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这么一句话。”宁怀瑾说:“臣也记得。”
话说到这里,宁衍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宁怀瑾看起来没有想给他递台阶的意思,宁衍随口一句感慨,反倒把自己架了起来。看来不剖开心门,说两句真心的出来,是肯定下不来这个台了。
但怎么说,说他其实知道当初宁宗源诓骗宁煜并不光彩,而自己哪怕这样诓骗宁铮,却还是跟宁宗源不一样吗。
毫无佐证的分辨是单薄的,毫无说服力的。
于是宁衍没有说什么,他的手在桌上按了按,像是蓄了一些勇气在心口,然后转过身来,看着宁怀瑾的眼睛,用一种轻松的语气问道:“皇叔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吗。”
“会。”宁怀瑾说。
“——哪怕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也走上父皇的老路,变得奸诈又多疑,每时每刻都在想要怎么把权利收拢得紧一点,再紧一点?”宁衍略微放缓了语速,说道:“哪怕这样,皇叔也不会惧怕我,担忧我的多疑迟早会落到你头上,而是还会站在我这边,就跟今天一样?”
“会。”宁怀瑾又说。
“皇叔骗人。”宁衍低声说。
宁怀瑾叹了口气。
“如果今天坐在皇位上的是别人,那这话确实违心。”宁怀瑾向他走了一步,说:“但是恰恰就因为是陛下,所以并不违心了。”
宁衍看着他,只觉得宁怀瑾似乎一瞬间回到了猎场争执之前的那些日子,看起来坦荡、诚恳,又坚定。
“说句不恭敬的话,陛下要做明君的时候,臣是陛下的臣子,帮扶社稷,为君分忧,是臣的本分。”宁怀瑾继续说:“但若是陛下有那么一天,不想做明君了,臣也还是陛下的皇叔。或许臣会退出朝堂,但无论如何,臣也不会不管陛下。”
宁衍沉默了一瞬,暗自将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自力更生地从里面咂摸出了一点微妙的甜味儿来。
他抿了抿唇,语气都变得雀跃起来:“所以皇叔是觉得,我做出的决定,都有我自己的理由,对不对?”
宁怀瑾虽然不知道宁衍怎么会突然将话题跳到这个上面,但他想了想,觉得似乎也没说错,便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宁衍说:“所以皇叔是同意我亲征了。”
宁怀瑾:“……”
——这是一回事吗!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真切地看到了宁衍确实对这件事有所筹谋的“证据”后,宁怀瑾确实放心了许多。
他看出了宁衍的坚决,也大概明白,光靠自己,恐怕不能真正将宁衍拦在宫里。
若宁衍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亲征,与其让他独断专行地自己做决定,还不如他退一步,好让这件事有点商量的余地。
“臣有个条件。”宁怀瑾说:“若陛下实在要去,那臣也要去,臣愿做先锋,陪陛下一起亲征。当初臣曾在军营历练过一阵,想必上阵时也不会拖陛下的后腿。”
宁衍下意识就想拒绝。
按照他先前的布局,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宁怀瑾留在京里的,安全不说,也顺手替他监国,对宁衍来说,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事。
“若监国,寻常小事有江大人在,若遇大事,内阁自会将奏报送抵前线。”宁怀瑾先宁衍一步说道:“古往今来,皇帝亲征,也没有几个真的将政务甩手不干的。”
战场凶险,宁衍还想再争辩几句:“可——”
“若陛下不同意,那臣也不同意。”宁怀瑾慢悠悠地说:“无论陛下是为了什么不想让臣上战场,相比起来,您都是更没理的那个。”
宁衍:“……”
——说得好像很对,宁衍想。
互相吃定太要命了,小陛下心酸之余还有点隐秘的自得,就像他知道怎么说服宁怀瑾一样,宁怀瑾也能轻而易举地说服他。
“好吧。”宁衍苦着脸,状若为难地说:“但是皇叔要答应我,上了战场,万事要听调度,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陛下也一样。”宁怀瑾不甘示弱:“虽是亲征,但战场凶险,陛下坐镇中军调度便可,不可随意上阵。”
宁衍抬起头,他俩人对视一眼,片刻后同时开口道:“可以。”
