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王妃可别躺了。”接生婆婆说:“趁着现在还有力气,在地上多走走,一会儿也好生。”
“可是……”沈听荷说:“我还没什么感觉。”
“一会儿就该有了。”接生婆婆絮絮叨叨地说:“生孩子就是一眨眼的事情呢。”
沈听荷还没来得及多问,就已经被两个侍女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开始被迫在屋内的空地上一圈一圈地溜达。
这屋里的其他人都忙得很,接生婆婆更是出来进去地一遍遍翻看着已经准备好的生产家伙,看着倒比沈听荷还要着急。
沈听荷本来心里就没底,看着身边人这个架势,自己也觉得慌了起来。
不知道是她心慌还是怎么,过了一个时辰,沈听荷只觉得腹中突然绞紧似的一痛,腿顿时就软了。
扶着她的两个侍女年纪轻轻,力气也不是很大,被沈听荷带得一个踉跄,差点没扶住人。
好在接生婆婆正好安排完了外头的事情进门,见状连忙过去帮忙扶了一把,顺手在沈听荷肚子上摸了摸,说了声行了。
就着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沈听荷已经痛得直不起腰了,她稀里糊涂被人重新搬回床上,胡乱地抓了接生婆婆一把,断断续续地问:“婆婆,我方才喝的是什么药啊。”
“是催产药。”接生婆婆说:“王妃放心,那药熬得浓浓的,一定能让王妃按时产下小世子。”
沈听荷到底也是官家小姐,从小娇生惯养,从来没磕过碰过,顶多就是在闺中绣花时被绣花针扎破过手指,人娇气得很,一痛起来便嘶嘶地抽着凉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接生婆婆身经百战,对这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她有条不紊地在热水里洗干净了手,然后向外看了看天色时辰,又对沈听荷说道:“时辰还早,王妃可要省着一点力气,别到了真生的时候反而脱力。”
沈听荷只觉得府中有千斤铁在往下坠,催产药的药效来的猛烈而急促,她断断续续地抽着凉气,齿尖在痛呼中划破了唇角,落下一缕细细的血丝。
“我觉得我快生了。”沈听荷哀声道:“婆婆,我怕。”
“别乱说。”接生婆婆拍了拍她的手,说道:“还不到时辰呢。”
长乐王府后院被王府的亲信已经护了起来,一封字条从厚厚的门帘缝隙地递出来,守在门口的小厮接过字条折了几折揣进怀里,脚步利索地往二门处跑去。
一只雪白的信鸽扑腾着翅膀在王府上空打了两个转,循着某种难以察觉的气味直奔东城,绕过弯弯扭扭的低矮房舍,精准无误地飞入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院中,落在了宁铮的肩膀上。
宁铮身边的一位中年男子见状止住话头,朝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大约是家中的消息。”宁铮说着从信鸽腿上取下信件,展开看了看,发觉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便没有过多在意,随手将纸条投入了火盆之中。
现在正是下午寅时初刻,离宁铮定好的申时三刻还有一个多时辰,宁铮在小院里走了两圈,总下意识地去看天色。
只可惜现在天色大亮,任他怎么看,都没法从万里无云的天上平白看出什么“吉兆”来。
先前那个跟他说着话的男人笑了笑,冲着旁边的石桌石凳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说:“王爷这样焦急也无用,不如坐下来喝杯茶,静待佳音。”
宁铮也觉得自己这样显得有些胸无城府,于是暂且按捺下了心里的急躁,跟着坐了下来。
“先生。”宁铮的手在茶杯上摩挲了片刻,低声问道:“确实万无一失吗?”
“那是自然。”那男人胸有成竹,笃定道:“天象之事,从来都是非人力所能摆布,王爷是在担心什么变故?”
