宁衍也不会想得这样偏执。可现在他偏偏像是被宁怀瑾的逃避激出了反骨,偏要把这件事鲜血淋漓地撕开给人看一般。
“既然皇叔已经知道了,那我就不瞒着了。”宁衍宽大袍袖下的手已经紧紧地攥了起来,面上却挂着截然相反的云淡风轻,他甚至还轻轻笑了笑,说道:“我的心上人就是皇叔。”
宁怀瑾沉默片刻,抬起头看着宁衍,问道:“陛下说什么?”
宁衍咬了咬牙,硬着心肠换了自称,赌气一样地说道:“朕说朕心悦——”
他话说到一半,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宁衍看着宁怀瑾那视死如归的表情,忽然明白了他那表情的含义——宁怀瑾不是没听清,亦或是不敢置信,他只是……只是等着宁衍自己把这句话收回去。
只是在给宁衍留最后的颜面。
正文 不欢而散
宁衍无论如何不愿就这样退步,但他也不舍得再逼宁怀瑾了。
从他登基的那天到现在,这整整十年里,除了群臣朝拜和大祭之外,宁怀瑾跪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现在,他明明知道宁衍心疼他,却还是要用这种方式来逼迫宁衍,让宁衍的话硬生生堵在心里,一个字都不敢往外吐。
正如宁衍了解宁怀瑾那样,宁怀瑾手上也掐着宁衍的七寸——宁衍一向对他心软。
宁怀瑾骨子里身为宗亲的傲气忽然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狠劲,稳准狠地打在宁衍的软肋上,吓得他哪怕心中再不甘,再气愤,也不敢真的把这件事摊在明面上了。
宁怀瑾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忽而觉得自己这样也很没意思。
宁衍是皇帝,别说是在私下里说几句荒唐之语,就是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拉出去斥责,其实都没什么。而他能让宁衍这样干脆的闭嘴,其实也是仗着他对自己的在意。
他俩人沉默地对峙着,宁怀瑾袖子上的茶渍已经不再向下滴水了,反而被厚实的布料尽数吸收,将那一块衣料晕得颜色颇深。
地上的碎瓷在先前碎裂时便飞溅开来,留在宁衍脚下的只有几片最大的瓷片,其中一片上描着半截柳枝,青嫩纤长的柳叶描在杯壁上,旁边粘着一片茶叶嫩芽,几乎要跟那花纹叠在一起。
宁衍难堪地撇开眼,一方面不想直面宁怀瑾眼里的震惊和失望,一方面也是不想面对期望落空的失落。
“皇叔为什么不生气呢。”宁衍忽然问。
宁怀瑾几乎要怒极反笑,想反问他居然也知道自己这事儿不体面,只是还未来得及张口训斥,就听宁衍继续说了下去。
“皇叔是希望我能把之前那些话收回去,就当做今夜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是酒醉的胡言乱语。”宁衍的语气很轻,他偏过头,盯着脚下碎裂的瓷片,低声说:“如果我说愿意,那我依旧是皇叔眼里的好侄子,好皇帝,对不对。”
宁怀瑾听他语气有所松动,以为他是慌了,想要服软,便努力压着脾气,说道:“自然,只要陛下——”
“我不愿意。”宁衍打断他。
宁衍还是不曾与他对视,他坐在床沿边,双手搁在膝上,膝盖处那一小块布料被他攥得皱皱巴巴,上头浅色的绣纹都被汗渍浸污了。
紫色的祥云绣纹被汗渍浸得颜色加深,在昏暗的灯光下近似于黑,里头的掺着的银线也因为污迹而失去了光彩,看着灰扑扑的,十分不体面。
年轻的帝王脸上挂着的是宁怀瑾从未见过的落寞神色,他那双从来都带着浅笑的眼睛此时像是无端失去了些光彩,眼角眉梢落下来,弯出一个有些陌生的弧度。
“话可以收回,感情却不可以。”宁衍话锋一转,说道:“其实,若是今日肖想皇叔的不是我,皇叔还会这样吗。”
那当然不会,宁怀瑾心里塞着一口气,恨恨地想,若是换了旁人不分场合和事宜地跟他说这样的混账话,他早该拂袖而去了,哪还会像对宁衍这样,非但没走,还压着火试图劝他。