话音刚落,宁衍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俩人就这样在“交易”中达成了共识,远在内阁的江晓寒打了个喷嚏,莫名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但是在出征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宁衍说。
“陛下是要去见阮茵吗。”宁怀瑾说。
“是。”宁衍说:“毕竟我还要叫她一声‘母亲’,事关她的亲子,我总该去跟她说个明白。”
宁衍话虽是这么说,但他倒没有贸然去见阮茵。
宁铮起兵,宁衍再圈着阮茵,就显得名正言顺了许多。宗亲们碍于理亏,也不敢说要他看在面子功夫上,将阮茵放出来透透气。
南阳府形势吃紧,景湛当天熬了个大夜卜了个吉日出来,在第二天清晨交给了宁衍。
——就在五天后。
这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也正好够礼部手忙脚乱地排布好亲征的排场。宁衍知道,这八成是景湛在许多日子里特地帮他挑出来的,是恰恰好的时间。
宁衍未曾言谢,而是差人往国师府送了好几碟点心。
京中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朝中不免有不同意帝王亲征的,文臣武将皆有,连江晓寒都在人后进宫劝了两句。但宁衍是铁了心要如此,谁也拿他没辙,最后只能按照吩咐,开始将一应事务往内阁运作。
作为监国的左相,江晓寒骤然忙了起来,每天要在内阁挑灯夜战到很晚,粮草运作和兵将调配的事儿得先在他这边看一遍,才能送进宫去给宁衍批复。
出征的兵将也紧锣密鼓地定了下来,宁衍不出意外地将郑绍辉和秦六都塞进了此次出征的名单里,他将郑绍辉拨给谢珏做副手,又给了秦六一个不上不下的指挥使。
宁怀瑾知道秦六的身份——他先前其实暗地里担心过,战场这种地方,既空旷又混乱,影卫难以藏身,恐怕不能寸步不离地守着宁衍。但后来见秦六也在名单之中,便或多或少放下了点心。
起码宁衍确实是做好了切实的准备,而不是上阵去儿戏的。
让宁怀瑾不解的是,宁衍居然将玲珑也算在了随侍名单里。虽然帝王出门,总要带那么一两个娇女美妾的在旁伺候,但宁衍显然不是沉溺美色的人,何况是带这样一个身份敏感的探子。
无论玲珑是否已经倒戈到了宁衍这边,宁怀瑾都觉得不够安全。
“无妨。”宁衍当时托着下巴,笑眯眯地说:“皇叔放心吧,我自有用意。”
四天时间说长也长,但若是日日忙乱,便也是一眨眼的功夫。
临到出征前一天,宁衍才收拢完了手中的所有琐事,吩咐下去,要去见一见阮茵。
正文 奇兵
宁衍到底还是给阮茵留了一点体面,入夜了才去相见。
不得不说,阮茵到底是在后宫浸润多年的女人,别的不说,一个“忍”字真是修炼到了登峰造极,除了宁铮起兵那天她失态摔了几个瓷器之外,这么多日子来,竟然一直安安静静,没闹出半分事端。
宁衍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她心如死灰了,想必阮茵只是想开了,准备将错就错,等着宁铮来给这十年来的勾心斗角一个痛快。
仁寿宫被围了这么久,从外头看,已经带上了些萧条的味道,宁衍站在门口抬着头看了一会儿仁寿宫的牌匾,才摆了摆手,示意身边的随从都不必跟着,自己孤身一人进了殿。
傍晚时分已经有内侍来传过话,所以阮茵还未曾歇息,依旧穿戴整齐地坐在殿中,已经等了宁衍有一会儿了。
跟上次不同的是,为了方便看管,阮茵殿中的内侍被遣走了大半,殿中显得冷清许多,连带着阮茵身上的华服美饰,看起来都像是用来撑场面的空架子。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阮茵便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哪怕有脂粉掩盖,也盖不住她脸上日益明显的老态。
“今日一见,陛下身体还似康健,真是江山之福啊。”
“还得多谢母后手下留情。”宁衍在她面前站定,微微躬身行礼,恭敬道:“儿臣见过母后。”
“陛下还需要这样在哀家面前摆孝道吗。”阮茵半合着眸子,缓缓道:“还是说,陛下觉得在外头演得还不够累,在私下里也要端着架子。”
“倒也不是。”宁衍自顾自地直起身,自去一旁的侧座落座。他掸了掸膝盖上并不存在的浮灰,从容道:“儿臣只是想着,明日便要出征了,今日怎么也得来看望母后一番,省的母后在宫里日夜惦记三哥,却苦于不能得知他的消息。”
“哀家收到铮儿的消息还少吗?”阮茵睁开眼,讥讽地道:“从铮儿起兵到现在,桩桩件件,你哪件事往仁寿宫少传了?”
