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潇的这几句话,似乎触碰到了这个面色冰冷的将军心中仅剩的一点柔软,“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以为打仗很好玩儿?”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虽远必诛!”
赫连瑾抬头看看常潇,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光芒,淡淡道:“你习过武?”
常潇点头,“会些粗鄙的拳脚,恐入不了将军的眼。”
赫连瑾起身,“听说你病了?待养好身子,本将军亲自考考你!”
常潇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赫连瑾已经走到门口。
“多谢将军收留!”
赫连瑾脚下顿了顿,并未回头。转个角,交代副将倪周,“去查查这个人,是何来历!”
倪周办事效率极快,常潇的病还没养好,他的身世就已事无巨细地到了赫连瑾的手上。
“探花?校尉?”赫连瑾看着这些身份,竟扬起嘴角,“这倒是有意思了!”
倪周道:“皇上派他来函关,是想监视将军么?”
若是监视,这个常潇的一举一动也未免太不走心了。
赫连瑾讥诮道:“本将军倒觉得他是来挖墙角的。”
云楚能镇得住场子的将军本就不多,资历老一些的,不是颐养天年,就是战死沙场了,这些年轻的后生里,赫连瑾也算是数一数二了。蔺容宸素来惜才,他如今并没有公然反抗皇帝,蔺容宸又怎会无故动他?
“派人暗中监视,莫要打草惊蛇。”
赫连瑾的目光落在常潇的住址上。
余杭……
赫连瑾握了握拳,这么巧么?
常潇病好之后,赫连瑾带他去了军中。有跟着赵珣摸爬滚打的底子,倒真给人一种他有着极高的军事天分的错觉。赫连瑾安排了个千户长给他做,常潇喜不自胜,觉得自己这算是……打入敌人内部了。殊不知,他在谋算人心这方面,薄弱的经不起任何推敲。
蔺容宸明明知道常潇一来就会被看穿,还是将人调过来。关于这个问题,何舒月早就问过。
蔺容宸的回答是:“赫连瑾为人极为谨慎,想不被察觉地接近他并不容易。如此,还不如派个没那么多心眼的人过去,赫连瑾定然会将计就计,把人留在身边,要看对方耍什么花招,或者说看看朕会怎么做。他怎知,朕派人过去不是为了削他兵权,不是为了置他于死地,只是想了解他跟符卓的关系,从而釜底抽薪。”
还有一件事情,蔺容宸没有说。
早在常潇中探花之前,他已查到赫连瑾的身世。
赫连瑾是个遗腹子,母亲死得早,过世前将他托付给了一个远房表亲。后来赫连瑾长大从军,被符卓救过一回,从此便唯符卓是从。
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一般人或许会这么做,但赫连瑾毕竟是个明辨是非、忠心赤胆之人,做出如此背信弃义,有违常理之事,其后原因,耐人寻味。
蔺容宸多方探查,一无所获,不过倒阴差阳错地知道了常潇跟赫连瑾曾是邻居。赫连瑾在余杭住了半年,两人那个时候也不过七八岁,常常玩儿在一处,还约定将来一同参军,建功立业。
旧友相见,总有几分抵得过旁人的情分在,只要赫连瑾怀疑常潇,一调查就会知道这个奉命接近他的人实则是位故人。如此一来,他对常潇势必生出几分宽容和亲近之感。要打探赫连瑾的秘密就简单多了。
常潇也算尽忠职守,时刻不敢忘记蔺容宸的交代,明里暗里地打听赫连瑾的喜好,人际关系,家庭背景……
他真当赫连瑾眼瞎耳聋,对这一切一无所觉。
直到赫连瑾自己都看不下去,将他提进了军帐,“你最近在打听我的事?”
常潇早有对策,“这是城中的媒婆托我打探的……将军毕竟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
赫连瑾冷笑,“既然你这么喜欢多管闲事,不如去帮伙夫劈柴、做饭吧!”
常潇干笑一声,“属下也是为了将军……”
“不必!”常潇挥挥手,“退下吧!”
