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宁衍这么一说,宁怀瑾倒是心里有了底——他们在这边着急,对面也不见得就睡得安生了。
“三哥手里有多少将帅之才,我心里不清楚,但想来不会太多。”宁衍说:“一是这种人不是萝卜白菜,满大街随便就能搜罗得到,二是三哥先前其实也没做好造反的准备,自家的准备也不一定充足。”
“无论如何,能打下一个是一个。”宁怀瑾说:“能让他少个可用之人,对我们就是多一分胜算。”
宁衍想了想,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犹豫了,只点了点头,说:“说得也是。”
桐柏县是南阳到信阳间最近的必经之路,而信阳城又是宁衍打进安庆的重要卡口,所以虽然他俩人都未曾明说,但彼此心中都明白,这不是一场可以谈笑而过的仗。
宁铮要往京城推进,而宁衍想把他围死在安庆府,信阳城横在中间,就成了最后一层壁垒,迟早要有人撕破这个口子。
这道壁垒现在暂且还攥在宁铮手里,想也知道,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撒手。
就算是桐柏县出了事,这姓冯的将领不堪大用,宁铮也自会换人来守信阳城——或者更加破釜沉舟一点,或许他自己也会坐不住。
“怀瑾。”宁衍显然跟宁怀瑾想的是同一件事,他心事重重地走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忍住,低声道:“若是有一天,宁铮亲自率军来到阵前,你要传信告诉我。”
“好。”宁怀瑾说。
宁怀瑾知道,其实宁衍路远迢迢地非要亲征,不过就是为了宁铮而已,他们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哪怕是阵前相见,也总要说两句话,全一全那稀薄的血脉亲情。
“不过也不一定。”宁衍故作轻松地道:“说不定三哥这些年来学精了,变得能沉住气了也说不定。”
正文 谋求
安庆,长乐王府。
两个高瘦的人影一前一后地从垂花门处穿梭而过,顺着后花园蜿蜒曲折的小路走到王府的二门处。
“就送到这了。”领路的年轻姑娘客气地笑了笑,福了福身,将手里一早预备好的小香囊塞进了身后的男人手中。
“再往外就是外院了,奴婢不好出去,只能怠慢先生了。”少女说:“诊金还是照以往的模样,下午会有小厮送到先生的诊堂中去,这些是我们王妃给您的心意,您收下就是。”
那男人借着袖口的掩饰捏了捏手里的香囊,那只香囊巴掌大小,塞得鼓鼓囊囊的,一摸上去都是大小相等的规整硬块,沉甸甸的,少说有个二十两。
男人满意地将香囊塞进袖子里,拱手回了个礼,忙道:“是王妃客气了。”
“先生也辛苦。”那年轻姑娘是长乐王妃的心腹,被调教得礼数周全,哪怕是对着个外头进来的布衣大夫也是客客气气的:“算算日子,咱们王妃的月份也足了,估计这几天就要发动,到时候还得劳烦先生才是。”
那男人连忙应允了,说了几句“应该的”,又觉得这几句显得太没分量,于是颠来倒去地嘱咐了一会儿产前的情况。
“奴婢都记下了。”年轻女子说:“多谢先生。”
“若是发动,随时差人叫草民就是了。”男人也笑着讨了个巧:“王妃福泽深厚,必定母子平安。”
“借您吉言。”年轻女子说。
她说着挥了挥手,从旁边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小厮,指使着人将大夫送了回去。
女子站在二门后头目送着俩人的身影消失在青石小路的尽头,才垂下头,转过身匆匆回去后宅,准备给自家主子复命。
后院里,最近时常不在府中的宁铮破天荒地在青天白日里没有出门,而是坐在正院中的青石凳上,侧着头瞧了一会儿身边的女人,伸手在对方高高隆起的肚腹上摸了摸。
“方才大夫说,也就这三两日就要临盆了。”宁铮若有所思地盯着女人的肚子,像是能从里头平白盯出朵花一样:“辛苦听荷了。”
“哪里。”沈听荷拧着手中的帕子,努力挤出个笑来:“能为王爷开枝散叶,是我的福气。”
沈听荷的肚子已经九个多月了,沉甸甸地坠在身上,连带着整个腰背都僵硬地往下坠着发痛,只站了这短短的一小会儿,她就觉得双腿酸的厉害,几乎站立不住。
但沈听荷却并不敢开口赶人,也不敢在宁铮面前自请落座,她只能咬牙站在这,等着宁铮自己想起来“怜惜”她。
但好在宁铮也没有失神太久,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他很快就发现了沈听荷的异状,轻飘飘地站起身,扶着沈听荷的肩膀往屋里走。
“外面天冷,你这身子不能久站。”宁铮说:“还是回去歇着吧。”
沈听荷顺从地跟着他进了里屋,屋内已经按照待产的模样重新归置了一番,桌椅各处的尖锐边角都包上了软布,床帐也已经换了更加厚实暖和的,全新的棉被预备了两床,连取暖的熏笼也已经提前搬进了屋中。
沈听荷坐在铺着两层软垫的床沿处,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问道:“王爷……王爷今日还要出去吗?”
