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太清楚。”宁怀瑾耐心地道:“何文庭就在外头,叫他进来问问吧。”
宁衍刚从梦中醒来,浑身乏力,宁怀瑾自觉替他担了这个劳累,扬声唤了一句何文庭。
何文庭在外头守了大半晚的夜,正打着瞌睡,被宁怀瑾骤然叫醒,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奴才在。”他将身上沾着的拂尘丝捻下去,连忙推门进来,说道:“王爷可有什么吩咐。”
“玲珑回来了吗。”宁怀瑾问。
“还没呢。”何文庭说:“奴才一直守着门口,没见玲珑姑娘回来。”
何文庭说着看了看宁怀瑾的脸色,试探道:“是王爷着急了?那奴才找人去寻她?”
宁怀瑾这才想起来,他先前还吩咐过这些内侍,若是玲珑回来,则唤她来回话。今晚上事情太过杂乱,他又半颗心系在宁衍身上,这种小事居然转头就忘了。
宁怀瑾似乎是发觉到了自己心急则乱,暗自懊恼了一瞬。
“不用去找了。”宁衍转头看向窗外,低声说:“你先下去吧。”
何文庭一头雾水地瞧了这俩人两眼,依言退了出去。
外头的夜色还是黑沉沉的,宁衍也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外头的雨下得似乎更大了些。
雨点打在窗棱上,发出近似沉重的撞击声,绵绵不绝。
一只羽翼漆黑的白头鸢借着雨夜的遮掩悄无声息从仁寿宫东角飞去,在瓢泼大雨中振翅掠过低矮的屋檐,很快没入了夜色之中。
雨声成了它最好的遮掩,阮茵站在宫墙内,眯着眼睛在夜色中艰难地辨认着它的身影,直到确认它安然远去,确实没有被外头的禁军发现时,才轻轻地松了口气。
站在阮茵身后几步外的玲珑从她背后收回目光,下意识想低头看看自己脏污的绣鞋。她的目光从仁寿宫休整整齐的草地上一掠而过,却不小心跟廊下的十里撞了个正着。
他俩人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瞬,又同时移开了目光。
一声惊雷划破天幕,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上,宫道下的排水渠积出了一道雨溪,眼见着是这雨又下得更大了些。
“我方才梦见父皇了。”这屋里一没了外人,他的自称便又变了回去:“梦见了当初他还在的时候。”
宁衍说着垂下头,看了看自己与宁怀瑾交握的手,珍视地用拇指摸索了一下他的手背。
宁怀瑾本已经做好了拒绝他“得寸进尺”的准备,却不想宁衍看了一会儿,居然颇为不舍地自己松开了手。
宁怀瑾:“……”
宁衍正在发热,手心也烫得厉害,这样忽然松手,宁怀瑾只觉得似乎一缕凉风拂过手背,又凉又痒,还有些微妙的失落感。
他不自在地收回手,欲盖弥彰地用那只手拍了拍衣摆,才问道:“是梦到什么了?”
宁衍向后挪了挪,靠在软枕上,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皇叔还记不记得,当年父皇给我办生辰宴之前,曾出过一件事。”宁衍说:“当时有个膳房的内侍在我饭菜中下毒,被拎出来杖毙了。”
“臣记得。”宁怀瑾说:“当时那人被杖毙后死无对证,后来废了好大功夫才查明是温贵妃的人下的手,只是当时贵妃已逝,温家也倒了,便不了了之了。”
“怎么?”宁怀瑾担心他是心有余悸才想起这桩往事,于是放软了声音,说道:“是今天的事儿让陛下不安了?”
“不是。”宁衍摇了摇头,说:“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当初父皇叫我过去问案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
从久远的时间中寻找这样一点鸡毛蒜皮的记忆不是容易的事情,梦中的情景掺杂了太多“宁衍”自己的想法,有些细枝末节的地方都作不得准。
他顿了顿,努力地回忆了一会儿,才说道:“父皇曾说,他给我留了个礼物——作为他给我的登基贺礼。”
——登基贺礼?
