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去哪了?”宁怀瑾随口问。
在廊下守夜的禁军卫队长冲他行了个礼,回到:“回王爷,看方向,玲珑姑娘是往后宫去了。”
应该是去了阮茵那,宁怀瑾想。
玲珑是阮茵的人,这件事对几位重臣来说并不是秘密,虽然阮茵当年塞人时手脚做得隐蔽,但因为她离京太急,到底留下些疏漏。
不过,从宁怀瑾这次回来在殿中见到玲珑开始,他就觉得宁衍已经在这个小小的侍女身上做过文章了——只是不知道,阮茵知不知道这件事。
但从玲珑漏夜前去给阮茵回话来看,大约是不知道的。
宁怀瑾定了定神,思索了片刻,又问道:“江大人在哪,清思殿?”
江府虽然出了两位有名有姓的“重臣”,还有个拿进宫当玩乐的江二小姐,但颜清对于应酬并不热衷,平日里若非必要,从不踏入宫门一步,所以一般来说,如果他进宫来办什么事,江晓寒都会陪着他一起,甚少让他独自前来。
何况是陛下龙体欠安这种大事,宁怀瑾不信江晓寒未曾跟来。
“江大人还未曾去安歇。”卫队长果然说:“此时正在偏殿。”
那倒是方便了,宁怀瑾想。
“本王去找江大人聊聊。”宁怀瑾说:“不必跟来。”
正文 却偏偏学会了怎样爱一个人
偏殿里,江晓寒已经修完了那条剑穗,正喝着茶。江凌原本是在旁边看着他忙活,等着等着困劲儿上来,支着桌子打起了瞌睡。
宁怀瑾推门进来时,江凌被开门的动静惊醒,脑袋狠狠往下一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跟他看了个对脸。
“王叔?”江凌揉揉眼睛,奇怪地说:“你怎么不在正殿看着衍哥哥。”
“正殿那边有你爹过去了。”江晓寒替宁怀瑾解释了一句,他看了看宁怀瑾的脸色,看出他是有话要说,于是抄过那条修好的剑穗往江凌手里一塞,说:“要是困了就去清思殿睡。”
江凌握着剑穗,左看看江晓寒,右看看宁怀瑾,忽然醒过神来,噌得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忙说道:“我……那我去小厨房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点心汤水之类的,留着给哥哥和爹爹忙完了垫垫肚子。”
若是平常时候,宁怀瑾一般不会因为自己麻烦旁人,但今天他确实有话要与江晓寒商谈,便嘱咐了两句别淋雨受凉,便放江凌走了。
江凌方一出门,宁怀瑾便坐在了桌旁,伸手拎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从外一路急赶回京,大半天水米未进,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觉着渴。江晓寒看着他咕咚咚灌了一杯茶进去,也未催促,又顺手给他添上一杯,等着他自己倒过这口气。
“陛下是不是想用兵。”宁怀瑾放下茶杯,直截了当地问。
江晓寒倒茶的手一顿,他神情自若地将溅出来的几滴茶水抹掉,将茶壶放在了稍远些的地方。
“王爷也猜到了。”江晓寒说。
他面上看起来并未有多少意外之色,看起来是也猜到这一茬了。
“昭明过了年还未回边城,我就觉得陛下心里可能有别的盘算。”宁怀瑾说:“只是当时我与陛下正闹着别扭,否则这事儿我本是应该过问两句的。”
宁怀瑾说得委婉,但实际上他那时候满脑子都被宁衍的“表白”塞满了,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浑浑噩噩,一想起宁衍就头疼,哪有功夫注意这些小事。
“不然本王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值得陛下以身犯险,偏要往阮茵的刀口底下撞。”宁怀瑾说:“现在想想,年前陛下让明远去查安庆,便是动了这个心思的。”
