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城墙上的守军已经提前在墙上泼了火油,又在垛墙内布满了箭阵,云梯攻得很死吃力。
云梯上时不时有兵士从高处坠落下来,宁怀瑾耳边净是金戈和哀鸣之声,那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是平白将他撕成了两半。
一半心痛如绞,甚是不落忍;一半却又仿佛铁石心肠,近乎冷血一般地想着要多少人才能堆上城墙。
“王爷。”副将在不远处冲他喊道:“这样下去不行,城墙上守军严密,我军攻不上去,都是白白折损。”
宁怀瑾面无表情地从箭篓里抽出两支羽箭,一齐搭在弓弦之上。
他的扳指在先前遗漏了,现下握弓的拇指上只搭了薄薄的一层皮料,是他临时从马鞍上割下来的。
那样的料子不太顶用,在坚硬的箭杆下起不到什么保护的作用,宁怀瑾的手上已经磨红了一大片,火辣辣地泛着疼。
两支羽箭同时受力,带着激烈的破风声呼啸而过,准确而有力地从高台上的拗口直插进去,正没入两个弓箭手的胸口。
云梯上一个年轻的兵士因宁怀瑾的这两箭险而又险地捡回一条命,他心有余悸地下意识往下看了一眼,被摇摇欲坠的云梯晃了一下眼。他干脆一咬牙,将手里的佩刀咬在齿间,手脚发力地向上爬去。
长弓的弓弦今日磨损得有些过了,撑不住两支羽箭的力道,正在宁怀瑾手里微微颤着,发出哀叫一样的蜂鸣。
宁怀瑾用拇指将甲上溅到的血痕抹下一点,顺着弓弦抹了一把。
“再坚持一会儿。”宁怀瑾回过头说:“传令下去,箭阵只全力掩护,不必顾惜箭矢!”
但饶是如此,宁怀瑾的右军依旧折损得厉害。
冯源守城的本事自有一套,已经提前在城上预备上了,几处高台内交叉守卫,箭雨之下几乎没有死角。
何况他又在城墙之上准备了火油,只要情形不好便放火,几番下来,宁怀瑾的左军折损了几千有余。
宁怀瑾牙根咬得死紧,却也不肯松口撤退,像是心口憋着一股邪火般,非要跟冯源打出个名堂。
——我得沉得住气,宁怀瑾想。
“王爷,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副将生怕折损士气,便打马往前,艰难来到宁怀瑾身边,低声道:“现在天已经快黑了,若是天色晚了,则对我军更是不利,想必只会折损更多。”
“不着急。”宁怀瑾说:“本王心中有数。”
宁怀瑾看起来极其沉稳,面上丝毫不见焦心,副将似乎是被他感染,也竟然真的定下了心来。
这场攻城战胶着了足有四个多时辰,秋季入夜早,卯时过后,天色便渐渐沉了下来。
直到此时,宁怀瑾才终于松口,减缓了攻城的速度,暂时撤下了云梯。
桐柏县内的守军见城外的云梯撤了下去,也或多或少大松了一口气,以为宁怀瑾终于知难而退,想要暂时撤军了。
在西城上指挥的左营指挥使抹了把脸上的血,哑着嗓子指使着剩下的兵士将伤兵从垛墙下搬离,送回城中医治。
敌军的箭阵仿佛不要钱一般往上送,哪怕是不能百发百中,也实在让人难以小觑。指挥使迈步从垛墙后走了出来,跨过了几具依旧温热的尸体,准备先去县衙给冯源复命。
然而他还没等下城楼,就听见外头一声沉闷的巨响,城门原地晃了晃,落下一大片碎石沙土。
“他娘的。”左营指挥使忍不住骂了一句:“宁怀瑾是不是不会打仗,这群尸位素餐的皇亲贵胄心真狠啊,自家将士的人命都不当命了!”
