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虽然今天的城门只开了短短半个时辰不到,但进城的人多多少少也有个七八十个。
秦六早先已经换了一身粗布带补丁的农户衣衫,换了一张中年男人的脸,略微佝偻着身子,站在队伍靠后方的位置,看起来老实巴交的。
他身边站了对年轻的母女,女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模样,裹着一身深蓝色的布衣,手里领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小孩子似乎要比大人更敏锐些,仿佛是被这样不同寻常的场面吓着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呜呜直哭,总往母亲的怀里钻,想要回到刚才躲风的角落里去。
那女人手忙脚乱,一边想安抚孩子,一边又怕孩子的哭声引来官兵,手足无措地拽着她,一时间只会伸手去捂她的嘴。
秦六在旁边漠然地看了一会儿,眼见着那小姑娘已经连哭带闹地要在地上打起滚来,才往脸上挂上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走上前去拍了拍那女人的肩膀。
女人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搂着孩子往旁边躲了躲。
“我没有旁的意思。”秦六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看娃哭得厉害,你哄哄呢。”
秦六这张临时磨出来的脸看起来憨厚又老实,笑起来时还有些局促,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敢往女人身上落。
大约是他这幅模样实在太有欺骗性,女人松了口气,看起来没有方才那么警惕了。
“没办法呢,大哥。”女人小声说:“娃太小了,又害怕,闹着要回家。”
“这估计今天是回不去了。”秦六说:“看这个架势,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呢。”
秦六说着将双手揣在袖筒里,探着脑袋往队列外头看了看。队列另一头已经被兵士排成了一列长队,二三十个佩刀的兵站在队列两侧,一个一个地将人拽进一个窄小的营帐里,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秦六皱了皱眉,缩回队列里,榻下了肩膀。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秦六嘟囔了一句:“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呢。”
这句随口抱怨似乎也戳中了女人的心事,她拽紧手里的小姑娘,偷偷擦了下眼角。
“可不就是。”女人说:“……不瞒大哥说,家里孩子他爹还躺在床上,就等着进城买药,谁知道遇上这样的事。”
“哎——”秦六安慰道:“你看这不是查着呢么,说不定一会儿查完了,就放咱们出去了。”
“哪有那么容易。”女人满脸愁苦地摇了摇头:“村里人也有撞见过这事儿的,都说在这查完文牒就得关进大牢里,等着乡长和亲人拿着户籍文牒来接才能领人回去——孩儿他爹病着在床上起不来,也不知道我们孤儿寡母的,指望谁来接。”
——原来是查验文牒的,秦六想。
秦六看了看前头的队伍,状若无意地随口说道:“大姐是哪个村的,若是离得近,等我婆娘来领我的时候,可以顺道给大姐往家捎个话。”
“真的吗?”那女人惊喜道:“我家就住外头的明月村儿,村口进去第三家,门口有棵柳树的就是了。”
秦六在女人这里顺到了想探听的消息,心下顿时有了计较,他的眼神习惯性地往两侧扫了一圈,确定周遭没什么异常之后,便随口应付了女人一句。
“好,记下了。”秦六说:“前面的队伍半天不动弹,我到前面瞧瞧去。”
秦六说完,也不等女人回应,就保持着这个双手揣在袖口里的动作晃晃悠悠地绕过人群,硬挤到了队伍前半段。
前头有官兵把手,四周又点满了烛火炭盆,气氛比队列后头要紧张许多,大多数人都是低着头站在原地,像个木头桩子一样被人呼来喝去,大气都不敢喘。
方才秦六过来的时候,眼睁睁看着那帐子里拖出去两个年轻的青壮年,一句“冤枉”还没喊出来,就被堵着嘴用镣铐拷走了,也不知道被带去了哪里。
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不想不明不白地就被人带走,一时间踌躇不已,不太敢往前上了。
秦六顺着这个乱劲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晃过两人,悄悄地重新站回了队列里。
身在敌营,秦六相当谨慎,他没往最前面挤,而是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就着炭盆后的一点阴影,仔细而谨慎地打量着不远处用来查验人口的帐子。
