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衍嗯了一声。
宁衍也不清楚自己在担心什么,方才那一瞬间的心慌来的突兀又莫名,却又不怎么严重,喝两口茶的功夫便好了。
他又回味了一下方才那个感觉,发现已经感受不到那种心慌了,或多或少安下了些心。
——宁怀瑾身边有他留下的影卫,是决计出不了事的。
他正想着宁怀瑾,十里忽然从门檐处荡了下来,三步两步地进了门,将一封信筒放在宁衍手边。
“回陛下,是国师的回信。”十里说。
宁衍这才想起来,之前宁铮搞出那个“祥瑞之兆”时,他还给景湛去了一封信,心中谦虚而好学地询问了一下,“挑着时机硬生出来的孩子到底命格准不准”。
宁衍本以为这好歹是跟天命沾边的事儿,多问一句总是没错。然而等他展开纸条,才发现景湛这个堂堂“国师”,居然比他更没忌讳。
那两指宽的信上统共只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字。
“听他放屁。”
正文 桐柏
宁衍:“……”
他神情自若地将这张纸条折好收进怀里,好歹在两个下人面前给“国师大人”留了点面子。
“好了。”宁衍挥了挥手,说道:“下去吧。”
“陛下。”十里又说:“前线军报,郑将军不敌信阳守军,已经暂时撤回了正阳县。”
“嗯。”宁衍看起来并不意外,问道:“还有呢?”
“还有王爷那边,早些时候也已经动身去往桐柏县了。”十里说:“之后就再未有消息传回来。”
宁衍皱了皱眉,他猜到了宁怀瑾不会坐以待毙,总会在另一头替郑绍辉找找场子,但当真听见对方跑到了战场上,心里难免还是担心。
但桐柏县地方不大,就算是硬攻,一天一夜的时间也足以拿下来了。这样的小县城给宁怀瑾练手刚好,宁衍先前早已盘算过这些事,所以现在并不怎么心慌。
郑绍辉是新将,宁怀瑾也没比他强哪去,虽然恭亲王年轻时候曾在谢家军中历练过两年,但那到底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若论起经验来,把他们几个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谢珏。
许久之前宁衍就已经发现了,这几代江山安稳,对外也没什么太大战事,朝中重文轻武,能拿得出手的武将已经不多了。
除了西北联防府和谢家军之外,满朝里竟然挑不出一个有名有号的将领。
若说是要守天下,这些倒也够了,但宁衍却远远不满足,他年轻气盛,心里有更加广袤的天地,难免对这样的情形不满。
而宁铮恰恰是块很好的磨刀石,不光是用来磨宁衍,也是用来磨郑绍辉这样的年轻将领的。
“传令下去,告诉郑绍辉,不必太过于拘束着手脚,谨慎是好,但也不必打得太过于畏手畏脚了。”宁衍提点道:“谢珏既然也在桐柏县,想必不会看着他吃亏。”
十里应了一声,起身就要出去传信。
宁衍本来已经说完话捡起了笔,可又到底觉得放心不下,将他又叫住了。
“对了——若有王爷的消息,无论多晚,都第一时间来报朕。”宁衍说。
桐柏县西城城门外,宁怀瑾下了马,回头看了看天上的天色。
黑沉沉的乌云遮天蔽日,微弱的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遗落出来,被地面上接连亮起的火把映得黯然失色。
半个时辰前,宁怀瑾的右军和秦六里应外合打开了西城城门,冯源虽有心抵抗,但军营已经被烧毁了大半,城门也被攻破,到底无力回天,只带着一队亲卫从宁怀瑾先前有意留下的东城缺口逃了。
这场攻城战打得艰难,但好在秦六的那场火让冯源彻底放弃了死守的念头,也算是大获全胜。
其实宁怀瑾明白,他是占了奇兵的便宜,秦六这一把火闹得动静太大,冯源必定是不清楚有多少人混进了城,以为宁怀瑾已经提前在城中布下了阵,所以才心里没底。
若非如此,他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就弃城而去。
