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有那只荷包蛋开路在前的缘故,宁怀瑾只是懒懒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任宁衍在他眼皮子底下抢食吃。
这样微小的纵容再一次取悦了宁衍,他抿着唇笑了笑,终于心满意足地唤来十里,将炕桌撤了下去。
“若是要留在南阳过年,朝中那边也不能松懈了。”宁怀瑾漱完了口,端了盏清茶抿了一口,将先前被宁衍打岔过去的话题重新拾了起来:“先不说原本的除夕大宴,就说年节后的几件大祭,还有开春之类农桑里之类的的零碎事情也得交代。”
“知道。”宁衍乖乖地说:“我会尽快跟礼部商量出个章程。”
“要说别的,我也不太担心。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虽然历来年节下帝王不在京的情况甚少,但也不是没有,内阁和礼部总能拿出两全的法子。”宁怀瑾说:“我只是在想阮茵——除夕这样的大节,若再一味地关着她,不说宗亲那边过不过得去,对陛下名声也不好。”
“那就放出来吧。”宁衍说。
他也没在这件事上想出什么好办法,只能两权相害取其轻,他既然无论如何都没法在年节下回京,那也只能暂时对阮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说她在朝堂上不一定翻得起什么风浪,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宗亲一族里裙带关系错综复杂,总能刮得上朝堂。”宁怀瑾说:“陛下好不容易才将她关起来这么久,不能让她就这么容易地重新摸到边。”
“那皇叔想怎么办?”宁衍问。
宁怀瑾搁下茶盏,略想了想,没立时回答,而是问道:“陛下想管永安王借多少兵。”
“若是借得太多,面子上不太好看。可若是借得少了,我倒也怕他财大气粗,不在乎这点兵。”宁衍伸手比了个数,说:“我准备像他借十万。”
“借二十万。”宁怀瑾说。
“这有点多了吧。”宁衍皱了皱眉,跟他打着商量:“各封地名义上的屯兵也就三四十万,永安王的封地还没三哥富裕,一张口借二十万,吃相有些难看。”
“我知道陛下不喜欢跟宗亲们打交道。”宁怀瑾说:“但既然阮茵能用宗亲钳制陛下,陛下又为何不能以牙还牙。”
宁衍沉默了一瞬——因为宁怀瑾说到了他的痛处,他确实不像阮茵那样,能跟宗亲们谈笑风生,哪怕是毫无情分,也能凑在一起亲亲密密地粉饰太平。
身在皇位之上,许多事情都能看得很分明。宗亲们说是皇亲,其实大部分心里都各自有着算盘,噼里啪啦打起来,也大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偶尔有那么几次联合起来,也是为了“宁”这个姓氏的利益。
在此之下,若无外因冲击,这些人不过是表面和善的豺狼,哪有一个能真心实意为了“情分”放弃自己的利益。
宁衍长这么大,许多事情心里明白,却不屑与此,总觉得他们虚伪无比,倒比那些明着自私的还不如。
“怀瑾。”宁衍叹了口气,说:“宗亲们向来说我亲缘淡薄,心里空落落的,连至亲的血脉之人的容不下——但你可知我为何不愿与他们过多往来。”
“人活着,心里总有自己的盘算喜恶,我虽不能说完全明白陛下,但也略知一二。”宁怀瑾语气和软地说:“小衍并不是个亲缘淡薄的孩子,我一直都清楚。”
“也就只有你这么说。”宁衍说:“若是让旁人听到了,还觉得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话虽如此,可若你真像宗亲们所说的那样心冷如斯,你不会时至今日还容我站在朝堂之上。”宁怀瑾说:“我这样的皇亲重臣,若不是靠着有几丝情分系着,任凭哪个皇帝,也不会容我过得像现在这样舒坦,还能往军营插手的。”
“所以哪怕是看着我,你也不是那样凉薄的孩子。”宁怀瑾说。
没了炕桌遮挡,宁衍往宁怀瑾身边凑了凑,他倚在床头的软枕上,抬头望着上头黑漆漆的房梁,沉默了一会儿。
“我只是觉得……”宁衍没有看向宁怀瑾,他微微拧起眉,说得有些艰涩:“他们以情分做筏子,可所求的所要的,却没有一件是为了‘情分’,心口不一,烦得很。”
宁衍很少会说起他自己的心事,除了在宁怀瑾面前剖析他的“喜欢”之外,这还是第一次。
