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气儿不再不说,连廊下守夜的小内侍都变得敷衍起来。
十里围着两层内侍服,靠在殿外的廊下昏昏欲睡。他睡姿歪歪扭扭地,守夜用的薄被胡乱地围在身上,衣服蹭得皱皱巴巴,一条腿从廊下垂下来,半边身子都已经被雨水打湿了。
宫门在玲珑身后合拢时,十里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懒洋洋地睁开眼,正跟玲珑看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俩人沉默地对视了几息,还是十里先一步轻飘飘地移开目光,将薄被重新卷成个卷,抱着又睡了过去。
玲珑重新迈开步子,走到廊下收伞时甩了一把伞上的雨水,洒了十里半身水点子。
十里从睡梦中被重新惊醒,一骨碌爬起来,正想张嘴争辩,玲珑已经目不斜视地进了殿,看都没看他一眼。
阮茵殿中终于有这样难得的清净时刻——这倒不是说她的殿内多冷清,而是仁寿宫终年不停的那股浓香终于没了踪影,满屋子清清淡淡的,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水汽。
玲珑不着痕迹地深深吸了口气,觉得比之前几次过来舒坦多了。
就算宁衍将仁寿宫当成了一座内狱,阮茵脸上看起来也没什么颓丧之色,照例该喝茶喝茶,该吃果子吃果子,手里捧着本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她亲近的内侍跪在榻前给她捶腿,茶几上搁着一小碗鲜嫩多汁的葡萄。
玲珑将油纸伞搁在门边,扫了一眼,发现蒋璇也没走,正枯坐在殿中的角落,一脸疲倦之色。
——大约是心里不安,怕宁衍无声无息地结果了她,所以非要赖在阮茵这,求个保障。
玲珑收回目光,拍了拍身上被雨打湿的地方,走进内殿去给阮茵回话。
“这个关口,你怎么来了。”阮茵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说道:“你竟也进得来。”
“紫宸殿那边乱糟糟的,没人在意奴婢。”玲珑跪在殿中,解释道:“所以奴婢拿了陛下的玉佩便出来了,外头的禁军以为是陛下叫奴婢过来传话,并未阻拦。”
“乱糟糟的?”阮茵咂摸了一下这个词儿,笑道:“怎么个乱法?”
玲珑过来本就是要给她回话的,自然是知无不言:“陛下回去时吐了好几口血,吐完便昏过去了,后来何总管去请了国师前来,但国师似乎也束手无策……权衡间,已经秘密请了颜先生进宫来。”
“那结果如何?”阮茵说。
“不太好。”玲珑摇了摇头,说道:“奴婢出来时,正殿还灯火通明,国师师徒二人进了殿就没出来过,只端了两盆血出来,就着雨顺着夜色泼进了宫道下的排水渠里。”
“是吗?”阮茵端过茶盏,撇了撇上头的浮沫,说道:“但据哀家所知,那毒可没有这么大劲头。”
——这就是摆明了对她的话有疑心。
玲珑也没觉得意外,阮茵一向都是这个性子,向来只相信攥在自己手心里的。她在宁衍身边待了这么久,又能在这样紧要的关口过来传消息,阮茵不信也是正常。
“奴婢也不清楚。”玲珑平静地说:“许是因为陛下年幼,所以反应格外大些。”
阮茵一时没有说话。
她微微眯着眼睛,打量了玲珑一会儿,玲珑的肩膀绷得很紧,伏跪在地上时,肩胛骨从细薄的衣衫下凸起小小的一块,显得她身影异常单薄。
阮茵沉默的时间越久,她浑身就绷得越紧,到最后几乎有些打晃了。
“……说的也是。”阮茵缓缓道:“我找来试药那人是个身强体壮的年轻男人,大约是比陛下耐折腾一些。”
玲珑的肩背一松,骤然吐了口浊气出来,支着地的手微微打着颤。
“无论怎么说,这是好事。”阮茵捻着手中的佛珠:“既然事情已成,那铮儿便不用着急了。”
“怎么不用急。”一直在旁边听着的蒋璇终于耐不住性子,插言道:“太后娘娘是不是忘了,陛下已经跟娘娘撕破脸了,太后娘娘现在不趁热打铁,是生怕陛下缓不过这口气,倒不出手来收拾我们吗。”
阮茵的脸色难看了一瞬,想发作却又忍住了。
宁铮这么多年来靠着蒋家这条商路往京中倒腾了这么多草药,手里难免不握着什么账本之类的把柄。
兔子急了还咬人,现下正是紧要关头,阮茵不想横生枝节,于是耐着性子多嘴安抚了一句。