宁怀瑾下意识就想起了他那个算无遗策的“皇兄”,宁怀瑾琢磨了一下宁宗源的处事风格,总感觉这不是个什么好“礼物”。
就凭当年宁宗源借着宁衍的生辰宴逼宁煜造反,让当时只有六岁的宁衍亲眼看着外头的血雨腥风,宁怀瑾就对宁宗源提不起什么期待来。
但话又说回来,当年宁宗源在那短短半个月里教给宁衍的“为君之道”,确实让宁衍在这十年里受益良多。
于是宁怀瑾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顺着宁衍的意思道:“陛下现在提起这件事,是有猜测了吗。”
“我当年……”宁衍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兀地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我当年本以为,父皇说的这个‘礼物’是四哥。但现在想想,其实并不是。”
宁衍叹了口气,说:“皇叔,你说,安庆府身处中原腹地,旁有封王领域,后有鱼米之乡,又紧连着江州这样的腹地要塞,父皇当年为什么要把这片地方封给三哥——单单是为了曾经的安庆府尹贺留云是三哥的心腹吗。”
宁怀瑾骤然一惊。
“虽然我从小不在我父皇身边长大,但是我坐在帝位上这么多年,大概也能了解他几分了。”宁衍说:“他绝不是一个会随意处置这江山的人。”
“或许……”宁怀瑾缓缓说:“长乐王才是先帝给你的礼物。”
宁衍没有说话,显然是也于宁怀瑾想到一处去了。
“当时,我父皇说,这个礼物是他留给我的。”宁衍低声道:“他说,这是一个能让我日后坦荡平顺的好礼物。”
——胡扯,宁怀瑾想。
出生在皇家,顶着“宁”这个姓氏,皇室倾轧,兄弟反目,宁怀瑾已经见得太多了。
宁宗源之所以将宁铮称之为“礼物”,实则是拿他当做了给宁衍送上门来的磨刀石。若是宁衍能过了这一关,则证明他确实有手腕有能力坐稳江山,日后自然是能平顺坦荡——可话又说回来,若过不了呢。
若宁衍是个资质平庸的孩子,内斗不过阮茵,外斗不过宁铮,那就只能被这块磨刀石崩断了刃口,被人从这龙椅上掀下去,换另一种“平顺坦荡”。
——不愧是皇兄,宁怀瑾想。
哪怕是当年已经眼光毒辣地看准了宁衍,却还是因为他年幼,而要再为这江山再添最后一重保障,免得坐在龙椅上的是个尸位素餐的废物。
“父皇是要考验我。”宁衍说。
“当初,三哥和四哥争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最后是我白捡了个便宜。”宁衍说:“世人说要破茧才能成蝶,所以父皇现在要找补回来,要让我跟三哥再争个高低——”
宁怀瑾有些不落忍:“陛下。”
“皇叔。”宁衍忽而笑了笑,语气轻松地跟他说笑道:“你说,是不是父皇在天之灵发现我肖想皇叔,觉得我实在荒唐,又后悔了,想要临阵再换——”
“臣会帮您的。”宁怀瑾打断他,直言说:“先帝心思深沉,其心意在当年臣就没法揣测,现在更是。但不管先帝当年看中的是谁,现在在天之灵又在帮着谁,臣都会站在您这边。”
宁衍一怔。
“先帝已经是先帝了,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是陛下。”宁怀瑾似乎是想安他的心,语气异常坚定:“陛下才是真龙天子,大可不必为了鬼神之说乱自己的心神。”
这话对恭亲王来说,几乎称得上是惊天地泣鬼神,说句犯上不敬也不为过。宁衍本来只是想与宁怀瑾说笑几句,不想他居然有这么大反应,一时间愣了许久,才干巴巴地笑了笑,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与皇叔说着玩的,怎么这样生气。”宁衍瞥了一眼他的表情,中气不足地说:“好了,皇叔不爱听这话,我以后不提了。”
然而宁怀瑾显然认定宁衍方才确有一瞬间心神动摇,目光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但他碍于宁衍的面子,到底没说。
“无论是前人有意设置的考验也罢,还是宁铮自己心思活络也好,都不重要。”宁怀瑾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哪怕就真的是张考卷,陛下也是要答给天下看,而不是给先帝看。”
——在试图开解宁衍这件事上,恭亲王简直是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
宁衍张了张口,本想解释两句什么,可又觉得麻烦,干脆将错就错地接下这句话,顺势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