帝王心意是这世上顶顶要紧的东西,从来都是藏着掖着,不许给别人看的。
宁衍虽然对宁怀瑾从没有过什么戒心,但身处皇位之上,是个人都在时时刻刻提醒他要“威严深重,眼明心亮,立身持正”。他这么多年逞强已经成了习惯,除了故意拿出撒娇耍赖的做派之外,并不擅长真心示弱。
谈论单纯的“喜欢”和“讨厌”对他来说是件稀奇事,也很不合身份——这样天真的想法,似乎永远不应该从他口中说出来。
当初宁宗源在弥留之际曾经教导过他为君之道,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要他摒弃所有性子里所有无用的软弱,将自己也视作这偌大江山中的一枚棋子。
必要时,连情分也要拿出来做筹码。
宁衍自认为他已经能算是个合格的帝王,但唯有这一点,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没有做到。
“小衍,你不是不看重情分。”宁怀瑾说:“恰恰相反,你是太看重了。”
这样的评价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帝王身上,于是宁衍下意识想要反驳,可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宁怀瑾看出了他的抵触,伸手摸了摸他有些泛红的眼角。
“……这没什么。”宁怀瑾说。
在宁怀瑾眼里,其实宁衍更像是一只未曾化茧的蝶,他被人为地从茧壳中剥离出来,从见了天日那天起便是五彩斑斓的。
宁宗源当初是从兄弟相争脱身化龙的,宁铮和宁煜当年也曾为了帝位争了个头破血流天昏地暗,他们早在这样的互相猜忌、防备和陷害中炼出了一副铁石心肠,自然对“情分”这个东西嗤之以鼻。
可是宁衍没有过。
他没有在那样惨烈的明争暗斗中打过滚,也没有体会过被至亲之人在背后捅上一刀的痛。他心里最柔软的那处净土没经历过“化茧”的洗刷,依然好端端地待在他的心里头,所以他才那样看不上那些宗亲。
归根结底,宁衍只是不像变成他们那样的人。
这何错之有。
“怪不得当初父皇不选怀瑾做我的帝师。”宁衍忽而笑了笑,说道:“你看你这样心软,任我怎样都觉得没什么,总是被我三言两语就牵着鼻子走了。”
“确实。”宁怀瑾并未反驳:“我总觉得你小小年纪,身上挑着这样中的担子本就辛苦。所以在不打紧的小事上,只要你高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无妨。”
宁衍勾了勾唇角,心情愉悦了几分。
“我不愿跟他们往来,也不光是这个原因。”宁衍说:“怀瑾说得对,其实许多事我不如父皇看得开,也做不到像他那样冷静决断,看自己也像看个陌生人。”
“人非草木,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相处久了,总能生出些微末情分来。”宁衍说:“若是面上和和气气的,便更容易生出侥幸,久而久之,便会产生错觉。”
“——可你心知他们不可信,也承载不了你的情分。”宁怀瑾说。
“对。”宁衍说:“老师曾跟我说过,人这一生,能给出的感情是有定数的,就如杯中之水,虚耗得过多,也就没有了。”
他说着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宁怀瑾。
“所以我的情分只给皇叔一个人。”宁衍说:“七情六欲一应俱全,连带着我的信任和底线都在此处……你可千万收好了。”
正文 “就当陪陪我,怀瑾。”
宁衍神色轻松,宁怀瑾却明白,他并不是开玩笑的。
这样的嘱托承载太重,宁怀瑾听得有些心慌。
他理智上在不停地告诫自己这句话已经超过了他们“约法三章”的范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可宁怀瑾看着宁衍的眼神,情感上却又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宁衍也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短短一刹那的功夫,宁怀瑾心里的天人交战已经结束,他咽了口唾沫,到底还是没忍心说出一个“不”字。
正如宁衍自己所说,许多时候,他在宁衍这里并没有什么规矩底线可言。
“好吧。”宁怀瑾说。