——影卫以一当百,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宁怀瑾想,虽然这法子不是次次都好用,但偶尔好用一回也很值得上了。
城破之后,秦六没有对冯源穷追猛打,而是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宁怀瑾身边复命。
他当时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敌军轻甲,还差点被副将误认为是敌人,差点闹出笑话来。
右军进城后,第一时间先拿下了城墙上的控制权,然后副将带着几队人马在城中搜寻着残余的敌军,往县衙方向清场。
宁怀瑾在城门外站了片刻,就见秦六从城内迎了出来。
他身上那身破破烂烂的甲已经不知道被他丢到哪里去了,他现在穿着一身朴素的夜行服,用一张不知从哪撕来的黑布遮住了半张脸。
“王爷。”秦六说:“主路清的差不多了,可以进城了。”
宁怀瑾收回目光,轻而又轻地松了口气。
他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到此时才松懈下来,宁怀瑾身形晃了晃,脚下一个踉跄,被秦六紧忙扶住了。
“王爷伤着了?”秦六紧张地问。
宁怀瑾一时没说出话来,冲他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他左臂上被流矢擦出来的伤口没有那么严重,血流得不算太多,主要是脱力得有些厉害。
仔细算来,除了上次袭城,这还是宁怀瑾头一回上阵指挥,满军将士的生死和进退都抗在他身上,宁怀瑾看似胸有成竹,其实心里不是不慌。
“伤兵安排在什么地方了?”宁怀瑾问。
“在北城。”秦六说:“那片原本是冯源用来暂时安顿进城人口的,有现成的帐子和粥棚,所以就安置在那了。”
宁怀瑾点了点头,没说这安排好还是不好,只是自己深深地吸了口气,抽回手站稳了。
“本王去看看伤兵。”宁怀瑾说:“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自去歇着吧。”
影卫本就是宁衍的身边人,宁怀瑾哪怕是吩咐他们做事,也比宁衍要客气多了。但秦六哪敢走,当初宁衍把他放过来时,给他的旨意就是要“保护宁怀瑾的安全”,结果现在恭亲王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流矢擦出那么大道伤口,还不知道宁衍要怎么心疼呢。
秦六身入影卫十几年,别说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就连血肉模糊的人命都不知道见了多少,还是头一回对这样的“小口子”这么上心。
“王爷。”秦六少有这么多事的时候:“您千金贵体,先回县衙去收拾一下,再去北城也来得及。”
宁怀瑾看出了他的为难,略一想就知道,估计是宁衍私下里吩咐了什么。
秦六好歹是刚刚立了功,虽然影卫不在乎这个,但宁怀瑾不好为难他,只能点了点头,重新上了马,拉过缰绳向县衙的方向去了。
秦六见宁怀瑾这样听劝,心里也松了口气,急忙隐去身形,跟上了他。
县衙先前是冯源的驻地,他这次走得急,有些仆从和家当都没法带走,宁怀瑾抵达县衙时,副将已经将这些东西清了出来,连人带物件关进了一处小院,只等着宁怀瑾倒出手来再发落。
宁怀瑾确实有些累了,但他暂时还不能歇息。桐柏县的情况要收拢,带来的驻军要安顿,还要将桐柏县的情况写成军报,通报全军。
这些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零零碎碎的,都要宁怀瑾过目。
他左臂上的伤因活动又有开裂的趋势,一跳一跳地泛着疼,裹伤的布条都被血污染透了。
程沅随军跟着谢珏一道走了,临时找来的军医是桐柏县中的乡野大夫,从来没给“王爷”看过上,拆布条的时候手都在抖。
宁怀瑾甚至怀疑他再多看上几眼,这大夫都能自己把自己抖散架。
于是他干脆移开目光,扬声唤道:“来人。”
门外正听着军报的副将闻声进门,问道:“王爷是有什么吩咐吗?”