“三哥是母后的亲子,儿臣怕母后惦记,才会多吩咐这么一句。”宁衍淡淡地道:“若是母后觉得心烦,儿臣以后不做这个恶人就是了。”
阮茵一噎,随即冷笑道:“铮儿起兵这事儿诸多疑虑,你当哀家不知道?”
“知道什么?”宁衍不动如山:“知道这么多年来,三哥一直在跟母后私下往来,从当初母后在皇寺时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未断了大逆不道的念想。还是知道三哥起兵,正是因为母后前些日子送去的一封信函?”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就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从宁铮起兵的那一刻起,阮茵和宁衍就同时踩上了一根细绳,在几十万兵马的对峙之下,最后谁赢,谁才能活着。
在这个大前提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道理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就算是阮茵现在承认什么,碍于宁铮的那乌泱泱几十万兵马,宁衍也不敢真就一杯毒酒毒死阮茵。
宁衍占据江山和“正统”,宁铮盘踞着这偌大江山中最富庶的那片土地,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铮儿一向听话,若他真的收到了哀家的信,怎么会贸然起兵。定是你拦下了那封信,又做了什么手脚。”阮茵冷声说:“不然的话,哀家想来想去,除了那封信未到他手里之外,都想不出第二个可能。”
“母后可是冤枉朕了。”宁衍偏过头去看着阮茵,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扶手,神情轻松地说:“虽然朕在母后这里,向来没什么好名声,但唯有这一件事,朕还是想分辨两句——母后放出的鸢可是好端端的飞出了宫城,到了三哥手里。”
“不可能。”阮茵断言道:“若是如此,铮儿绝不可能不听我的话,私自出兵。”
“母后怎么这么笃定三哥不是听了你的话,才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宁衍意有所指地说:“毕竟三哥一直都孝顺得很。”
阮茵没有被他三言两语说得动怒,而是锁紧了眉头,探寻一般地望着宁衍。
宁衍双手搁在扶手上,大咧咧地任她看,端的是坦坦荡荡,无虚无畏。
“你——”阮茵骤然想到一个可能,惊道:“你难不成换哀家的信件?”
“不可能。”阮茵紧接着就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恶狠狠地盯着宁衍,说出来的话也不知道是给他听的,还是给自己听的:“那晚哀家给铮儿传信的时候,从写信开始就都是亲力亲为,哪怕——”
阮茵说得太急,一口气没上来,呛咳了一声。
“咳……哪怕是玲珑,哀家也没让她沾手半分。”阮茵说:“她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你当哀家真的那么相信她?”
“母后信不信玲珑不好说。”宁衍说:“但母后是开始信朕了。”
阮茵紧接着一愣,才发现她已经不知不觉走进了宁衍的话里,开始认真思索那一夜传信时究竟有没有疏漏了。
——欲盖弥彰吗,阮茵想。
可故布疑阵这种小儿科,现在用出来,还有什么意义。
但就算如此,阮茵还是仔仔细细地重新回忆了一边,确信是自己亲手放进信筒的,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陛下倒也不必在哀家这里说这些。”阮茵说:“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母后这就是还不相信我。”宁衍故作遗憾地在袖袋里掏了掏,将先前给宁怀瑾看过的那枚竹筒掏出来,然后取出里头的信件,在阮茵面前慢慢展开。
“母后看看。”宁衍温和地说:“这是不是母后的字迹。”
阮茵本来就被宁衍这几句话弄得七上八下,看到这张字条后,终于绷不住那根脆弱的心弦,豁然站起身,厉声道:“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宁衍反问道。
“那天晚上,事事都是哀家亲力亲为,哪怕是放飞的鸢,也是哀家亲自也检查了好几遍。”阮茵说:“根本没——”
她话说到这里,忽然突兀地停顿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