“陛下没法发难。”阮茵说:“先不说他想发难就绕不开绝后这件事,单单论下毒,只要陛下没证据,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能平白‘冤枉’一位封王和当朝太后。”
——但是却能找一个无权无势的替罪羊,蒋璇想。
阮茵确实有有恃无恐的底细——日日送汤水去紫宸殿的是她蒋昭仪,将蒋昭仪带进宫的是舒清辉。就算来日事发,宁衍真的不管不顾自掀底牌也要讨个说法时,阮茵只要说自己年老糊涂,平白被人蒙骗,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将这件事带过去。
总之“别有用心”的都是蒋璇和舒家,与阮茵又有什么关系。
蒋璇心知肚明,到现在为止,她能跟阮茵和和气气地同坐在这屋里,是因为蒋家也有太后娘娘的把柄。可胳膊拧不过大腿,若是她真惹怒了阮茵,阮茵转头对付蒋家,也并不是不能将那把柄磨平——之所以还没有,只不是阮茵怕宁衍黄雀在后,白白给他宁衍做了嫁衣而已。
还不如她识相点,别仗着这点微末“把柄”把线扯得太紧,有松有驰一些,阮茵也乐得顺手保着她。
蒋璇深吸了口气,兀自压下心里的不安,跟阮茵之间各递了个台阶,也就顺势下了。
“太后娘娘说的是。”蒋璇说:“可若按兵不动,也于大业无甚益处。”
阮茵见她识时务,便心不在焉地捻了捻手里的珠子,说道:“陛下这消息自然瞒不了多久,总会有露馅的时候。铮儿只需要按兵不动,等到陛下瞒不住时,就是咱们占据主动的时候了。”
蒋璇对京中之事知之甚少,下意识问道:“……什么?”
可阮茵却没有与她多说的意思了,她扶着内侍的手站起身来,顺口唤了声来人。
廊下值夜的十里一个激灵,从睡梦中爬起来,连忙抹了抹皱巴巴的衣裳,跪在门口应了声是。
阮茵往门口瞅了一眼,没大看清他的长相,也没在意,随口吩咐道:“将后殿养的那只鸢准备好。”
“太后娘娘是要给咱们王爷传信吗。”玲珑道:“外头禁军甚多,若放鸢恐会被他们发现,不若将信交给奴婢带出去再传信,能稳妥一些。”
“不。”阮茵垂着眼瞥了她一眼,说道:“这次的消息,哀家要亲自放。”
阮茵说着,抬眼从屋内扫视了一圈,她的视线缓慢地从各个心腹的脸上划过,最后重新回到玲珑伏跪的身影上。
“在后宫里生存,时时刻刻都得是如履薄冰,百般谨慎。”阮茵笑了笑,凉薄道:“这样重要的事,哀家谁也不信。”
正文 “我永远不会疑心皇叔。”
宁衍做了一个梦。
梦里还是大雪纷飞的冬季,他从珠镜殿出来,接过侍女递来的大氅自己围好,怀里揣着两本陈年奏折,往紫宸殿走去。
珠镜殿不是他的宫殿——不对,应该说,这满宫里都没有他的宫殿。他还未记事时就被送去王府寄养,偶尔回宫一次,也只是像旁人一样,在宫里“借宿”几晚而已。
虽然最近宁宗源召他的次数多了起来,但他毕竟已行将枯木,忙着传授帝王之道还忙不过来,没那个心情精力再去操心这些日常起居的琐碎小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宁衍暂住的珠镜殿里本没有给幼年皇子预备的东西,手炉都是成人大小,足有宁衍两个拳头那么大,沉甸甸的,捧也捧不住。宁衍嫌它鸡肋,就干脆扔在了殿里,未曾带出来。
他身边只跟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年轻内侍,亦步亦趋地替他打着伞。
宁衍在瑟瑟寒风中打了个哆嗦,将手里的奏折揣得更紧了些。
他路过清思殿,然后拐进去往文思院的窄路,从穿了个近道去紫宸殿。
小路偏僻,主子们大多都宁愿绕远多走点路,也不会这样自降身份。走这条路的大多都是各宫的宫女内侍,地上的雪积了厚厚一层,也没人来打扫。
六岁的宁衍只有人家大腿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走得很吃力。
他身后的年轻内侍有几次伸手扶他,想抱着他走这条路,都被宁衍摆手拒绝了。
紫宸殿与珠镜殿之间离得不远,若是以车轿来论,大约也就是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但若是以宁衍自己的速度来论,就要多上一倍不止。
那一年的冬雪格外足,等到宁衍到了紫宸殿门口时,他领口和肩上的雪花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他身后跟着的年轻内侍被拦在殿门外,紫宸殿内的亲近女官走出来,替宁衍拂了拂肩头的雪,领着他进了门。