“也别分给旁人。”宁衍笑眯眯地补充道。
“……好。”宁怀瑾勉强道。
宁怀瑾生怕再这么下去,宁衍会说出更多让他没法拒绝的话来,于是干咳一声,生硬地将话题扳了回来。
“其实,想跟宗亲们打交道,其实也简单得很。”宁怀瑾说:“既然他们都以各自的利益为主,那只要让他们利益相悖,他们自然就能内讧起来。”
“怀瑾的意思是?”宁衍问。
“永安王年事已高,在宗亲内又颇有地位,所以无论是谁做皇帝,都得供着他养着他……这也是他敢放心这池水越搅越浑的原因。”宁怀瑾说:“他所求的,不过是九江府一亩三分地的平安,他既没有理由跟宁铮瞎掺和造反的事,也没必要为了陛下跟宁铮死磕。”
“在宗亲眼里,我名声不好,坐在帝位上也没法给他们什么脸面帮助,管什么远近亲疏,都是一视同仁。”宁衍说:“可三哥就不一样了,所以那些‘近’和‘亲’,相比起我来,一定更亲近三哥,只是他们嘴上不敢说便是了。”
“这就足够了。”宁怀瑾说:“宁铮亲近宗亲,是因为他要拉拢他们,为自己之后登上帝位添保障。可只要陛下一天坐在帝位上,宗亲们起码明面上便是向着陛下的——这本就是陛下的优势。”
“所以皇叔的意思是,叫我好好利用这种优势?”宁衍说。
宁怀瑾点了点头。
“皇亲皇亲,皇字当头,陛下先是君主,然后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宁怀瑾说:“既然陛下都已经想到了要用君主的身份向永安王借兵,怎么没想到再多借一层呢。”
宁衍闻言来了精神,一股脑坐起来,说道:“愿闻其详。”
“有些事,陛下办就是不尊长辈,不孝嫡母。”宁怀瑾说:“但若是旁人来办,就是深明大义,为大局考量了。”
“今年陛下年节下不在京中,连先帝的祭礼都未曾主持,实属不妥。”宁怀瑾缓缓说:“可战事胶着,陛下碍于大局抽不开身……那不如请太后娘娘去家庙烧烧香,祈祈福,也好在列祖列宗面前给大逆不道的长乐王求求情。”
宁衍:“……”
他怎么忘了,他这位小皇叔还有这一手。
当年先帝崩逝,宁怀瑾怕当时尚且年幼的宁衍被阮茵所害,当时便“威逼”着这位太后“自愿”出宫去守陵七年,实打实地过了许多清苦日子。
十年后,宁怀瑾兜兜转转又拿出了这个压箱底的办法,只是这次他瞄上了宁宗泽,决定让旁人去做这个恶人了。
“其实陛下若不想跟他们虚与委蛇,倒也不必逼着自己。”宁怀瑾说:“陛下坐在帝位上,原本就比宁铮多一重‘君’的身份,哪怕是跟宗亲们说起话来,底气也比旁人足三分。”
宁衍渐渐听明白了一些。
“皇叔的意思是,让我以二十万兵马为由头,私下里暗示永安王‘帮’我这个忙?”宁衍咬了个重字,接着说:“而他为了免得麻烦,也免得这么早站队,是一定会尽心尽力的——毕竟在他眼里,阮茵去祈个福算什么,过了年还是能回来。”
“正是如此。”宁怀瑾说:“阮茵可以用孝道来压着陛下,宗亲们自然也可以用大义来压着阮茵。”
“陛下,您还年轻,不懂得人言可畏。”宁怀瑾说:“宗亲之间的关系虽是迂腐的枷锁,却也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剑。”
宁衍顿时深以为然。
“不过,若是让阮茵知道这个办法是你出的,她必定要恨死你了。”宁衍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心情颇好地笑了笑,说道:“不过不知道也无所谓,她一定觉得我跟你‘近墨者黑’,才想出这样缺德的招数来。”
“好用就行。”宁怀瑾说:“宁铮大逆不道起兵造反,作为亲生母亲,阮茵一个教导不利之过是一定要背的,来日到了家庙之前,希望她真的有脸面去求先帝宽宥。”
“只是有一点。”宁怀瑾伸手将宁衍的鬓发挽到耳后,轻声说:“我只是怕长乐王看出陛下的意图,不上这个套。”
宁衍抬手握住他的手。
“无事。”宁衍不甚在意地说:“若他上了,我们就再钓一条大鱼。若他不上,左不过按照我之前的预想继续,没什么差别。”
“只是若成了,以后陛下难免要落一个心思深沉,诓骗长辈的名声。”宁怀瑾苦笑一声:“也不知为了阮茵,值当不值当。”
“古往今来,哪朝哪代收封时不是连哄带骗。”宁衍捏了捏宁怀瑾的手,说道:“若是我对他恭恭敬敬的,难不成他就能将自己那金口袋老老实实地拱手交给我吗——反正都是要骗,骗一次还是骗两次,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