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
宁衍还试图拖延一会儿,宁怀瑾却像是没了耐心,他先前拿了药回来,本就已经在偏殿呆了一会儿,药已经凉了一些,再被宁衍这么拖下去,就该彻底凉了。
于是恭亲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准备强硬一点。
宁怀瑾伸手去拿宁衍手里粥碗,宁衍下意识不想让他抢,俩人各执着半边碗沿,争着半碗粥的所有权,看起来幼稚得不像话。
他俩人僵持了一会儿,同时反应过来什么,然后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紧接着,宁衍实在没绷住,扑哧笑出了声。
宁衍不爱吃药的毛病从小到大,宁怀瑾已经对付出了心得,是以方才完全没发现,他已经许久没跟宁衍有过这样亲近的态度了。
在几个月前,从猎场回来后,宁怀瑾就一直有意地跟宁衍“划清界限”,做什么度公事公办,说话也是夹枪带棒。
但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并没让宁怀瑾的心情有一丝一毫的轻松,反而是从边城回来,还没来得及想那些有的没的的这段时间里,他反而找回了之前与宁衍相处时的感觉。
“好吧。”宁衍没给他深思的时间,夸张地叹了口气,说道:“该来的躲不过。”
宁衍说着拿过药碗,苦大仇深地盯着碗看了一会儿,然后屏了口气,皱着眉闷了一大口。
苦涩的味道让宁衍舌根发麻,一口气憋到一半就受不了了,他紧紧拧着眉,把碗往旁边一放,顺势接过宁怀瑾递来的蜜茶,咕咚咚灌了大半杯。
宁怀瑾往药碗里瞅了一眼:“陛下——”
“喝完了。”宁衍抢在他面前说。
——还有小半碗。
宁怀瑾叹了口气,把后面这半句咽了回去,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回头问问颜清,能不能换点甜些的药材。
“今天仁寿宫的事儿就该传出去了。”宁怀瑾话锋一转,问道:“陛下准备怎么办?”
“不怎么办,以静制动吧,先休沐着,我身上乏得很,恐怕得歇息几天。”宁衍说:“也给三哥一个机会……如果他不先动手,我不会动他的。”
正文 调兵
只可惜,宁铮似乎注定要辜负宁衍的“一番苦心”。
十天后,一封紧急军令敲开了京城的大门,连夜递上了内阁的案头,十万火急地送进了宁怀瑾手里。
——长乐王宁铮,未经传召擅自带兵离开了封地,已经临近南阳府了。
南阳府尹当时收到消息时,便只能求天告地地希望宁铮别疯得太彻底,紧急派了门生前去问话。可这位长乐王不知是自持底气足还是怎么,竟然连借口都懒得找,大咧咧地说是听了京中传来的消息,准备进京去探望圣上的。
可先不说宁铮拿不出传召的圣旨,各地封王进京,最多也只能带个一二百的侍卫,哪能像他一样,乌泱泱地搬出府兵来。
南阳府尹这十年来日日在宁铮榻侧酣睡,睡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生怕他哪天一个咽不下这口气便要骑兵造反,他提心吊胆这么多年,没成想还真被自己想着了。
长乐王此人,但凡官场上岁数大些的人都对他略知一二。当初双蛟夺嫡闹得沸沸扬扬,这位可是能跟宁煜分庭抗礼的主,心思大得很。南阳府尹生怕自己面前这点一亩三分地不够人一口吞,也不管宁铮是不是真有那个心,干脆一纸军令递上了京城。
他虽然胆子小,但好在为人谨慎,现巴巴嘱咐了亲信快马加鞭百里加急,生生跑死了驿站两匹马,将这封军令送进了京城。
宁衍这些日子有意蛰伏,一方面安下心来喝药推毒,一方面也是想接着这个机会看看外头到底有谁心思活络,是以这十天来一直称病未曾上朝,一直窝在殿内喝茶看话本逗小貂,日子过得极其逍遥,仿佛完全将后宫里那摊悬而未决的麻烦忘了。
只是他能忘,却还有人惦记着。
阮茵除了是太后之外,毕竟也跟宗亲那边沾亲带故,拐弯抹角地左挂着一位舅舅,又挂着一位姨母,甚是说得上话。
她“无缘无故”被禁军围在了宫里,出出不来,进进不去,连递个消息都会被门口的禁军拦下,不过三两天的功夫,外头的宗亲大半都收到了消息。
这也让那些老家伙颇为不满——阮茵有没有错尚且不论,无论如何,她代表的是宗室的脸面,就算是犯了错,宁衍也不应该搞得这样大张旗鼓,搞得满朝堂都知道阮茵被圈在了宫里。
宁衍今天能这么大张旗鼓地把她围在宫里,来日焉知不能为了别的错处下这群叔伯的脸面。
宁衍本来就有个“亲缘淡薄”的名头,只是平日里互不干涉倒还好,可他现在不顾脸面地变相关了阮茵的大狱,却已经越了那个“相安无事”的界限。
这些日子以来,各家的老王爷长公主也轮番进宫好几次,宁衍闭着眼睛都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实在懒得应付,干脆往脸上涂了一层脂粉,一味地躺在床上装病,论谁来嚼舌根,软的硬的一概不吃,只装气力不济,说三句回一句,一点面子都不给。
