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宁衍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太专注了,宁怀瑾居然真的福至心灵,从里面看出了比“高兴”更多的情绪。
那是一种非常期待,却又有些顾虑的眼神,他似乎很想亲近,却又因为什么克制住了。
是因为我,宁怀瑾忽然想。
或许江晓寒说得对,宁怀瑾想,我可以不接受,但我不能看不起它。
宁衍眼神柔和地看了宁怀瑾一会儿,他没有出声催促,因为他知道,宁怀瑾既然能为了他漏夜进宫,就一定会进屋来的。
“玲珑。”宁衍唤了一声。
玲珑放下手中的汤碗,柔顺地答应了一声。宁怀瑾愣了愣,这才发现屋中居然还有一个人。
“外面下雨了。”宁衍看了看窗外,意有所指:“正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奴婢明白。”玲珑说。
“知道怎么说吗。”宁衍问。
“知道。”玲珑冲他福了福身子,从外殿一角取了一把油纸伞向外走去。路过宁怀瑾时,玲珑还停下来给他见了个礼。
宁怀瑾了解宁衍,不光是了解他的生活习惯,也熟悉他的所有处事风格,所以一听他的吩咐,就知道他这应该是想做什么了。
宁怀瑾终于在一次又一次打岔中梳理好了情绪,迈步进了殿。
宁衍目光温柔地将他迎进门,看着他走到榻边,单膝跪在了地上。
离得近了,宁怀瑾便看清了宁衍身上的玄机,他身上那些银针并不要紧,腕子下搁着的那只银碗才是让宁衍动弹不得的元凶——颜清在他的左手手腕旁横着开了个足有两指节长的小口,用一根极细的空芯苇管撑着,正在往外导血。
血已经积了小半碗,宁怀瑾摸了一把,发现那碗冰凉冰凉的。
“陛下——”宁怀瑾心疼得厉害,想问他疼不疼,又怕给他提了醒,踌躇了片刻,只得干巴巴地问:“臣给您寄的信,没收到吗。”
“收到了。”宁衍低声说:“可是晚了。”
宁怀瑾咬了咬牙。
“臣应该……”他想说他应该手脚再快一点,或者在蒋璇入宫时便不要置气,应当早些将这事儿查明白再放人,但是宁衍没给他这个机会。
“我是故意的,皇叔。”宁衍不想让他自责,承认得很痛快:“我与你的事被阮茵知道了,那她是一定会用这个做文章的。与其让阮茵留着这个把柄在手里,我不如先给她指一条有用的明路,让她在我能接受的范畴内把这个把柄用掉。”
宁怀瑾不是那样好糊弄的人,不会宁衍说什么就信什么。若真一门心思地往前论,他跟阮茵打交道的时间还要比宁衍更早。
宁衍说得轻描淡写,但也是要在“阮茵可接受的范畴之内”,她才有可能把这把柄用出来。宁衍说得仿佛是云淡风轻,但其实事实不过是权衡之下,他为了“想做的事”,让渡了自己觉得不太重要的一部分。
“阮茵让您感到威胁了吗。”宁怀瑾说:“所以才想要不惜一切代价,想办法给她下一个更大的套。”
“是。”到了这个箭在弦上的地步,宁衍不想骗他,干脆地说:“我本不想这么早动手的,但天时地利人和,谁让她自己心大,还妄想用朕的心思来拿捏朕。”
宁怀瑾从他陡然变换的自称中看出了他对阮茵的敌意,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宁衍自己说完,也发觉自己戾气有点重,于是顿了顿,轻轻松了口气,抿着唇冲宁怀瑾笑了笑。
“不光如此吧。”宁怀瑾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陛下还有什么理由,一并说了。”
宁衍张了张口,迟疑了一瞬。他看着宁怀瑾的表情,似乎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态度来,好决定要不要说实话——他仿佛是被宁怀瑾先前两次态度决绝的逼问吓怕了,于是本能地想要掩饰。
宁怀瑾也没说话,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就见宁衍微微侧了侧身,有些吃力地将右手伸过来,似乎是想拉他的手。
宁怀瑾在心里叹了口气,看他姿势别扭又辛苦,便自己将手递过去,任由宁衍握住了。
“我想护着你。”宁衍轻轻地说。
宁怀瑾的呼吸停滞了片刻。
“都到了这个地步,皇叔可千万别说教……”宁衍说:“说也来不及了,我是一定要继续下去的。”
宁怀瑾又沉默了一会儿,顺着宁衍拉他的动作坐上榻边,伸手掖了掖他的被角——他看出来了,宁衍中毒后变得极为怕冷,哪怕现在正是盛夏时节,他还是得披张薄被才行。
“臣不明白。”宁怀瑾低声说。
他确实不懂,也不明白无趣又古板的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宁衍能这样豁的出去。