他说着推了一把身边路过的一个小兵,从对方身上扯过佩刀拿在手里,一边转头往城墙上走,一边指着他随手吩咐道:“快去,将情况回去通报冯将军。”
那小兵被他推得一个踉跄,手臂上刚刚拔出箭矢的伤口重新涌出血来,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是!”那小兵咬牙应了一声,捂住手臂上的伤口,跌跌撞撞地跑下城墙。
外头攻城的动静太大了,城中除了来往支援的兵士之外,已经再无半个人影,街面上家家户户门窗闭锁,连半点光亮都看不见,仿佛已经成了座没人的死城。
温热的血不断从伤口中往外涌,小兵的脸色越来越白,脚下的步子也迈得越来越艰难。
厚重的铁锈味道轻而易举地包围了他,像是如影随形的鬼魅,随时等着在漆黑的夜色中取他的性命。
小兵咬了咬牙,站在主路上左右看了看,最后一狠心,转过头一脑袋扎进了身边的小巷,准备走个近路回县衙。
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黑影悄然无声地在月色下隐入黑暗之中。那长长的影子和屋檐瓦舍的阴影融为一体,踩着小兵滴落的血迹,紧紧地追上了他。
正文 “听他放屁。”
戌时二刻,一个人影晃晃悠悠地从东城民居的小巷子里走了出来,他身上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儿,身上的甲还算完好,但手臂上的布料已经被划得破破烂烂了。
他面色苍白,死死地捂着左手上臂处的一处衣衫破口,步履艰难地拐上主路,被正准备去支援西城的一队人撞个正着。
“哎哟——你这。”那队人里正巧有认识他的,见状连忙冲出来扶了他一把,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圈,粗声粗气地说:“二娃,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被称为“二娃”的年轻人伏在他手臂上喘了两口粗气,微微偏过了头。凌乱的鬓发上沾满了血污,顺着他偏头的动作垂落下去,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西城那边攻势减缓,敌军已经转去北城了——他们的攻势太厉害,弟兄们有些挡不住。”他说:“指挥使让我回来给将军报信。”
“北城?”那男人一愣,说道:“怎么会突然去北城了。”
“不太清楚。”年轻人吃力地喘息着,说道:“可能是因为天黑了,东城外头太开阔了吧……北城后头有林地,可能更方便他们撤退。”
男人皱着眉想了想,没发觉到年轻人话里话外那点微小的疏漏——或者是年轻人这幅惨状本身就实在很有说服力,于是男人没怎么犹豫便相信了。
“我奉命去支援城门,不便跟你多说了。”男人似乎是小队的头领,随手在队中指了个人出来扶住年轻人,吩咐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往北城去,你赶快去回冯将军的话吧。”
年轻人点了点头,略显锐利的眉眼从血污的缝隙中露出一角。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男人离去的方向,转而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放心地交到身边人的手上。
“哎哟。”扶着他的人只觉得手里一沉,下意识抱怨了一声:“二娃,你吃什么了,跟个秤砣似的。”
身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方才隐没进云层后的月亮重新露出端倪,被称为“二娃”的年轻人伏在对方手上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确定了周边再无什么闲杂人等,才伸手按住对方的手腕,缓缓使力,支起了身子。
“二娃?”那人狐疑地询问道。
但紧接着,他就在年轻人拢起鬓发的动作下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情,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这绝不是他熟悉的那位瘦弱胆小的同僚所能表现出的眼神。
那眼神尖锐而明亮,比这深秋的月色还要凉上几分,细碎的月光落在他眼中,像是一把锋利的短剑。
男人下意识想要喊叫,只可惜他退后的半步还没等落脚,就忽而觉得胸口一凉,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他能感受生命力随着什么东西在飞速地向外头流失着,男人下意识摸了一把脸,却只摸到了一手温热的液体。
他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自己的血,还是方才从“二娃”身上沾染上的,他徒劳地睁大了眼睛,怨毒一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似乎是想将他的模样刻在眼底。