这男人是宁铮费了大力气才寻到的“世外高人”,算得一手好卦,天象卜算也都十分精通,在宁铮身边待了两年,所言之事无一不准。所以宁铮虽然心里有所不安,却也不好问得太细,不然总像是信不过人家的能耐一样。
申时初刻时,日头渐渐西斜,天上云彩奇异般地各自聚拢,形成了大片大片的云块。夕阳的余晖顺着云块中间连接的缝隙开始逐渐向外延展,橙红色的火光包裹住稀薄的云层,瞧着隐隐有些发红。
天象的运转正如那男人所言,开始变得玄妙起来,宁铮从晨起便悬着的心咣当落地,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来,眼睁睁地瞧着西方的落日余晖。
近似于火光的光晕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东方蔓延着,不消片刻,便染红了大半个天,看起来竟然隐隐有些发紫。
“真是个好日子。”宁铮低声道。
其实要是仔细说来,这景色倒也不是多么百年难遇的奇景,但若是他再往上添上一把火,那便又会不同了。
“先生。”宁铮强自按捺住心里的愉悦,连忙道:“是时候了。”
他身后的男人略一颔首,走到了院墙根底下。
在小院东边的矮墙根底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方形的架子,用厚厚的鸦青色棉布盖着,瞧不出底下是什么。
男人从头走到尾,用手指在棉布上划了划,像是在试探里头的东西。
厚重的棉布下传来隐约的拍打声,男人屈指敲了敲最上头的木架,从怀里取出一个形制奇怪的小物件递给宁铮。
宁铮接过那东西看了看,发觉那是个雕成凤凰模样的木哨,大概有巴掌大小,尾羽上雕出了可供人吹响的空洞。宁铮顺手掂了掂,觉得这玩意应该是个空心的。
那男人也随之一把扯掉了木架上盖着的厚实棉布,露出底下掩藏的庐山真面目来。
——墙根下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二三十只木笼,每只笼子里装着两只喜鹊,皆是毛顺羽亮,养得极好的。
“王爷。”男人说:“长哨音为放,短哨音为收,具体时机,就看王爷自己把控了。”
宁铮点了点头,示意男人将那些笼门打开,将里头的喜鹊放出来。
这些喜鹊已经提前训了半年有余,被喂养得极其精细,也听话得很,飞出笼后便自觉簇拥成一团,在安庆府的城上盘旋鸣叫起来。
这些喜鹊会在安庆府城上盘旋九圈,直到长乐王府那位“命格甚异”的小世子出世,才会像出现时那样,悄无声息地重新消失在安庆府。
府内的沈听荷已经被剧烈而绵密的疼痛折腾得筋疲力尽了,她含着参片,胡乱地咬着被子一角,随着本能发出委屈而痛苦的哭泣声。只记得迷迷糊糊间,有一阵凉风从外头扫了进来,随即她只觉得浑身一坠,还未来得及得着半刻轻松,就听见接生婆婆欣喜而响亮的嗓门在耳边炸裂开来。
“果真是位小世子!”接生婆婆欢喜道:“快去给王爷报喜。”
守在正院门口的小厮像是只等着这一句,忙急三火四地往外跑。他踩着满城的喜鹊鸣叫声,身披明亮而温暖的橙色余晖,大大方方地从长乐王府的正门冲出去,当着满街路过百姓的面,一把攥住了王府门口守卫的手。
“快出去寻王爷回来!”那小厮面色通红,语气激动地道:“咱们王妃诞下了一位小世子!”
正文 承诺
宁铮有意要将这事儿闹得世人皆知,长乐王府的下人也早得了授意,沈听荷那头的孩子刚呱呱落地,安庆府城中的大半臣民便都已经知道了小世子是“携祥瑞而生”之人。
东城小院中,宁铮最后一次吹响木哨,漫天的喜鹊循着哨声降落在院中,乖乖地被男人挨个塞进了木笼中。
“恭喜王爷。”那男人捻了捻须,笑着说:“小世子命格金贵,日后必定飞黄腾达,身家显赫。”
“承蒙吉言。”宁铮心情甚好,冲着身后挥了挥手:“一点心意,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宁铮的小厮闻言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的一只木匣递给男人。男人也没在乎宁铮还在场,大大方方地伸手拨开木匣上的铜片,看了看里头的东西。
木匣子里装了满满一匣子银票,皆是千两的面额,厚厚一沓,看起来分量颇重。
“三十万两整,还望先生笑纳。”宁铮说。
男人接过木匣,笑了笑:“那就先祝王爷得偿所愿了。”
男人说着拱了拱手,也不多留,将那枚木哨和满院的“祥瑞”一起留给宁铮,周身轻松地带着那只木匣离开了小院。