“皇叔不明白,也不必非要明白。”宁衍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世上多得是糊涂人。”
往常里宁衍惯会见缝插针地撒娇讨宠,但只要一谈到感情,他就不知犯了什么倔,也不撒娇也不讨宠了,像是生怕自己的感情染上一丝一毫软弱一样,硬邦邦地说:“皇叔只要等着看我的真心就行。”
正文 “……皇叔,好疼啊。”
宁怀瑾等来等去就等来他个这幅模样,哪敢接着坐视不理。
他叹了口气,正想再劝两句,可刚一开口,宁衍就猛地攥紧了他的手。
“皇叔,不管你要说什么,起码别现在说。”宁衍也发觉自己反应太过,松了些力气,软下语气小声地恳求他:“等这件事了了再说,行不行。”
别说宁怀瑾其实自己也没想好到底要说什么,就冲着宁衍这个语气,他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宁怀瑾看着宁衍的眼睛,心里又疼又软。
君王立于险境是大忌,是要动摇国祚的,但宁怀瑾手里攥着宁衍冰凉的手指,胸口像是平白堵了块大石,一句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
——算了,宁怀瑾想,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了,倒不如帮宁衍一把,若真能了了阮茵这处心结,也算是好事。
“……好。”宁怀瑾艰难地说:“这件事等之后再说。”
宁衍原本提心吊胆,生怕他一张口就是拒绝,闻言心中大松一口气,一时间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庆幸,下意识想笑,只是嘴角还没勾起来,眼圈却先红了。
宁怀瑾原本就一直盯着他,连忙紧张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宁衍慢半拍地扯了扯嘴角,笑着说:“……皇叔,好疼啊。”
外人不知道,宁怀瑾却清楚,宁衍其实骨子里有点娇气的味道在,怕疼又怕苦,只是平时掩得好,外人都看不出来罢了。
但宁衍同时又是个很矛盾的人,他真正痛苦的时候从来不说,拿出来讲的都是些再琐碎不过的小事——就像他一点都没提跟阮茵交手中的惊险,只说了他手上的伤口很疼一样。
可宁衍不说,也不代表宁怀瑾就想不到。何况他这样一叫疼,倒让宁怀瑾骤然想起了以前跟他“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心里更加不好受了。
我先是没教养好他,宁怀瑾想,现在又没保护好他。
——他现下回了京,若再连后者都不能弥补一二,简直枉受宁衍十年敬爱。
外头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吩咐,知道恭亲王在殿内,也不来叨扰。外头风雨交加,雨声哗哗作响,烈风顺着殿内唯一一扇通风的窗灌进屋内又席卷出去,脆弱的木窗晃了晃,被风带得重新关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宁怀瑾没有动,宁衍也没出声。
他俩人在满堂摇曳的烛火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宁怀瑾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一直都没松开宁衍的手。
糊了双层油纸的木窗将风雨隔绝在外,瓢泼的雨声骤然变小,宁衍血滴的声音就格外明显。
宁怀瑾在江州时曾得知过这种寒毒的效用,知道令人发冷是寒毒发作的正常现象,但他总觉得,宁衍身上似乎太凉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在失血的缘故,宁怀瑾只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已经没什么热乎地方了。
——除了宁衍被他握在手心的右手指尖还有点温度。
宁怀瑾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体温或多或少能给宁衍带来点用处,总归是下意识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陛下——”
“皇叔。”
他俩人异口同声地开口,宁怀瑾愣了愣,先妥协了一步,说道:“陛下先说。”
“没什么。”宁衍笑了笑,说:“皇叔的手好暖和。”