那帐子比正常的军帐小一些,大略能容纳三个人,帐子上的毡布并不透光,人进去之后,从外头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只能听见一点刻意压低的琐碎说话声。
秦六随着人流往前走了两步,半垂着头,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环境。
方才那帐子掀开帘子的时候,秦六往里多看了两眼,或许是因为要查验的人只是一群手无寸铁的农户,那帐子里只坐了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看衣饰应该是这群人的首领。
刚被查验完身份文牒的老妇人战战兢兢地往外走,被一旁的兵士不耐烦地拽了一把,拽到了一旁简陋的粥棚里。
秦六适时地收回目光,垂着脑袋跟着人流往前走,顺手从左袖的夹层里抹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刀片,收在了右手掌心之中。
秦六大略在心里算了算,每个人进去的时间不久,差不多三人一炷香,轮到他时,正好过去了半个时辰。
营帐旁守卫的兵士见秦六磨磨蹭蹭,不耐烦地用刀柄指了指他,呵斥道:“拿好你的身份文牒,快进去。”
秦六浑身一个激灵,连忙弯腰讨饶,一边伸手在怀里找着什么,一边往帐子里走。
那兵士在身后推了他一把,看着他踉踉跄跄地摔进帐子,便转回目光,顺便呵斥了几个交头接耳的年轻人。
用来查验的身份的军帐隔音一般,站在门口都能听见里头的说话声。
方才进去的那中年男人似乎是手脚太慢,翻了半天文牒都没翻出来,被指挥使骂了两句。
站在营帐右边的年轻兵士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将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一边用眼神在人群里随意扫视着,一边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拿不出身份文牒,就要被算作可疑人士,只等着里头指挥使一声吩咐,他们就好进去拿人。
只是过了片刻,里面又安静了下来,似乎是那男人找见东西了。
站岗的年轻兵士撇了撇嘴,将注意力收回来,觉得有些无聊。
——原本他们这个时候应该舒舒服服在营地里歇息,等着后半夜换岗。结果河对岸的敌军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疯,跑过来闹了一顿便走,搞得冯源草木皆兵,连带着他们也一起吃挂落。
他在这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了,只想着早完事早好,省的大秋天的晚上站在外头吹冷风。
年轻人正这么想着,帐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呵斥,紧接着有什么重物倒地,发出轰隆一声闷响。
门外两个站岗的兵士对视一眼,同时回手掀开帐帘,冲进了军帐中。
方才进门的那个中年男人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眼睛睁的大大的,脖颈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地向外流着血。
年轻人下意识抬头看向自家的指挥使,只见对方紧皱着眉,手里正紧紧攥着一块从袖口撕下来的白布,白布上头染着斑斑驳驳的血迹,似乎是受伤了。
年轻人见此异状,先是警惕地看了一眼端坐在一旁的指挥使,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男人,下意识对比了一下两人的身量。
年轻人大略用眼神扫了一下地上的男人,确认那中年男人的体格确实跟印象中一样,比指挥使稍矮一些,才松了口气。
“指挥使。”年轻人说:“这是——”
那指挥使冲他摆了下手,沉默地走过来,在中年男人身边蹲下,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然后端过桌面上的茶杯,将一杯冷茶尽数泼在了他的脸上。
紧接着,男人伸手在对方脸颊处摸了摸,然后略一用力,将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从对方脸上扯了下来。
人皮面具下是一张陌生的脸,看起来平平无奇,很年轻的模样,大概只有个三十出头。
“拉走。”那指挥使终于开口了,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哑,可能是刚刚一时情急,被急火激着了。
“这人方才袭击我。”他说:“必定是敌方的探子。”
帐子里的两个兵士对视一眼,连忙点头,伸手过去拉扯起那具尸体,一个抬头一个抬脚。
“这尸体——”年轻人犹豫一瞬,说:“要带回去给仵作查验吗?”