宁宗源正在里面等着他。
宁衍微微垂着头,跟着宁宗源身边的大侍女往内殿走。明明是青天白日里,紫宸殿内外的三十几号人一个比一个安静,宁衍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只觉得连旁人的呼吸声也听不见。
这座华丽宽敞的宫殿曾有过许多主人,它看似巍峨不动,实际上掌握在每一任主人手里时,模样都各不相同——正如此时在宁宗源手中,便是庄严、肃穆、说一不二。
“父皇。”宁衍说:“儿臣来了。”
宁宗源坐在高座上,微微弓着身子,双手悬在熏炉上烤着火。他已经病得很厉害了,精致厚重的帝王服饰穿在身上也显得臃肿,他像是具被掏空的皮囊,只靠最后一口气撑着。
“那两个人,都打理好了?”宁宗源问。
宁衍抿了抿唇,唇色有些发白。
生辰宴近在眼前,可就在两天前,宁怀瑾却在宁衍的饮食里发现了不干净的东西。他当时未敢声张,事后找了宁宗源亲近的太医来看,才发现那是上好的鹤顶红。当时宁怀瑾随手丢了块肉给路过的野狗,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宁衍便眼睁睁地看着那狗便吐血而亡了。
年幼的孩子哪见过这样的架势,心里后怕的要命,偏偏宁宗源还将这件事交给了他自己来查。
宁衍硬着头皮查了两天,最后竟然查到自己的身边人身上。
“是。”宁衍有些艰难地说:“事情均已查清,在儿臣食物中做手脚的是御膳房的一个掌膳内侍,儿臣身边的内侍知情不报,也算从犯——后者已经交由大理寺申办了,前者……”
宁衍打了个磕绊,说道:“杖毙了。”
宁宗源耷拉着眼皮,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唔了一声,说道:“也好,这样也能落一个公私分明的名声。”
宁衍没有说话。
梦里的他像是被无端拉回十年前,那些或琐碎或无用的记忆重新鲜活起来,在他脑子里翻滚着。宁衍想起他早上“自愿”看了一场杖毙内侍的行刑,便顿时有些反胃。
“但是父皇。”宁衍干巴巴地说:“我没查出幕后的主使者。”
“那不重要。”宁宗源摇了摇头,说:“是谁都无所谓,这宫里有的是人想害你,不差一个两个。”
“知道父皇为什么让你去查吗。”宁宗源说着冲他招了招手,将宁衍唤到了身边,接着说道:“……因为父皇给你留了一个礼物。”
“什么?”宁衍一愣。
宁宗源冲他笑了笑,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寻常父亲般亲昵且神秘地说:“是一个,能让你日后坦荡平顺的好礼物。”
彼时年幼的宁衍万分不解,正想再问,宁宗源就拉过他的手拍了拍。
“你谁也不能相信。”宁宗源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教导他:“帝王之术,本就是纵横谋划。而所谓的‘立身持正’和‘不偏颇’,不过都是为了让臣子不起怨愤之心的托词而已。”
“谁都不能相信?”宁衍重复了一句。
“谁都不行。”宁宗源说:“哪怕你最亲近的近臣,最信任的心腹,亦或是陪伴你走过最长路途的那个人——你要时时刻刻在心里给自己画一条底线,守着这条线不退后,冷眼看着他们,防着他们。因为只有这些人,若是一朝翻脸,才是能捅得你最痛的人。”
宁衍懵懵懂懂地就想答应,可头刚点到一半,他就又听见了宁宗源的声音。
“尤其是宁怀瑾。”宁宗源幽幽地叹息一声,说道:“朕给你留了保障,但——”
宁宗源的声音忽而变得缥缈而悠长,像是从遥远的彼方传来的,梦中的宁衍对此毫无所觉,眼神只落在宁宗源握着他的手上。
“但”后来的话已经被风声模糊得听不真切了,可宁衍大概能想象到,左不过是“人心难测”“日久生变”这样的话。
“父皇。”年幼的宁衍在这一瞬间跟十年后的自己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明明他握着宁宗源的手还是幼童的,可声音已经变成了清冽的少年音。他的语气低沉,却异常笃定:“……我永远不会疑心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