“今日不出去了。”宁铮今天的心情不错,人也很好说话,他用食指的指节搔了搔沈听荷的肚子,说:“这几日都不出去了。”
沈听荷的心里有些欣喜,却又明白,宁铮这样好说话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
早在三个月之前,她便知道腹中的孩子是个男丁——不对,应该是在怀上这个孩子之前,沈听荷便知道,她怀的必定是个男丁。
一年前,宁铮曾毫无征兆地出门寻过一回医,当时沈听荷还以为他是有什么隐疾,提心吊胆了许久。
但半个月后的某个晚上,宁铮风尘仆仆地从外头回来,先一头扎进了正院里,将一张号称能“一举得男”的药方塞进了沈听荷手中。
“听荷。”当时的宁铮目光炯炯地对着她说:“你是本王的福星。”
当时的沈听荷不解其意,只是乖乖地照方抓药,调理身体。直到后来这个孩子真的在她腹中安定下来,她才从宁铮日常透露出的只字片语中,明白这个孩子对他的作用。
“方术士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日子也契合,真是天时地利,只差人和。”宁铮说:“后日申时是个吉时,那日是个大晴天,申时三刻时必定是彩霞漫天,上天自降大吉之兆——咱们的孩子在那时出生,才正是人和。”
这些话沈听荷不是第一次听了,从她怀上这个孩子之前,宁铮便已经想好了要怎么用这个孩子当苗头,做出一个“天命所归”的假象来。
“可是——”沈听荷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精确的时辰,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些不安地道:“后天申时二刻?可是生孩子这种事谁也说不准,万一早啊晚得一时半刻,岂不是辜负了王爷的费心操持。”
“不会的。”宁铮平静地说:“这孩儿身负本王的大业,自然是会在最该出生的时候露面。”
宁铮话音刚落,正像是要佐证他的话一般,门外忽而传来一阵通传声,宁铮身边的小厮手里端着个托盘走进屋,将盘子上的药碗放在了沈听荷手边。
那碗中盛着一整碗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药材味道,沈听荷闻得反胃,下意识按了按胸口。
“这是?”沈听荷不解地问道。
“是安胎药。”宁铮说。
沈听荷一愣,以为宁铮身为男子,不太清楚女子怀胎产子的情况,于是解释道:“王爷有所不知,临近产期,安胎药便不必喝了,不然若是突然发动起来,反而难生。”
“本王知道。”宁铮说:“听荷只喝就是,本王总不会害你——喝了药,安安生生地等到后天,听荷和本王的好日子就都来了。”
沈听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宁铮的意思——他是要用药保着沈听荷的肚子,只等着到了他定好的时辰,才能让这孩子来到这世上。
不知为何,沈听荷拧了拧手中的帕子,竟然不觉得意外。
她是宁铮的续弦,与他年岁相差颇大,也不是京中的贵女,眼界家世总差着宁铮一点,跟他相处时,大多数时候有些怕他。
所以当宁铮说想要京中那把龙椅时,沈听荷虽然觉得这实在荒唐,却也不敢劝一个不字。
沈听荷没进过京城,也不明白那些诡谲的明争暗斗到底是什么模样,但她也并不是目不识丁的深闺女子,从小略读过几本书,总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宁铮一边想要举旗造反,一边却又想用“玄学”来维护自己的正统之名,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王爷。”沈听荷犹豫了一瞬,委婉地说:“可是,就算孩儿出生时有吉兆降临,也没法昭告天下,弄得世人皆知,所以……”
“所以什么?”宁铮反问道。
沈听荷抿了抿唇,没敢继续说。