“外头伤亡几何?”宁怀瑾问。
“伤兵还在清点,已经请了两位大夫去看了。”副将说:“除了轻伤的,到现在死为止伤加在一起大约有个一万余人。”
宁怀瑾抿了抿唇,神色有些黯然。
“找些好大夫给他们看伤,药材粮草不必心疼,用就是了,若是军饷不够,便从本王那里出。”宁怀瑾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至于重伤和去世的兵士,按名单记下来,好好安葬,也要给足家中抚恤。”
“是。”副将答应道:“王爷放心。”
年迈的老大夫终于哆嗦着手处理好了宁怀瑾的伤口,磕磕巴巴地说道:“王爷,好了。”
“多谢。”宁怀瑾拉上衣襟,做了个请的手势,客气道:“还请大夫再去看看本王军中的伤兵,诊费之后也会一并付了。”
那大夫哪敢要他的钱,颠来倒去地说了几句“不敢”、“应该的”,才颤颤巍巍地跟着副将一起走了。
宁怀瑾重新穿好衣服,将反折的领口捻出来顺好,重新系紧了腰带。
恭亲王亲力亲为地打理好了自己,坐在温暖而干燥的府衙正厅里慢吞吞地喝完了两盏茶,终于觉得浑身流逝的气力开始重新回到他的四肢百骸里。
府衙的大门开着,宁怀瑾能轻而易举地听见外头主街上嘈杂的脚步声,战乱的硝烟味道还遗留在这座小小的县城里,无孔不入地侵袭到每一个角落。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宁怀瑾喝完了茶,站起身走到了书案后头。
属于冯源的东西早在先前就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现在书案上干净得堪称简陋,只有一道突兀的刀痕横贯在桌面上,不难看出冯源走的时候心里装了多少不甘心。
宁怀瑾在书案后坐下来,用铁钎挑亮了烛火,准备趁着外头还没忙完的功夫,先将例行军报写完。
给谢珏的那份还好说,照实写就行了,但给宁衍那份,却属实让宁怀瑾犯了难。
宁怀瑾先是写了份中规中矩的军报,怕宁衍担心,又略去了他受伤的事情,只公事公办地写明了这次的攻城的伤亡情况,所用时间和接下来的部署等等。
可等他写完,正欲交给斥候发走时,宁怀瑾却又犹豫了。
他忽而想起宁衍曾经跟他说过的“同甘共苦”,于是心念一动,将将方才写好的那份军报丢进一旁的火盆里,又重新捡了张纸出来。
正文 “本王已经答应陛下了。”
令宁怀瑾自己也没想到的是,他写起“不那么生硬”的私信时,居然比写奏报更加顺手。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宁怀瑾就已经写好了给宁衍的军报,他耐心地等着纸页上的墨迹风干,然后将两页纸严丝合缝地交叠在一起,折了两折,塞进了防水的油纸封中。
宁怀瑾本想将信交给斥候,可摩挲了一会儿信封,却又改了主意。
“来人。”宁怀瑾说。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除了神出鬼没随行在他身边的影卫之外,几乎无人听清。
宁怀瑾话音刚落,一个黑影便从外头的门廊下落进了屋,沉默地跪在了宁怀瑾面前。
面容白皙的男子脸上覆着轻薄的黑布,只露出一双稍显狭长的眉眼。
宁衍身边的影卫看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其实各有脾性,例如面前这位,话少得令人发指,随便往那一放,简直就是个木头桩子。
宁怀瑾用封蜡将手里的信件封好口,抬手递给他,吩咐道:“送给陛下——用鸢吧。”
年轻的影卫应了一声是,双手接过那封信,转而向来时一样跃上门廊,几步便消失在了院中。
宁怀瑾发完了两份军报,靠在椅子里略歇了一会儿。
他用脚尖将旁边架起的火盆往身边拉了拉,闭上眼睛,仰着头靠在椅背上。
战场的生活跟皇城里的完全不同,似乎在这样的刀光剑影中,许多阴谋和算计都有了更加纯粹的宣泄方式,欲望也会开始变得纯粹起来。
就连宁铮和宁衍那样漫长而隐秘的对抗,在真刀真枪地放到战场上之后,也忽而变得简单许多——无非也就是输和赢,仅此而已。
下棋如此,治国如此,打仗当然也是如此。
——但哪有人愿意输呢,宁怀瑾想,只要存在“对抗”,那必定是你争我抢,不死不休,直到一方再无后继之力,才方能罢休。
这世间万物万事,从没有人是奔着输去的。
其实宁衍从十年前被宁宗源挑中那时起,无论朝中是否还存有与他有一战之力的皇子,他就已经逃不开这个“争”的命运了。
跟兄弟争,跟臣子争,在大局和“自我”中争个不休。
宁怀瑾漫无目的地想着宁衍,唇角不自知勾起了一点浅浅的笑意。
好在小衍总是赢多输少,宁怀瑾想,就连成婚纳妃这样的大事,他不是也真的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