宁铮站在院中看了一会儿他离开的方向,终究没开口要挽留他。
大约这些号称“世外高人”的人总有些怪癖吧,宁铮想,若说这人是不为名不为利,那大可不必帮他办事,又开出三十万两这样的价钱。但若是说他是为了名利才替他做事,那宁铮之前三番五次地婉请他留下为己所用,却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拒绝了。
不过这也无妨,对宁铮来说,他想要达成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接下来的其他事情便也不用在意了。
“王爷。”宁铮的小厮目送着那男人远去,走到宁铮身边,做了个隐晦的手势,说道:“他替王爷办了这么久的事,要不要——”
“不必。”宁铮说:“他既然拿钱走人,这桩交易就已经完了。日后就算他出去胡说,也拿不出证据来,不必多生事端……何况这些跟老天爷打交道的人总归是邪门,能客气还是客气一些,现在正逢多事之秋,没必要给自己树敌。”
“对了。”宁铮问道:“听荷那边呢。”
“王妃顺利产子,母子平安。”一说到这个,小厮便喜上眉梢,欢天喜地地说:“一切都如王爷所料,小世子出生时身带祥瑞之兆这件事已经散布出去了。”
“那就好。”宁铮将木哨揣进袖中,淡淡道:“那就给冯源传信,该做的事,一件也别落下。”
在宁铮的默许之下,长乐王妃一举得男的消息犹如插了翅,短短几天时间就飞速地蔓延了开来。
宁衍收到这消息时,正窝在宁怀瑾的帐子里,捧着一只汤婆子对着盘残局冥思苦想。
军营里除了必要的行军辎重和干粮之外什么都缺,更别提琴棋书画这些风雅之物,宁衍和宁怀瑾别出心裁,愣是裁了张白纸,以纸做盘,以笔做棋,还真玩儿出了点名堂。
十里走进帐子,跪在宁衍手边,将手里的纸卷递给他。
“陛下。”十里说:“长乐王妃顺利产子,是个儿子。”
“儿子啊。”宁衍用笔顺着“棋盘”轮廓往外又画了几行,在上头点上一枚“落子”,随口说了一句:“三哥挺有福气的嘛。”
倒是宁怀瑾多看了十里一眼,说:“有什么没说完的,一起说了吧。”
“据传言所说,长乐王妃沈听荷生子时,天边红霞漫天,有喜鹊九九盘旋。”十里说:“据说是盘旋了整整九圈,才向着东方飞去了。”
“喜鹊?”宁衍反问道。
“正是。”十里说:“这类异象并不常见,别说是喜鹊,老百姓以讹传讹,已经快传得比这还离谱了。”
宁怀瑾身为皇亲,是深知这些歪路子的,一听就知道这里头有猫腻。
“民间怎么说。”宁怀瑾问。
“民间褒贬不一,但还是夸的多些。”十里实事求是地说:“宁铮本来就有意无意地着人造势,在民间散播了许多小世子乃神仙下凡或真命贵人之类的言行。加上又有‘祥瑞’傍身,可信度极高。”
“毕竟是下了大力气的。”宁衍看起来倒并不在意,随意地说:“若是这都不能引导风向,那三哥岂不是白白盘算一遭了。”
宁怀瑾看他老神在在的,似乎一点都不为此着急,便猜想宁衍是不是早猜到了个宁铮有这么一招。
他心里这么想,自然也就这么问了,宁衍将汤婆子往怀里拢了拢,笑着说道:“古往今来,连起义的平民百姓都知道,想要谋朝篡位,总要找个光明正大的由头,何况三哥呢。”
“而且相比之下,若是想找皇帝的错处,本身就不容易不说,就算找得再有理有据,说出去总有一句不忠等着。”宁衍说:“但若是‘天命所言’便不同了——毕竟老天爷怎么会错呢。”
“只是可怜那孩子了。”宁怀瑾叹了口气,说:“一出生就要被当做筏子,供宁铮粉饰太平。从出生开始身上就强压着所谓‘天命’,却又不是宁铮的嫡长子,生母又是个继室,想也知道尴尬得很。”
“确实。”宁衍说。
宁铮比宁怀瑾还要大上十来岁,现在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膝下早就已经有一位嫡子了,算算年岁,跟宁衍也差不多。
沈听荷生的这个孩子,就算宁铮往他脑袋上栽再多的“天命所归”,头顶上到底还压了个大许多的亲哥哥。日后宁铮举兵北上,若真成了大业,待他百年后,这两兄弟俩还不知该如何自处。
但宁衍已经摸清了阮茵和宁铮先前的盘算,这孩子和蒋璇是一明一暗两条引线,一条比一条埋得长远。
先是阮茵要在宫内下药让他绝后,再是安庆府这边出了个“天降祥瑞”的幼子。那之后,只要阮茵将他绝后的事情捅到宗亲那边,就算宁衍再怎么不满宁铮,为了不使得这个“祥瑞”流落在外徒增事端,也不得不将这孩子带回宫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