“听荷多虑了。”宁铮淡淡地说:“世人知不知晓有什么关系,本王本就没有指望能用一个区区吉兆赢得天下人心。”
沈听荷一听他有松动的意思,忙说道:“那……”
“本王只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原因。”宁铮打断她,接着说道:“本王只需要赢得安庆的人心,再赢得朝中诸位宗亲的人心就够了。至于其他的,只要这场仗本王赢了,那日后的史书当然是由本王来写,到时候宁衍是不是正统,自然也是本王说了算。”
沈听荷没想到宁铮能将颠倒黑白说得这样坦荡,一时间没接上话。
“安庆府的百姓仰仗本王生活,田地商路都在我手中,自然无有不从之理。”宁铮说:“而京中的宗亲,看似满嘴正统道德,实际上心中自有一杆称。那皇位上坐着的是宁衍还是本王又有什么分别,只要上头的人还是姓宁的,皇族里就有他们一席之地,若是本王真的强于宁衍,你看看倒是会有几位宗亲,抛开性命地维系所谓的‘正统’——何况若论起血脉,本王才是父皇的嫡子。”
沈听荷被他言语中的凉薄之意惊呆了,磕磕绊绊地说:“可是,那还总有天下的臣民……王爷若是想摒除谋朝篡位的名声,要怎么堵住天下人的嘴啊。”
“天下子民,无不是愚昧之人。”宁铮淡淡地说:“上位者叫他们看什么,听什么,他们才能知晓什么。何况,这个吉兆不是给本王看的,也不是给他们看的——而是给史书看的。”
“古往今来,帝王插手史书修撰,总归不太好。”宁铮讥讽地说:“但若是事实如此,那就没有办法了,对不对。”
“来日等本王登上大位,史书工笔之下,自会一笔笔记着,本王才是那个忍辱负重的天命之人。”宁铮说。
正文 “祥瑞”
正如宁铮所说,仿佛沈听荷肚子里的孩子也明白什么叫“大业”一样,竟然真的依照宁铮的期望,安安生生地在她肚子里呆了两天。
连稳婆都说,沈听荷怀身子的日子已经比旁人长了许多。普通女子怀孕大多都是九个月多便会开始预备生产,而沈听荷这里已经临近十个月了,却还依旧没什么动静。
沈听荷虽然年龄不大,但也知道怀胎太久不是什么好事,这两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生怕哪一下突然发动,搞得她措手不及,再出什么岔子。
沈听荷在不安和犹豫中度过了整整两天,直到第三天中午,宁铮替沈听荷寻着的稳婆才端着一碗黑沉沉的药汁,走进了沈听荷的卧房。
跟着接生婆婆进门的还有宁铮拨给沈听荷的几个侍女,他们手里各自捧着个托盘,上面托着干净的白布巾之类的生产物件,有条不紊地将屋内的桌椅板凳搬出门去,换上了一个大大的屏风,又往门口钉了一张棉布帘用来挡风。
沈听荷坐在床沿处看她们忙活,心里的不安愈演愈烈,忍不住问道:“婆婆,我这还没有动静,现在收拾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不早不早。”接生婆婆把手里的药碗递到沈听荷手里,一边敷衍似的安慰了两句,一边紧着指使着屋中的侍女去小厨房起火烧水。
等到把这屋里的人都安排地动弹起来了,接生婆婆才倒出手来,笑着安抚了一下沈听荷。
“王妃不必担心,做主了准备,王妃和小世子才能安安稳稳的。”接生婆婆轻声细语地说:“王妃怎么还在愣着呢,快喝了药,不然可赶不上时辰了。”
“那王爷呢。”沈听荷问。
“王爷还在外头呢。”宁铮请来的这位接生婆婆面相慈善,听说是个福寿双全的老婆婆,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的,温和得很:“王爷前面有大事要办,现在赶不回来,不过等到王妃发动的时候,咱们院里自会再派人去请一次的。”
沈听荷一听宁铮也会回来,到底放下了些心,将稳婆端过来的药喝尽了。
她本以为这也是跟之前一样的安胎药,喝过之后也没什么感觉,还想回榻上歇个晌,就被接生婆婆又从床上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