按宁衍现在的体温来说,换了谁来都能得一句“暖和”的评价,但宁怀瑾没说什么,而是重新张开手指往上拢了拢,努力将宁衍的整只右手都握在了手里。
宁衍的手指修长,与他双手交握后,指尖便搭在了宁怀瑾的手腕上——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宁怀瑾的体温,比他平日里的体温略凉一些,显得有些温。
宁衍先前便没奢望过宁怀瑾会这么快对他消气,也没想过在一切事了之前还能有这样跟宁怀瑾静静坐一会儿的好日子,而宁怀瑾心有不忍不说,又自觉于心有愧,一心想要补偿一二。
他俩人各怀心思,倒还真阴差阳错地在这山雨欲来的雨夜硬挤出了一点安宁来。
宁衍腕子下的银碗里已经积了大半碗的血,乌黑浓稠的,触手冰凉。只好在这些血放出来后,宁衍也不像最初那样时时冷得发抖,借着暖炉和熏笼的热意也能松快一些。
他原本就身心俱疲地撑了大半天,见着宁怀瑾时下意识安了心,身上紧绷着的那根弦就先散了大半,此时一放松下来,便有些眼皮打架。他强撑着精神喝了宁怀瑾喂的半碗热汤,便歪在榻上睡着了。
宁怀瑾耐心地攥着宁衍的手在床边陪了好一会儿,期间何文庭来叫了两次,问他是否要些新鲜汤水填填肚子,都被他摇头拒绝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颜清带着景湛过来查看宁衍的情况,将他腕子上那根被血浸透的苇杆扯出来,换上一根新的。
宁怀瑾自觉起身给他让开位置,可宁衍在睡梦中还拉着他的手不放,宁怀瑾不舍得硬拽,俯下身凑近他耳边低声哄了两句什么,才慢慢把手抽出来。
“敢问颜先生,这血还要放多久?”宁怀瑾问。
宁衍放出来的血已经积了满满一碗,颜清将那只碗小心地从宁衍腕子下抽出来交给何文庭,又换了一只新的进去。
“直到放出热的血为止。”颜清说。
景湛落后颜清一步,从外头端了碗清酒进来,拉了张木凳,将酒碗放在颜清手边。
颜清展开针包,先是按了按宁衍的手腕,然后由上至下,开始取针。他取针的手法有些特殊,似乎是灌了些内力进去,捻针的力度都别有讲究。
宁衍不知是疼了还是怎么,在睡梦中都似有所觉,皱着眉偏头蹭了一下软枕,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痛哼。
“王爷不如先去偏殿歇息会吧。”不等宁怀瑾说话,颜清便头也不抬地说:“今夜还有得磨,半个时辰后,王爷再回来守着。”
宁怀瑾刚想说他并不累,颜清就又补了一句:“不然王爷在这,我恐会分心。”
颜清这样说,宁怀瑾也不好再说留下,只能点了点头,又看了宁衍一眼,颇为担忧地退了出去。
“师父平时诊治也不怕人看。”景湛等他走了,才小声道:“怎么偏不许王爷看——是陛下的情况很棘手?”
“不是。”颜清将取下的银针丢进酒碗中,说:“是他看不了这个——事关陛下,他会心疼的。”
宁怀瑾并未走远,他方才出来时带上了门,此时正站在廊下,看着外头的雨。
这场雨下的急,雨丝被风斜着挂进廊下,擦着他的脸侧落在身后的廊柱上。盛夏的雨并不寒凉,下得再大也不过是场面吓人,内里柔软得很。
宁怀瑾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轻轻舒了口气,开始从那些或柔软或迷茫的情绪中抽身,开始思索起现下的处境来。
——宁衍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去被阮茵下毒,他定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做些文章,才会以身犯险。
宁怀瑾从安庆府走了一圈回来,对那边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也比宁衍知道的更多一些。
而宁铮屯粮也好赚钱也罢,想必都是受了阮茵的指点才会如此,在回来的路上,宁怀瑾曾经想过,是不是宁铮已经做好了铤而走险的准备,准备划江而治,起兵造反。
但后来他回京路上收到江晓寒的来信,又觉得不对——阮茵不是个蠢人,若是有名正言顺的法子,便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她明明已经在京中得了手不说,对宁衍下毒,就说明她还是想让宁铮回归“正统”的,那又为什么还要让宁铮随时做好举兵的打算。
宁怀瑾思来想去,只觉得宁衍怕是压根没放弃那个“收封”的想法,才让阮茵和宁铮心里一直提着一根弦,只能被逼无奈地做上两手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