宗亲明知他是耍赖,却也拿他没法子。到后来,宁衍干脆关起门来,谁也不见了。
“你这样躲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当时何文庭刚应付了两拨来探望的“小郡主”,景湛正好在屋里给宁衍送药,闻言挑了挑眉,说道:“而且你越躲,他们越觉得自己有理,反而站到阮茵那头去了。”
“站就站吧。”宁衍说:“与其让朕那位好‘母后’天天盘算这点事,不如朕帮她一把。”
这种话景湛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从最开始宁衍一意孤行地非要把蒋璇留在身边,就一直在“帮她一把”,若不是景湛跟他认识十年,都八成会觉得他想要美人不要江山,要把手里这帝位拱手相让了。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宗亲们虽然手中不一定有多少实权,但担着皇家的名声地位,总能在朝堂上说几句话。宁衍身上本来就挂着个不知何时会引燃的炸药,还不想着对宗亲和软一点,景湛看着都替他发愁。
“对了。”宁衍忽然说:“这毒……这毒会延及子孙的事儿,你没往外说吧。”
“没有。”景湛说:“这么大事,我怎么敢往外吐半句,这几天的药方都是我和我师父收得好好的,你放心吧。”
宁衍似乎仍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皇叔也不知道吗。”
他这么一提,景湛才想起来这件事。宁怀瑾在元江府那边已经对这毒了解一部分,回来之后也未曾细问,而景湛也没想起来要跟他说。
“不知道——连我义父都不知道呢。”景湛说:“要跟王爷说一声吗。”
“不用。”宁衍答得很快:“暂且先不必说了。”
景湛大约能摸到他一些心思,猜到他是不想让这件事影响宁怀瑾,左右他的决定,于是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说——”景湛略略拉长了音调,将话题扯回了阮茵身上:“您就非要走这个钢丝吗。”
“朕走都走了一半了,现在不走,等着谁在底下接我?”宁衍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甚至还笑眯眯地道:“说不准宁铮头脑发热,自己给我送个发难的由头上来,到时候一切名正言顺,宗亲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陛下。”景湛将手背贴在宁衍额头上,万分诚恳地说:“您也没发烧,就别做春秋大梦了。您这绝着后,日后只要过继,那必定是从本家里选。就凭宗亲现在跟您的这个关系,宁铮只要坐在家里,就有八成的把握靠着阮茵叼着这口天上掉下的馅饼,是疯了才会造反。”
“说得对。”宁衍信服地点点头,然后冲他伸出手,说:“赌一把?若是朕赢了,这剩下的半个月补药就免了。”
景湛挑了挑眉,一把拍在了他手上。
“要是陛下输了,臣就再给您药里加半根黄连。”
除了景湛之外,其实宁怀瑾也没对“宁铮自己烧坏了脑子”这件事抱有什么希望,他甚至怕宁衍年轻心软,对着自己兄弟不忍下手,于是从内阁先一步写了信去往边城,叫关重点出兵将来,只等着随时出发。
所以,当南阳府的百里加急呈到他书案上时,恭亲王的第一反应是莫不是最近劳累,已经出现了幻觉。
只是南阳府的府役还跪在堂下,一身风尘仆仆,眼睛都熬红了,跪在地上手脚发软,双腿还因为日夜骑马而微微打颤,怎么看都不像是做梦梦出来的。
宁怀瑾狐疑地翻开信件,从头到尾看了两遍,依旧觉得不可思议,还在桌下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觉着疼了,才有了点实质感。
——难不成是他将宁铮想得太厉害了?宁怀瑾想。
但紧接着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宁铮都忍了十年,不可能临了在这个关头沉不住气。
宁怀瑾放下手里的急报,第一反应就是宁衍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然而事实也仿佛与他猜测的大差不差,当恭亲王连夜进宫,将这封急报送到宁衍面前时,宁衍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指使着何文庭去给景湛传信。
“告诉阿湛,他可又输给朕了。”宁衍兴高采烈地说:“朕后半个月的补药可以免了。”
“陛下——”宁怀瑾说:“您调换了阮茵跟宁铮的传信?”
