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衍心念微动,将先前预备好的赏赐说辞咽了回去,临阵换了一套新的。
宁怀瑾下意识望向宁衍,想去看看他的脸色,谁知宁衍神色未变,只是笑了笑,轻飘飘地将这句话揭了过去:“郑卿向来小气,没成想连儿子都要藏。前年禁军正缺人,他都不知道将你这宝贝拿出来。正好,今日叫朕看见了,免不得要夺一夺——秦六。”
他身后的秦六从阴影里走出来,拱手道:“陛下。”
“我看这位郑公子不错。”宁衍说:“你的神剑营还有空缺,便叫他去历练一阵吧。”
郑绍辉也愣了,他确实是想在宁衍面前占个名,却没想到能直接挣出个出路来,一时间大喜过望,连忙谢恩。
其他人倒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先是宁衍只说是历练,并未许官职,其次冬狩本来就是帝王考校世家子的地方,挑那么一两个看得过眼的并入禁军也是常事,实在不须大惊小怪。
郑绍辉的事儿并未掀起什么水花,宴席还是一应照常。
因着在猎场的缘故,也没有什么丝竹管弦的歌舞表演,君臣之间只一味地饮酒吃肉,间或打趣两句,酒过三巡时,气氛便热络许多,也不像宫内饮宴那样拘束,连带着敬酒的人也多了起来。
宁衍今日不知因为何事,兴致颇好,敬得酒大部分都喝了,以至于饮宴到一半时,人都有些飘飘然了。
宁怀瑾看着担心,今日饮宴并不在屋内,入了夜本就寒凉,猎场风又大,宁怀瑾怕他喝酒受凉后会头疼,便劝道:“陛下,若是累了,不如回去歇息吧。”
宁衍自己也觉得差不多了,便顺利成章地应了声,先一步离席了。
这点酒本不至于让宁衍真的醉倒,只是他一离了席,身边便失了暖炉的温度。手炉那点热气在冷风里根本无济于事,宁衍本就因喝了酒脸色发热,被冷风一吹,人也变得昏沉起来。
只是好在他帐子离得近,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叫人扶回了帐子。
玲珑下了值,何文庭也还未回来,小内侍将宁衍扶到榻上做好,正欲帮他宽衣洗漱,便见他不耐地挥了挥手。
“……先下去。”宁衍不适地拧紧了眉头:“端杯茶上来。”
宁衍眼前一阵阵地发昏,神智也慢了半拍,过了片刻才道:“……沏得浓一点。”
那小内侍不是惯常伺候他的,不晓得宁衍的习惯,见他冷下脸来,便觉得心里打怵,半分都不敢耽搁,忙应着声去了。
另一头,宴席上的宁怀瑾有些放不下心,他又略坐了坐,却也坐不安生,于是便不再勉强自己,也站了起身。
“对了……”宁怀瑾正欲离席,忽而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冲着程沅道:“若是程大夫有空,一会儿能否送副醒酒汤去陛下帐子里?”
程沅被谢珏揽着,一时间站也站不起来,只能一把拍开谢珏的手,忙里偷闲地回道:“应该的,王爷放心。”
宁怀瑾略点了点头,便也先行离了席,准备去看看宁衍如何了。
他到宁衍帐子里时,除了外头两个守着门等吩咐的内侍之外,帐子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宁怀瑾不悦地皱了皱眉,却也一时找不到人发难,于是只能绕过屏风,先往里走去。
宁衍大氅还没脱,半倚半靠地歪在榻上,半合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宁怀瑾略略放轻了脚步,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正准备替他脱了衣裳,叫人躺得更舒服些,却像是惊动了宁衍一般,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陛下——”宁怀瑾正欲小声安抚两句,就见宁衍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便放开了手。
“……怎么忽然喊我陛下了。”宁衍似乎是头晕,便又合上了眼睛,小声抱怨着。
宁怀瑾没听清他说什么,只是见他醒着,难免要心疼地数落两句:“陛下喝这么多酒做什么?”
“喝酒?”宁衍语气奇怪地说:“不是你叫我喝的吗?”
宁怀瑾不知他是不是醉糊涂了,也是一头雾水,说道:“臣什么时候劝陛下酒了?”