常潇暗叹一声,心想劈柴就劈柴吧!只要赫连瑾未怀疑他,一切都好说。
待他离开军帐,赫连瑾唤来倪周。
“吩咐下去,只要常潇想问的,府里下人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赫连瑾挑眉,“你可懂本将军的意思?”
倪周点头,“给他他想要的。”
“嗯,去吧!”
赫连瑾望着一旁挂着的铠甲,神思恍惚起来。
那是刚三月吧?他跟随母亲搬到余杭。左邻右舍尚无人来招呼一声,反倒是个七岁的孩子,往他怀里塞了两个温热的蒿子馍馍。
他的眼睛晶莹透亮,笑起来有个极浅的酒窝,对赫连瑾伸出满是油光的小手,“你好啊!我叫小潇儿,你是隔壁新搬来的吗?”
赫连瑾点点头,正要回话,屋子里头传来母亲的声音,“阿瑾——”
“哎——”他应了一声,回头对常潇笑了一下,“谢谢你的馍馍!”
那是赫连瑾有史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新鲜带着清香的蒿子面包着香喷喷、流着油的腊肉,每一口都是满足。直到现在,他每年都必须要吃上几顿蒿子馍。可惜,无论吃多少次,却再也不是那般滋味了。
再后来,隔壁那个自来熟的酒窝小男孩隔三差五就来找他。
“阿瑾——去放风筝呀!”
“阿瑾——去捉萤火虫啦!”
“阿瑾——去摘莲蓬喽!”
他总是拖长了声音,学着母亲叫他的名字……
赫连瑾并不知道,他离开之后,隔壁的小男孩还在他家门前叫过他好几回。
“阿瑾——下雪喽!”
“阿瑾——快来吃蒿子馍!”
再后来,赫连瑾渐渐忘了余杭,忘了很多事,也忘了很多人。
【番外一】赫连瑾x常潇
赫连瑾也不是每天都会回将军府, 比如今天,操练完兵,他在军帐里挑灯夜读。
倪周送来点心和热茶, “将军, 天寒地冻的, 早些歇着吧!”
赫连瑾“嗯”了一声,目光却未离开兵书分毫, “常潇呢?歇下了?”
“没有, 这些茶点就是他托我送来的。”倪周将茶点放下。
赫连瑾狐疑, “托你送来的?”
倪周点头, “他说夜里冷, 将军可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赫连瑾将书翻了一页,却忘了前面写得是什么,索性合上书,“他在做什么?”
倪周道:“劈柴,听说一会儿还要担水,准备明天的早饭, 将军不是让他帮忙烧饭么?”
“……”赫连瑾无语,“他最近可还在打听我的事?”
倪周道:“这倒没有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可有所行动?”
倪周想了想, 摇摇头, “未见有。”
赫连瑾揉揉眉心, 喃喃一句,“难道他真是来找我的?”
倪周没有听清,探了探头, “将军说什么?”
“你先下去吧!”赫连瑾挥挥手。
之后每天晚上,只要他留在军中,常潇必然会备上热茶和各种小点心。拍马屁么,赫连瑾都能理解,可是……他望着手中的糖葫芦,欲言又止。
倪周道:“我跟常千户说了,将军不喜欢吃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让他莫要买,可他就是不听。还说从前住他家隔壁的小孩一哭,他就给人家买这个……将军若不喜欢,属下给扔了吧!”
隔壁的小孩?赫连瑾将红彤彤的冰糖山楂放在了桌上,“不用了,放在这里吧!若有人来,问谁喜欢吃,送给他,别浪费了。你去将常潇叫来!”
待倪周一走,赫连瑾的目光又落在桌上的糖葫芦上,他皱着眉头咬了一口,酸酸甜甜,倒真像那年常潇从家里偷钱给他买的糖葫芦。
且说常潇最近从不少人口里得知赫连瑾的事,甚至包括函关城里哪家的小姐对他念念不忘都打听到了,不过这跟常潇想要的却差太远,他又不敢太过直接地问起符卓,正苦恼着,听闻赫连瑾要见他,心中大喜,刷了这么久的存在感,总算没有白费!只要能接近人,一切都好说,就怕他连人都见不着。
赫连瑾见他一脸喜不自胜,更加确定自己了的猜测。这人定是记得小时候的事,所以一心来找他,可惜被蔺容宸将计就计给利用了。
“常千户,你上次说慕名来找本将军,本将军想知道,你从余杭出来这么久,你家人不担心么?”