“确实。”江晓寒说:“我曾劝过陛下,收封之事牵扯甚多,又有老宗亲牵扯在内,他现在年轻,先不说根基不稳的事,实则是没有必要这样着急——但现在看来,陛下好像有自己的盘算。”
宁怀瑾不怀疑江晓寒的话,按照这位帝师的性子,不劝才是不对劲。
他与江晓寒想得差不多,就算宁铮在安庆圈地,那归根结底也是有数的,宁铮不会让人属地内的百姓一个个饿死在田中。所以对于宁衍来说,现在收封跟二十年后收封没有任何两样——不,甚至二十年后还比现在保险点。
宁怀瑾不信宁衍想不明白这个,除开宁衍是个急功近利的蠢货之外,就只剩下一个解释——他们这位陛下心里还打着别的算盘,到现在还瞒得甚好,一丝风声也没露出来。
不过宁怀瑾转过念想了想,又觉得宁衍这种处事有迹可循。
这件事从最开始宁衍吩咐江晓寒去暗查安庆府开始,一直到他跟郑绍辉在边城汇合暂止,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到底心里已经盘算到了什么地步,又预先做好了什么准备——宁衍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一个一个地将有用的人都摆在了该有的位置上,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围成了一个蓄势待发的局。
宁怀瑾先前一直希望宁衍能长成一个真正的帝王,可现在看来,他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做到了。是他自己放心不下,才会对那些端倪视而不见,一味执拗地觉得宁衍一直没长大。
这样看来,宁衍必定是等不及了,才会以身犯险,用这种法子来反将阮茵一军,好换一个名正言顺出兵的借口。
但阮茵在宫中沉浮多年,也不是吃素的,怕是在看到谢珏留京未走时便嗅到了什么风声,才令宁铮早早做着准备。
安庆府地方不大,地势却好,若真的打起来,宁衍不一定能在短期内拿下来。但这场仗若是打得久了,看似是宁铮后继不足,实则反而是对宁衍不利。
毕竟宁衍才是这天下的主人,这天下战火一起,百姓流离动荡下,失人心的可不是宁铮这个小小封王。
何况安庆府那地方宁衍又不是不要了,碍着当地的子民,宁衍打起来也束手束脚。
宁怀瑾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这事儿实在还有太多商榷的余地了——就算是要打,起码也得打得冠冕堂皇,又干脆利落才行。
“陛下今日病着,明日肯定是起不来身了……”宁怀瑾缓缓说:“明日就先罢朝一日。”
“是该如此。”江晓寒赞同道:“等过一会儿,我便叫人传信去各家,就先说陛下偶感风寒,发了热,停一日早朝。除了有心之人外,想必不会有人起疑。”
宁怀瑾略点了点头,这些事江晓寒向来能办得妥帖,不必他多说。
他想了想,又扬声唤了句来人,外头守着的内侍很快推开门进来,问道:“王爷可有什么吩咐吗。”
“若是玲珑姑娘回来,让她过来给我回话。”宁怀瑾说。
内侍愣了愣,似乎不明白玲珑一个御前侍女有什么可给王爷回话的,一头雾水地应了声是,转而去宫门外守着了。
离半个时辰还有一会儿,宁怀瑾站起身来,在殿中走了两圈。
江晓寒光看着都能听见他心里那焦心的动静,正想出声劝两句,就见宁怀瑾忽而想起了什么,转过头说道:“阮茵得手后,难保不狗急跳墙,她在宫里这么多年,眼线甚多,就算围了宫想必也有办法送信出去——我们得早做打算。”
宁怀瑾这么一说,江晓寒的表情也严肃了几分。
“叫昭明进宫。”宁怀瑾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儿不好外传,禁军非皇命不得出,恐怕还是得麻烦你家二小姐。”
江晓寒一愣。
听宁怀瑾这个话茬,竟是要深夜把谢珏弄进宫里来商量这事儿一样。
“王爷。”江晓寒试探道:“不等陛下醒来吗?”