宁衍睡得半梦半醒,神智也乱成一团浆糊,分也分不清楚,反正他早习惯了宁怀瑾时不时就会来自己梦里转一圈,现下也没有多惊奇。
醉酒勾起了宁衍先前深入骨髓的那个梦境,宁衍正在那梦中浮沉着,冷不丁睁开眼,却见宁怀瑾与他之间的距离只有短短几寸。
帐中的烛火将宁怀瑾的身形勾勒成温暖虚幻的影子,看起来极其不真实。
此时梦境和跟现实交杂在一起,乱七八糟搅成一团,宁衍又被宁怀瑾晃得实在头晕,干脆不耐烦地伸手搂着他的肩膀,将人往下扯了扯,借着酒劲胆大包天地在“梦里”吻了吻他的唇。
“……宁怀瑾,你什么时候这样敢做不敢当了。”宁衍低低地笑着,说道:“不是你非说你酿了好酒,一定要我尝尝吗。”
正文 惊变
在御帐后头约半盏茶路程的猎场边上,立着有个灰扑扑的帐子,帐子门口左右隔着两个暖炉,烧得通红的炭火架在炉内,正烧着水。
这是宁衍自己的小厨房,日常伺候的茶水都从这边走,比从膳房送来方便多了。
先前被宁衍吩咐沏茶的小内侍一脑袋扎进帐子里,却对着满柜子的茶叶犯了难。
他不常伺候宁衍,自然也不清楚他的喜好,宁衍只说沏茶,却未曾说想喝什么,这柜子里上好的茶叶少说也有十几种,小内侍眼巴巴地瞧着那些茶叶盒子,实在不敢擅作主张。
他心说若是平常日子里,随意沏一杯还好,可醉酒的宁衍明显不怎么舒服,若是办差了差事,说不准就要挨一顿板子。
小内侍才十二三岁,年龄不大,一向都是听着上头的主观吩咐做事,头一回领了差事就这样棘手,急得在屋里直转,心里阿弥陀佛地念了半天,几乎要把脑子里能想到的神仙都求一便。
正当他想病急乱投医地去问问做白案点心的师傅,就见外头帐子帘一动,有人从门外进来了。
小内侍心中一跳,连忙探着头往门口瞅了瞅,想看看进门的是谁。
许是老天爷实在被他心里那些,还真的给他派了个有用的救星来——进门的是个妙龄姑娘,穿着颜色鲜亮的侍女服饰,正是宁衍面前伺候的玲珑。
玲珑熟门熟路地走进来,却见宁衍独用的茶柜前站了个眼生的小内侍,不由得愣了愣,问道:“你是哪家伺候的?”
“玲珑姐姐。”小内侍当然认识她,连忙陪着笑走上来行了个礼,说道:“请问玲珑姐姐可知陛下常喝的是那款茶吗?”
玲珑上下扫了他一眼,柔声问道:“陛下爱的茶有好几种,具体哪种要看陛下的心情——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内侍心中焦急,又害怕差事做得不好,此时见了玲珑像是见了救星,玲珑问什么便答什么。
“陛下喝醉了酒,晕乎乎的不舒服,说是要沏杯弄茶醒醒神。”小内侍苦着脸道:“可是——”
玲珑听明白了,她温和地笑了笑,摸了摸那小内侍的脑袋,说道:“那就是要喝碧螺春……好了,这事儿你不必管了,我来就行。”
小内侍如蒙大赦,连忙一叠声地道谢,天上有地下无地夸了玲珑好几句。
玲珑抿着唇吃吃地笑,又拍了拍那小内侍的脑袋,从他身边错开,手脚麻利地从茶柜第二层里取出一个小格子。
她将里头的茶盒取出来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正准备泡茶,又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那小内侍。
玲珑见他两手空空,不由得奇怪道:“既然是要泡茶,那陛下用的那只茶盏呢,你拿出来放哪了?”