常潇一头雾水,平日赫连瑾都是一副生人勿进的神情,哪怕你要死了,都懒得看你一眼,怎么今天画风突变,还关心起他来了?难道这些天他献的殷勤起作用了?
“属下走的时候给他们留过信。”常潇没注意到赫连瑾为何会知道他家住余杭,“多谢将军关心。”
赫连瑾颔首,“余杭是个好地方!”
常潇附和:“嗯!将军说得对!”
“……本将军也曾在余杭住过。”
常潇点点头,“嗯,听军中的将士们说了,没想到还跟将军做过同乡,荣幸之至!”
“……”还装!赫连瑾翻了翻白眼,很想问他一句,“你是替来皇帝办事的,还是专程找我的?”
不过来日方长,先坐不住的人应该是对方才对,他又急什么?
“你退下吧!本将军要一趟校场!”赫连瑾起身朝账外走去,常潇拉住他的手腕,“外面下着雨夹雪,将军等一下,我去取把伞!”
未等赫连瑾反应过来,常潇已经走出账外。
赫连瑾低头看看刚才被他捏住的手腕,微微有些发热。
就在他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常潇来了。
“属下送将军去吧!”他一脸谄媚道。
赫连瑾没有拒绝。
待回到将军府,常潇合了扇,站在檐下,眉眼弯弯,“将军快些进去,外面冷的很。”
赫连瑾瞟见他半边的肩膀被雨雪打湿,拧一下恐怕能滴出水,愣了愣神,“你也回去换衣裳吧!”
原本该急的人除了逮着机会就往他面前凑,隔三差五送他些小礼物外,没了任何动静。不该急的人,憋得胸口疼。赫连瑾想,他若是蔺容宸,只怕砍了常潇的心都有,办事居然如此拖拉!倒头来还得亲自出马,寻个机会将自己卖出去。
酒宴过半,厅里的人因为各种事情,全都找个借口走了。常潇看看醉的开始说胡话,却拉着他不放手的赫连瑾,犹豫了一下,问一旁负责斟酒的下人,“赫连将军的酒品如何?”
下人道:“将军每回喝醉,醒来就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这样啊——”常潇心中窃喜。“那个什么,你先下去吧!我与将军再喝两杯,有需要再叫你!”
下人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常潇戳了戳趴在桌上的赫连瑾,“将军,再喝一杯?”
赫连瑾堪堪坐起,举起杯子,“来!”
常潇面色如常地给他倒了杯酒,极其自然地将话题引了出来,“将军自小父母双亡,却有这般成就,实在令人佩服!如今又受太师倚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赫连瑾醉眼朦胧,哈哈大笑,“放心,有本将军的肉吃,就有你的汤喝……你好好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那是那是!”常潇连连点头,跟赫连瑾碰了一下杯子,“属下一直好奇,将军是如何独得太师青睐的?可否教教属下?”
赫连瑾打了个酒嗝,“青睐?我跟他的关系,岂是常人可比?”
“什么关系?”常潇竖起了耳朵。
赫连瑾笑道:“我与他可是父子。”
常潇身子一晃,从凳子上跌倒地上。
父子?天啊,原来他们二人竟是这般关系!这还了得!
“这……怎,怎么可能?”常潇惊骇。
赫连瑾自嘲一笑,“如何不可能?我母亲当年可是……可是太师府的奴婢……”
这个消息太过于震撼。常潇一时心乱如麻,如若赫连瑾醒来,还记得此刻的事,恐怕绝对要杀人灭口!下人说他喝酒会断片,可万一没有呢?自己这般鲁莽,岂不打草惊蛇了?
早知道他们之间有此惊人的秘密,常潇一定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