“那抛开这些,陛下还是不想下旨调兵吗。”宁怀瑾问。
“我不调兵,不是因为这些,也不是因为惧怕父皇的谋算。”宁衍转头看向外头浓浓的夜色,说道:“我想最后给三哥一个机会。”
正文 但他确实短暂地给过她一片天地
舒秋雨站在紫宸殿门口,已经等了半个时辰。
大雨瓢泼中,天也亮得比平时晚,眼见着到了平时上朝的时间,天色还是像蒙了一层浓雾,灰蒙蒙的亮不起来。
也不知是宁衍不想见她还是怎么,进门通报的内侍进了殿就没出来,紫宸殿门窗紧闭,也听不见里面有声响。
“小姐。”站在她身边替她打伞的银杏咽了口唾沫,有些心虚地小声跟她咬耳朵:“……您为什么非得见陛下不可呢。”
舒秋雨的态度依旧执拗,硬邦邦地说:“因为我有话要跟陛下说。”
舒秋雨并不着急,她将手里捧着的木盒抱得更紧了些,腾出一只手抹去了木盒上溅到的雨水。
银杏搞不懂舒秋雨在想什么,昨天仁寿宫被封,她提心吊胆了一整晚,生怕舒秋雨替阮茵办事的事情被宁衍知道,谁承想舒秋雨不但不躲,还偏偏要自己撞上来提醒宁衍似的。
“小姐。”银杏忍不住道:“仁寿宫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应该回去跟老爷商议商议才是。”
御前的人眼明耳亮,银杏生怕旁人听见她说话,几乎是凑在舒秋雨耳边小声嘟囔。舒秋雨偏头看了她一眼,没回答不说,反而扯了扯她的衣服,平静道:“站直。”
银杏不知道她哪来的那样八风不动的底气,急得想跺脚,正想接着说些什么,执伞的那只手就被舒秋雨一把握住了。
银杏一个激灵,福至心灵地转头看过去,才发现紫宸殿的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打开,何文庭衣衫整洁,正站在廊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舒秋雨。
银杏的目光乍一触到何文庭的表情,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何文庭意有所指地说:“舒大人来的早啊。”
银杏虽然跟在舒秋雨身旁,但在这宫里,跟那些跑腿打杂的小侍女也没什么两样,看着何文庭撂脸色,心里便打起鼓来,不着痕迹地往舒秋雨身边挪了挪。
“陛下起身了吗。”舒秋雨像是压根没看出何文庭态度与平日有异,平静地问:“下官听说陛下今日身体不适,特来请安。”
“陛下方才刚刚起身,整理一会儿,劳舒大人久等了。”何文庭说着一甩拂尘,侧身让开了条路,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道:“舒大人,请吧。”
银杏舔了舔嘴唇,刚想往前迈步,就被舒秋雨制止了。
“你留在外头等我。”舒秋雨说。
她说着微微低头,从伞下弯腰出去,弓着身子捧着手中的锦盒,用手挡着额前,紧走几步,迈上了台阶。
舒秋雨在何文庭身旁停顿了一瞬,却什么都没说,接着走进了殿门。
何文庭没有立刻跟进去,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银杏,然后随意地挪开目光,随手点了个小内侍,带着对方往小厨房的方向走去了。
正如何文庭所言,紫宸殿内已经收拾过了一茬,多余的火盆已经运了出去,烧过的冷碳被油纸包好搁在屋角,正等着之后一并收拾。
屋内点上了味道清甜的安神香,宁衍换了身略厚的秋冬衣衫,已经坐起了身,正守着桌案慢吞吞地喝着粥。
玲珑站在他身侧替他布菜,顺便将他动过几筷子的小菜从面前挪走。
舒秋雨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从玲珑身上收回目光,捧着盒子行了个礼。
“陛下。”
宁衍头也不抬,用勺子在碗沿出抹出半勺粥,随口道:“来了?”
他语气是那样自然,跟往常在上书房跟舒秋雨说笑时没什么不同,若不是何文庭的态度变化太过明显,舒秋雨几乎要觉得宁衍或许没有发现她跟阮茵之间的联系了。
“……陛下好像早猜到臣会来。”舒秋雨说。
“也不能算早猜到。”宁衍放下勺子,瓷勺跟碗沿磕碰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只能猜测你可能会来罢了。”宁衍说。
玲珑低眉顺眼地从旁边的托盘中取过热毛巾递给宁衍,宁衍接过来擦了擦手,顺手将其扔在了桌上。
宁衍抬手的时候,袖口向下滑了一截,舒秋雨的眼神落在他包扎伤口的白布上,觉得有些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