若非如此,宁怀瑾实在想不到,到底有什么理由能让宁铮无视阮茵所做的所有盘算,从而走上一条跟阮茵预期截然相反的路。
宁衍脸上的笑意还未曾淡去,眼睛弯弯的,转过头来看向宁怀瑾时也是一副温和绵软的模样。
他未曾承认,但也未曾否认,只是意味不明地歪了歪脑袋:“嗯哼。”
宁怀瑾抬起眼,四下环绕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在玲珑身上。
“……玲珑姑娘居然弃暗投明得这么彻底?”宁怀瑾讽刺道。
“一半一半吧。”宁衍说:“禁军围宫的那个雨夜,母后亲手放了只鸢出去,她以为我不知道,实际上我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太后的鸢是训过的,往来过多次,中途若是被人打下来,哪怕是重新放飞也会原地折返。”宁怀瑾疑惑道:“陛下是怎么中途调换信件的?”
宁衍似乎有意要卖个关子,他冲宁怀瑾眨了眨眼,说道:“皇叔冤枉人,我可没打那只鸢。”
“当初我就说过了,我会给三哥一个机会。”宁衍将手里剩下的半块碎糕喂给小貂,然后将其放在地上,拍了拍手里的碎屑,侧过头看向宁怀瑾,笑着说道:“——谁叫三哥竟不珍惜,非要走上四哥的老路上去。”
宁衍面上虽挂着笑意,眼中的温度却冷了下来,他眼神如刀,坚定而锐利,像是终于褪去了先前一直用来混淆视线的大度和随和,开始露出下面掩藏的真切模样。
这柄锋刃当初由前任帝王亲手打造,被岁月和朝堂淬炼了十年,终于在这场迟来的“兄弟相争”中露出了凌冽寒光。
宁怀瑾晃神了一瞬,竟然恍惚从他身上看到了点宁宗源的影子。
“皇叔。”宁衍说:“我明日也该上朝了。”
正文 偏护
宁衍修养十天之后迫不得已重新上朝,居然是为了自己大逆不道的亲三哥,说起来何其讽刺。
当初南阳府的军令进宫后,宁衍后脚就默许宁怀瑾将这事儿传了出去,不说闹到满城风雨,也差不太多了。
但凡家里有点门路的,几乎都在第二天早朝前知道了这事儿。
甚至于宁衍缺了大德,还现巴巴把这消息递进了仁寿宫,说要让阮茵也跟着“乐一乐”,看看宁铮的威风。
听说当夜阮茵终于没绷住身上那层雍容华贵的太后架子,亲手砸了三个瓷瓶,可见是气急了。
先前总有事儿没事儿就要来宁衍面前游说几句的宗亲们也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一个比一个怂得快,终于不敢来宁衍面前说什么“母慈子孝”之类的话来敲打他了。
“看见没。”宁衍张着手臂,对何文庭笑着说:“他们心里也心知肚明,母后当然是跟亲子更亲近的,所以一听说三哥带兵出城,便一个也不敢来劝我了。”
虽然人非草木,心里有一杆远近亲疏的秤是人之常情,但这事儿若是放在了帝王家,便不能这么算了。
无论是父子,兄弟,亦或是母子姐妹,只要沾上了点“皇位”的边,那就必定得以“君”字为先,从无特例。
于是何文庭替他顺下衣袍,平淡地说:“阮茵母子狼子野心,是辜负了圣恩。”
“……确实。”宁衍垂下眼,低声说说:“辜负了朕,也辜负了父皇。”
何文庭将他的衣袍理顺,然后从一旁的托盘里捡出两只服帖纤薄的皮袖筒,替宁衍系在手腕上。
宁衍中毒之事不能外传,所以也不好在勤政殿内大张旗鼓地放火炉,也不能众目睽睽地抱着个手炉出去,只能退而求其次,给他多穿一些御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