“不等了。”宁怀瑾摇摇头,说道:“陛下病着,你我两位辅政之臣在此,没道理连这点小事都拿不定。”
江晓寒缓缓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宁怀瑾——这不是他惯常的处事风格,江晓寒想。
若是按照“恭亲王”历来的习惯,无论大事小情,那是都得在宁衍耳朵里过一遍的,更别提是调镇国将军入宫议事这种大事。
毕竟宁怀瑾本人从未将权柄当成自己的,这东西从来都只是他表明态度的一种工具。
但就在这一瞬间,宁怀瑾身上那属于“恭亲王”的一部分神奇地消退下去,仿佛大浪淘沙般,属于“宁怀瑾”那一部分终于开始冒头。
宁衍这步立于危墙之下的险棋似乎刺激了他,阴差阳错间,竟然开始让宁怀瑾无意识地脱离了那个“恭亲王”设定给他的框架,开始想要努力往外走上一步了。
江晓寒不好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从他们为臣的角度来看,宁怀瑾之前的处事准则显然是最安全的,也是最识时务的。但若是宁怀瑾开始替宁衍做决定,就代表着他要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糅杂进公事里,处事上就势必要带上他的喜恶和情感。
未来如何都不好说,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或许今日希望你敞开心扉肆意妄为一些,明日就希望你安守本分。这些不确定因素是“恭亲王”这层桎梏外面可能遇到的风险和陷阱——宁怀瑾先前一直在意的便是这个。
但现在,宁怀瑾却好像准备为了宁衍迈这一步出去了。
这是好事坏事尚且不知,但显而易见,起码这对现在的宁衍来说,一定是能让他高兴的事。
在权柄之下,人心极易滋生贪婪,欲望和责难,有了这些,若再没个桎梏,就容易妄为……有的人一步踩落便步步后退,以至于底线一落再落,最后形同虚设。
宁怀瑾的“底线”就是宁宗源给他的这个封号——宁宗源当年为了宁衍为他封王,唤做“恭”,是叫他恭敬,恭顺,谦恭。
宁宗源替他画出的这个“底线”与他这一脉的立身之本并不冲突,所以这么多年来,宁怀瑾一直做得很好。
但宁衍不这么想,这些年来,他一直有意识无意识地区别宁怀瑾与其他人,明显是想要将他扯出这个桎梏来,是要从“恭亲王”这层皮下完完整整地剥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这和风细雨吹了十年,直到今天……灵山上最高的那块顽石在数年的风雨浸润中终于被翘出了一条裂缝,在山巅处几不可见地晃动了一瞬。
真是奇了,江晓寒想。
宁衍明明生在这世上最孤高的所在,却偏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样爱一个人。
正文 凉薄
在这样的雨夜里,灯笼是压根提不出门的。
仁寿宫内早早熄了灯,除了正殿里还留着几盏烛火之外,其他大半个宫殿都静悄悄的,活似一处死寂之处。
这满宫里上下伺候阮茵的人虽有五十来个,但亲近的心腹两只手就数得过来。宁衍上午从仁寿宫愤而离去的内情未必人人都知道,但他走后,宫门外多出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却是长眼睛的都看得见。
舒秋雨下午时分来过一趟,却并未进门,而是在宫道口略站了站,便一言不发地回了内司。
仁寿宫内人心惶惶,短短大半天的光景,这宫内就肉眼可见地萧索了下来。
围着仁寿宫的禁军在傍晚时分换了一茬,换成了宁衍亲近的神卫神剑两营,连带着仁寿宫前后几个侧门全都上了锁,只留下正门,以供膳房的内侍前来送膳。
雨水将禁军的轻甲冲刷得光滑锃亮,顺着尖锐的甲片边缘滴落在青石地面上,顺着砖缝蜿蜒向前,汇到了一块碎砖旁的小坑中,成了一小片水洼。
一只绣鞋踏在上头,飞溅出的雨水沾湿了来人的浅粉色的裙摆,在上头留下一点微末的褐色污渍。
“陛下有令,暂封仁寿宫。”守门的禁卫伸长了胳膊,挡住来人,冷冰冰地说道:“任何人不得进出。”
来人的脚步停在门口,她沉默了一会儿,将宽大的油纸伞往上抬了抬,露出下面精致白皙的脸。
“奉陛下之命,来问太后娘娘几句话。”玲珑从袖中掏出腰牌,递到对方面前,说:“有陛下信物在此,开门吧。”
宁衍御前行走的贴身侍女大概没什么人不认识,所以饶是指挥使千叮万嘱不能放人进去,那禁卫还是犹豫了片刻,伸手拿过了玲珑手里的东西。
那信物其实是一块龙佩,宁衍日常戴在身上的,甚少离手,确实有时会被他拿来做应急的信物。禁卫辨认了片刻,确定那是宁衍的随身之物无误,便将东西还给了玲珑,侧身替她打开了宫门。
玲珑道了一声谢,执伞走了进去。
这宫城历经几朝几代,外表看着光鲜亮丽,锦绣玲珑,内里修得再仔细,也总有犄角旮旯有所疏漏。
仁寿宫的宫门门槛底下有一小块凹陷下去的坑,里头长满了青苔嫩草,窄窄的一条,很不起眼。
玲珑进门时并未注意,一脚踩进这水洼中,半只绣鞋都染湿了。她低下头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跺了跺脚,留下了两滩泥印。
这宫里的人,人人都是听风吹草动的一把好手,宁衍不过是跟阮茵冷了一次脸,仁寿宫内的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