宁怀瑾自觉不管是为长还是为臣,他都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可宁衍却想得似乎与他截然相反。
“皇叔不会的,无论是愤怒也好,觉得可笑也罢,总归皇叔要正视‘感情’这种东西,而不会说出‘只要收回便能无事发生’这样轻巧的话来。”宁衍说:“所以说,这道理皇叔并不是不懂——”
“皇叔之所以会单单对我如此,无非是因为皇叔觉得我还是小孩子,未曾长大,说出的话都是胡言乱语,不必在意。”宁衍停顿片刻,接下来的话似乎对他来说异常艰难,以至于他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才终于攒够了说话的语气:“——其实,皇叔之所以能这样轻描淡写地试图让我将这些话收回去,无非是没将这感情放在眼里。”
这话对宁衍来说,不吝于让他自己承认自己的不堪,也直面他心心念念的珍宝在旁人眼里一文不值的事实。他六岁登基,在高台金瓦上坐了十年整,还从来没有过这样自折傲气的时候。
宁衍心里拧着劲儿的又酸又涩,活像是在胸口里塞了几千根细针,喘口气都细细密密地扎得生疼,他断断续续地抽了口气,闭了闭眼睛。
可宁怀瑾被他这种倒打一耙气得眼前一阵阵地发昏,差点跪都跪不稳,只觉得他简直不可救药,恨不得干脆拂袖而去,还落得个眼前干净。
宁怀瑾抬起头,眉头皱得像是要锁死,训斥的话甚至已经到了喉口,眼瞅着已经要脱口而出——可他却被宁衍的表情镇住了片刻。
宁衍面上从来都带着的笑意不知何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被烛火阴影蒙上了一层黯然的阴霾。宁怀瑾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宁衍生辰宴的那个深夜。
——原来那股陌生感不是他的错觉,宁怀瑾不合时宜地想。
他毕竟带了宁衍十年,再怎么如何生气也不可能不心疼。宁怀瑾叹了口气,从内而外涌出一股极其深重的无力感。
算了,宁怀瑾想,宁衍是皇上,是君主,他可以规劝,却不能越矩教训他。
何况宁衍正在兴头上,说话处事或许也有赌气的成分,不如先暂退一步,等到他冷静下来也就好了。
“陛下或许是将亲情与……”宁怀瑾打了个磕巴,没说出来那个词儿,他急促地吸了口气,才接着说道:“弄得混了。等到日后陛下真的明白何为情爱,就会发觉今日之事的荒唐了。”
——看吧,宁衍自嘲地想,他一点都没有说错,宁怀瑾甚至没把他质问的话听进去。
在宁怀瑾眼里,他现在不过是个任性不讲理的孩子,与街上那些撒泼打滚要糖葫芦的幼童别无两样。
“是吗。”宁衍语气淡淡,他不想再徒劳地质问什么了,宁怀瑾摆明了听不进去,他越想要证明,也只能让宁怀瑾更确定他的想法,还不必什么都不说,等着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宁衍又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终于又给他带来了一点寄托和勇气,让他从那种浑身发软的心慌状态中挣脱了片刻。他曲了曲手指,他的指尖微微发麻,有些不受控制地在发抖。
宁怀瑾原本自认为了解他,可现在看着他的表情,却拿不准他心中想的是什么了。于是他不再兜转着与宁衍浪费口舌,而是直截了当地问:“臣再问陛下一遍……陛下要不要收回自己的话。”
床榻里侧忽然传来些细碎的动静,紧接着,宁衍忽而觉得自己的袖子被什么东西扯动了一下。只是宁衍在这一晚里心神俱疲,浑身的力气都用来维持表面的体面了,连回头看看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但他对面的宁怀瑾却看清了。
拽着宁衍袖子的是他先前带回来那只小貂,幼兽看不懂场合,也未曾发现这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是睡醒了就一门心思地往宁衍身上钻,尖尖的爪子将他袖口的绣花扯得勾线也不自知,只是努力地往他胳膊上爬,想钻到他怀里去。