宁衍素来喜欢一套白瓷描边茶具,那茶具上的花纹很是奇特,并不是常见的梅兰竹菊,而是柳枝。
一根柔软的独柳从茶盏壁侧面绕上去,间杂着几根嫩叶落在碗沿处,根收在茶盏和茶盘之间,看起来素雅得很。
这套茶具原有两个茶盏,只是去年夏日里宁衍失手打碎了一只,现下就只一个了。
而这只名为“春意闹”的茶盏,此时正四分五裂地躺在御帐的地面上,里头的冷茶泼了一地,茶叶嫩尖狼狈地粘在几片大块的碎瓷片上,因为泡得时间太久,显得有些卷曲发黄。
御帐里静得惊人,宁怀瑾右手的袖口因方才失手带翻茶盏而湿了一大片,现下正缓慢地往下滴着水。
他沉默不语地站在榻外两步远的地方,眼神似乎是落在地面碎裂的茶盏上,又似乎是什么都没有看。
宁衍方才就被茶盏碎裂的声响惊醒了片刻,当看清眼前当真是宁怀瑾时,他背后霎时间就起了一层冷汗,酒瞬间就醒了一半。
宁衍是醉了,却并不是傻了,他清楚地记得方才“梦中”发生了什么,也记得他因为分不清梦境现实,以至于跟宁怀瑾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胆大包天,无耻至极。
他的心砰砰直跳,慌得厉害,连带着手脚都有些发软。
宁衍是对宁怀瑾怀揣着不可告人的想法,也一直将其宁怀瑾视作他必要得到的人——但他无论如何没想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把这件事挑明。
先不说横在他俩人之间的君臣、叔侄身份,就单单一个断袖身份,便能带来无穷无尽的隐患。
帝王后嗣,朝堂安稳,甚至于百姓对君王的看法,百年后他与宁怀瑾的身后名——这些事宁衍不是没想过,从他决定放任自己这种想法的那一刻,他就天天都在想。
宁衍本打算一边无声无息地侵入宁怀瑾的生活,一边将这些事一一料理妥当,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与宁怀瑾摊牌。若是这样,哪怕宁怀瑾依旧觉得自己荒唐,也好歹能看见自己的诚意。日后想要再进一步,便是顺理成章。
但无论如何,绝不是现在这样,在一切都还未开始前便将这件事撕开了口子,将里头的龌龊心思翻腾出来,大咧咧地摊在宁怀瑾面前。
宁衍缓慢地撑着床榻坐了起来,他望着宁怀瑾的表情,手心渗出了一层冷汗。
宁怀瑾沉默了一会儿,也未曾看宁衍一眼,顺势垂下眼,声音平淡地道:“陛下喝醉了,今夜劝酒的不是臣。至于臣酿的那坛酒,若陛下想要,等回了京,臣便叫人启出来送进宫里,陛下不必这样心心念念。”
“你酿酒了?”宁衍忽然问。
宁怀瑾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挑中这句这样在意,瞥了一眼他的表情,皱着眉道:“嗯。”
宁衍酒醒了一半,头却还是疼。帐中烛火摇曳,宁怀瑾的身影在光晕影影绰绰,暖色的光顺着他的身侧勾出了一条明亮的边,宁衍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眼晕,低下头揉了揉眉心,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宁怀瑾也酿了酒,就像他三年前的那个梦一样。
大约是他实在不完全清醒,也或许宁家人是个一脉相传的一根筋,宁衍的理智明明在叫嚣着让他赶紧打住这个话题,尽力弥补,可他的情感却已经不受控制地去了另一个方向。
——这或许是上天的预兆呢,宁衍模糊地想。
就像宁怀瑾现在明明知晓了他的心意,却也没有勃然大怒地拂袖而去,只是沉默地想要带过这个话题,甚至没有训斥他几句。
这念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合着宁怀瑾的沉默一起,以至于硬生生给宁衍撕出了一丝虚幻的希望来。
于是他没有就着宁怀瑾的话顺水推舟地掩饰太平,而是“胆大包天”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抬起头看向了宁怀瑾。
“皇叔……”宁衍模糊地开口,却又打住了,他顿了片刻,换了个称呼:“怀瑾。”
要在现实中叫出这两个字,实在比梦境里难太多了。宁衍唤得艰涩又生硬,还将语气放得轻而又轻,才能勉强从慌乱不已的心虚间歇里凑出些勇气,将这两个字说出口。
宁怀瑾实在没想到,宁衍非但不觉得心虚羞愧,居然还大有把这种丑事说明白的意思了!
宁怀瑾勉强维持的脸色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他咬了咬牙,当着宁衍的面往后退了一步,双膝一弯,直直地冲着他跪了下去。
宁衍脸色微变。
“陛下。”宁怀瑾说:“恕臣直言……您该唤我皇叔。”
宁怀瑾跟江晓寒不一样,江晓寒平日里看着好说话,实际上心里那杆称最是刚正不阿,一双眼锋利得很,只要略微冷下脸便能唬住这几个皮孩子。
而宁怀瑾看着不好亲近,实则是个最不爱计较的人。无论看着外表怎么冷淡,眼神总归是热乎的。这些年里,若跟宁衍之间有了什么意见不和的,也总是他让步多些。
可是现在,宁怀瑾虽然神色平静,连声音语气都是平平淡淡的,但宁衍却清楚地在他身上看到了不容置喙的决绝。
就在这一刻,宁衍福至心灵,忽然发现他做错了一件事。
他不该一味地撒泼讨宠地装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