秦六面无表情地将短刀塞回袖中,单手接住已经了无生息的男人,随意往旁边的小巷中一拖,顺手扯下了他腰间的腰牌。
他借着月光看了看手里的腰牌,然后将其揣在怀里,顺手撕下了一块干净的衣料蒙在脸上,原地轻巧地几个翻身,踏上细窄的砖墙,飞速地朝着东城去了。
——他的目标是东城的粮仓。
宁怀瑾先前曾遣人来给他送过消息,令他择机在城中闹出乱子,然后想办法打开西南两边的城门——若是不行,只打开东城也可。
初次之外,宁怀瑾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还现巴巴着人给他带话,说是无论如何,务必要留下冯源一命。
秦六身为影卫,其最擅长的便是暗杀和潜行,但既然宁怀瑾有所吩咐,他也不好浑水摸鱼地把人杀了,只能退而求其次,放弃了冯源身边卫队长的身份,寻找新的机会。
影卫不比那些世家出身的武将,知道战场之上什么是大局,什么是统筹,他们擅长的无非就是杀人放火之类的干脆事,秦六自然也是如此。
粮仓附近的守卫太多,且看守严密,秦六只看了两眼便放弃了对粮仓动手的打算。
——宁怀瑾他们还在城外攻城,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在城内。
何况这几日在桐柏县内,秦六已经将城中的情况摸得很是透彻了。桐柏县内存着的军粮其实并不多,除了当地县衙内的屯粮之外,只能靠信阳每十日送一次,烧了也无伤大雅。
秦六掩在暗处看了一会儿,便干脆地掉头回去,将方才拿到的腰牌拴在腰间,转身往军营的方向去了。
东城外,这场攻城已经持续了快九个时辰,别说是前线拼杀的将士,就连宁怀瑾也开始渐渐吃不住了。
他箭篓里的羽箭空了两茬,又从副将那补了一篓,现在也几近见底。
天一黑,攻城时的可见度便大大下降,敌军只要熄灭火把,躲在垛墙后头放冷箭,就能轻而易举地造成伤亡。
半炷香前,连宁怀瑾也不小心被流矢擦伤了左臂,温热的血顺着他的甲片缝隙淅淅沥沥地落在马鞍上,跟战场上火油和冷铁的味道混在一起。
再坚持半个时辰,宁怀瑾咬着牙在心里想,若半个时辰之后,城中还没有消息,便暂时撤军。
他宁可绕过桐柏去追回谢珏,也不能往这无底洞里填更多性命进去了。
但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真的听见了他的心声,就在宁怀瑾射出最后一支箭时,他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副将喊了他一声。
“王爷!”
那声音又惊又喜,跟方才忧虑焦急的音调大相径庭,宁怀瑾心念一动,下意识朝他那边看去,只见他的副将遥遥冲着城中一指,激动道:“您看!”
就在副将手指的方向,桐柏县的东城莫名地燃起了熊熊大火,不消片刻便绵延一片。
那火光冲得厉害,看起来并不像寻常失火,只几息之间便燃起了腾空一样的巨浪,将半个天色都染得通红一片。
“西城!”宁怀瑾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阵营收缩!集中从西城进城!”
后背起火,城墙上的守军也都慌了神,左右摇摆间被宁怀瑾抓到了些机会,重新架上了云梯。
原本胶着的战况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开始渐渐显出了好势头,外头战火纷飞,宁怀瑾没法跟秦六搭上消息,但他看得出来,这必定是影卫的手笔。
要么不做,若真叫他抓到了机会,便是斩草除根。
——只是东城到底还有些百姓,宁怀瑾想,也不知这样大的火,会不会波及到他们。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想这些显然很是多余,宁怀瑾死死地咬紧了牙,甩了甩已经发麻酸软的手臂,将空箭筒往后一踢,从马背上抽出一把锃亮的佩刀。
他的手臂已经酸胀得厉害,几乎感觉不到伤口在疼,他将那把佩刀反手握在手中,扬声道。
“撞门!”
二百余里外的宁衍似有所觉,执笔的手一顿,一粒饱满的墨汁从笔尖上摇摇欲坠地晃了两下,滴落到雪白的宣纸上。
宁衍:“……”
他手下是一幅画了一小半的工笔,刚刚起草不久,线条还有些零散。
宁衍沉默地放下笔,盯着那粒墨点看了一会儿,才渐渐缓过了心底那一闪而过的不安。
“陛下怎么了?”玲珑停下磨墨的手,将茶盏递到宁衍手边。
宁衍接过茶盏,小口小口地抿了两口,摇了摇头,说:“没事。”
说话这会儿功夫,他心中方才一闪而过的那种心慌已经消退了大半,宁衍放下茶盏,从桌案上拿过一块巴掌大小的布巾,将纸上的那粒墨点小心地吸去大半。
只是浓墨到底在纸上染上了些难以祛除的痕迹,宁衍盯着那块墨迹想了想,又重新提起笔来,将那块污渍描成了一块长满青苔的顽石。
“前头有消息了吗?”宁衍问。
“郑小将军经验不足,应战得有些吃力——这件事下午军报传回时已经报过了。”玲珑重新拾起墨块,一边磨墨一边说道:“除了这个,暂时还未有新的军报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