看吧,宁怀瑾想,兽类尚且亲近自己的养育者,何况是人呢。
宁衍只看着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宁怀瑾一会儿,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只是话到嘴边,又放弃了。
宁衍沉默片刻,忽而扯了扯唇角,轻轻笑了笑。
他这个笑看起来淡得近乎于无,眼里盛满了种种情绪——却唯独没有心虚和恐惧。
他的眼神那样坦荡,以至于还未曾开口,宁怀瑾便已经“看”到了他想说的话。
果不其然,宁衍开口道:“我不会收回。”
许是年幼登基,这些年来一直顺风顺水的缘故,宁衍那根傲骨这些年来养得十分坚韧。他一直瞧不太起那些将“迫不得已”视作免罪金牌的人,仿佛只要拿出这几个字,那再大的天似乎都变成了“情有可原”,像是还未曾孤注一掷地过,就要将后路先留好一样。
在他看来,“迫不得已”要么是能力不足的辩白,要么是心志不坚的托词——不管面前放着什么,哪怕是刀山火海,只要做了决定,那就应该坦坦荡荡,光明磊落。若是面前但凡竖着点荆棘丛,就以“迫不得已”为由而自行后退,那就干脆成了懦弱逃避,出尔反尔的小人。
宁衍身为帝王的傲骨无论如何不允许他临阵脱逃,他咬了咬牙,接着说:“不光是今日,哪怕是明日,后日,说出的话,我也不会收回。皇叔自可以选择接受或是不接受,但是这件事既然已经放在了这里,我便直言了——我心意已决,断没有自己将其吞回去的道理。”
宁怀瑾听明白了,于是他不再劝了,而是俯下身去,以额触地,缓缓向着宁衍行了个大礼。
“臣身体不适,恐便不再伴驾了。”宁怀瑾低声道:“恕臣无礼,告退了。”
正文 暂别
深夜的御帐外头,两个人影正站在御帐左侧的阴影里,被篝火拉长的人影在那阴影中晃了晃,不小心漏出了一角。但那影子很快又被人扯了一下,又往阴影中缩了进去。
那人手中端着的瓷碗被拽得一歪,发黑发褐的药汁从里头溅了出来,落在脚下的雪中,散发出有些涩苦的草药香气。
程沅手里端着一碗醒酒汤,正跟谢珏大眼瞪小眼,也不知该不该去找人通报。
他本来是听宁怀瑾的吩咐来给宁衍送醒酒汤,谁知道刚走到门口,连门儿都未曾近,便听见这样一出大戏,登时也不敢进门了。
宁衍的御帐扎得厚,但他二人争执起来时难免有压不住情绪的时候,只飘出来零星几句便很要命了。程沅乍然听见这么大的隐秘之事,心里慌得很,下意识往身边两侧瞅了瞅,想看看宁衍帐外的护卫和内侍们有没有注意到他俩。
“昭明——”程沅嘴里打拌,支支吾吾地道:“那这醒酒汤还送不送了?”
谢珏倒是比他冷静一些,但乍一听这事儿也是倒抽了口凉气——他是习武之人,耳力比程沅好得多,里头的说话声响他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关于发生了何事,他倒比程沅还清楚一点。
“这……”谢珏也有些犹豫,他琢磨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算了吧。”
程沅心说也是,这事儿撞见了本来就不好,再现巴巴赶着上去,这不是明着告诉宁衍撞见了他的把柄吗。
何况宁怀瑾与宁衍闹成这样,想必也不会注意到醒酒汤这点小事了。
于是程沅点了点头,将手里的醒酒汤往地上一泼,扯了扯谢珏的胳膊,示意他先回去。
程沅拽了他,却没拉动,一抬头才发现谢珏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御帐,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沅奇怪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昭明,谢昭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