“不用。”那指挥使说:“拉去后面埋了。”
正文 “我可是把最后底牌都翻给你看了。”
这还是宁怀瑾头一次真切地“看见”宁衍身边这些神出鬼没的影卫。
半炷香前,宁怀瑾被宁衍从帐子里领出来,稀里糊涂地跟着他顺着山脚的小路爬到了半山腰,寻了块被林子围起的空地落脚。
还没等宁怀瑾开口询问宁衍的用意,就听见宁衍就地拍了拍手。
紧接着,宁怀瑾就听见附近的林中传来一阵非常微小的窸窣声。宁怀瑾第一反应是这林中是不是有什么野兽,下意识伸手在宁衍身前挡了一下,然后就觉得眼前一花,旁边无端端窜出几个黑影,各个一身黑衣覆面,在宁衍面前跪了一排。
宁怀瑾:“……”
他眼神一扫,数了数人数,不多不少,正好五个。
“这是——”宁怀瑾说:“陛下这次带出来的人?”
宁衍点了点头,一路顺着指过去:“三、四、五、八……十里你见过——影卫培养不易,这么多年来,我手里也不过区区十二个人。”
宁怀瑾下意识想问那剩下的七个人在哪,只是又忍住了。
影卫是帝王身边最隐秘的底牌,这些人随意单拎出一个来,都是能在万军之中取敌人首级的好手,宁衍能给他看这些,已经足够信任了,宁怀瑾没什么不知足的。
宁衍却犹嫌不够,他侧头看了看宁怀瑾的表情,慢悠悠地道:“秦六身在桐柏县,剩下的几个,除了一二是从不见人的之外,都各有去处,之后会慢慢与怀瑾分说。”
“这些已经不少了。”宁怀瑾说。
“还不够。”宁衍说:“但今天也不光是为了跟你透底——先前听昭明说,你们之前的计划是让兵士混进桐柏县,然后择机向外传递消息,摸清桐柏县的守军数量和守卫情况,是不是。”
“对。”宁怀瑾说:“但现在看来,往外传递消息的可能性有点难。桐柏县现在城门紧锁,秦六应该短时间内很难跟着人群一起混出来。而城墙把守又严密,传信用的鹰和鸽子都很难飞过岗哨。”
“这倒好说。”宁衍说:“他们影卫之间自有传信的法子——但是话说回来,若是能传出这个消息,你准备怎么办。”
宁怀瑾沉吟片刻,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头。
“其实我本打算摸清桐柏县内的情况,然后与他们里应外合,叫人在桐柏县的军营处放一把火,再趁着守卫薄弱时开一扇城门,好免于攻城。”宁怀瑾说:“本来挑了好些兵士跟秦六一起去,也是这么想的,只可惜那冯将军反应这样及时,秦六只有一个人,现在又被扣在城中的营地里,倒不好这么干了。”
“那倒不至于。”宁衍笑着说:“怀瑾未免太小看秦六了——若我没猜错,他现在说不准已经混到了敌军将领的身边。若不是没有我的旨意,恐怕那所谓的‘冯将军’,现在已经尸首异处了。”
“那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宁怀瑾叹了口气,说:“就算秦六再怎么能干,也终究不能一人搏一城出来。杀人容易,夺城却难,宁铮那里不可能只有一个将军,杀了这一个,城中还有另一个,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桐柏,避免城中的百姓伤亡,才是要头疼的事情。”
——这倒确实,当初桐柏县被宁铮占住的时候,已经被攻过一次城了,至今城墙上还留着滚石火油留下的斑驳污渍,看着就让人心惊胆战。
宁衍作为帝王,本来亲征是占着“剿灭逆贼”的理的,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把这理抢走,不能一仗打完,反倒传出“残暴”“为了功绩不要百姓”之类的名声来。
若非如此,桐柏县那样的地方,举全军之力,不消半个月也就拿下了。
“其实我在想,要么就只能等到郑将军那边有所推进,咱们再两头同时出击。”宁怀瑾说:“后头的信阳一旦遇袭,桐柏县要么回援,要么就只能死守。若回援然好,大不了面对面地打一场,这些日子休养生息以来,我们也未必就能输。若是他们选死守,则更好,郑将军那头如果拖住了信阳,我们只需要围城就好——只是不知道桐柏县内的储粮是多少,能坚持多久。”
宁衍在他说话时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未曾插话。他微微侧着头,唇角含着些许若有似无的笑意,专注而赞赏地看着宁怀瑾。
这些话显然不是宁怀瑾临时起意,他一定是许久之前就想好了这一出——想好了若是这次奇袭失败,没达成他的目标的话,他应该怎么拿下桐柏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