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有空,大家都喜乐融融准备赴宴。但一听从不参与集体活动的旻文公主这次也要来,宴会前夕,峰回路转,大伙儿告病的告病,称有急事的有急事,全放了皇帝的鸽子。
不是说旻文公主人缘不好,而是大家都怕坐在她身旁。即使不被她身上的毒虫咬,感染上那些动物病毒的可能也极大。吃顿饭提心吊胆,谁都不乐意干。
偌大家宴现场,金栏雕柱,八蝠大桌,盏盏腕粗洋烛映得富丽堂皇。到场却只有一两个皇子、两三个呆头皇室才人和位分低的嫔妃,烛光填不满一室的凄凉。 外人不知道,还以为皇上清心寡欲,老婆跟孩子都没几个。往好的方面想,其实也能传个好名声。
但皇帝的想法没往好处奔去,他望着一个个空荡荡的座位,只感觉排面上欠缺太多,传了几道催请人的圣旨,又传了一道到夙王府去,要兰渐苏来凑人头。
夙王府迎来太监快马加鞭的圣旨,只听那太监念道:夙二王子性情雅趣,慧胆过人。宫中思之念之,着二王子渐苏即刻进宫赴宴,钦此。
翻译过来,通俗讲便是:兰渐苏不怕旻文公主,牛得一批,快给老子进宫填补空位。
因而兰渐苏那口饭才吃到一半,便不得不撂筷子随太监进宫。
从太午门进到宫道,领路的太监三急,要兰渐苏站在此地不要走动,他去排泄两斤再来。窜了一裤子浊气,捂肚子扭腰跑走了,背影何其窘态。
兰渐苏认得宫里的路,可没领路人在前面,贸然打扰皇帝家宴,很是粗鲁不好。他便站在原地揣着手,四周闲走。听到另一侧宫道有脚步声,他上半身探出拱门:“公公,您好了?”
走来的人脚步一顿,张圆的眼睛里,藏住要蹦出来的惊。
沈评绿呆顿不足一会儿功夫,错开目光,大抵是假意看不到兰渐苏,眼睛挑高了直步走他的路,速度显而易见是快起来。
“相爷见了在下,何故走得这么急?”兰渐苏两步走到沈评绿跟前,拦住沈评绿去路后,俯视官帽下那张复正肃起来的净脸。
沈评绿的眼仿佛名师无意打落狼毫时点上的两块墨渍,不经意便是传神,神从骨子里来。导致他撇过头不理人的时候,看起来像掉进浆池子里的名画,墨渍都晕开,直叫人看着浪费,求而不得地跺脚。
兰渐苏这脚没跺起来,他认为沈评绿不理他,有一定的苦衷。沈评绿那么自满的一个人,和他睡了一觉,醒来发现他不在床边,还几日都没得来他的关心,打击得多大?
这点是兰渐苏没做好,就如使用过产品后没给出品商反馈,淘宝买东西没好评,看完小说不留言。横竖是他跟进没到位。
“相爷,你生我气么?”兰渐苏手按上沈评绿的脸,把他撇开的脸,扳正过来。
沈评绿脸虽然被他扳正,眼睛还斜着,从鼻子里发出掷地有声的:“哼。”
兰渐苏饱含愧疚叹了声气:“丞相,我兰渐苏不是薄情寡义的人。近来没和你联系,是我疏忽。那夜之事,我记在心头,不会忘记。”他拉起沈评绿的手说,“从今往后,我会对你好。”
沈评绿被他裹在掌心中的手颤了一下,耳根后面仿佛藏起一抹红。但那究竟是不是太阳从背后打来,照透了耳轮,让兰渐苏眼花看错,便不清楚。
片刻后,沈评绿抽出手,冷着声音道:“多谢二爷美意。可惜臣和二爷,永远好不了。”
兰渐苏一讶:“为何?你是不是,还在气我那日……”
“和这倒关系不大。那晚与二爷共度良宵,虽二爷你也叫我死去过来,差点折了臣的腰,令我心中确乎恨透你……可根本原因,和此事并无关系。”
沈评绿的心难测。因为太难测,叫兰渐苏琢磨不清楚他到底是说实话,还是只是傲娇。
兰渐苏果断明了问:“那你说,是什么样的关系?”他也期望得到一个果断明了的回答。
沈评绿视线稍微左右望了望,悄摸环视过一遭后,他凝目看兰渐苏:“你背上,有青狐刺青。你知道那个刺青,代表什么吗?”
兰渐苏:“什么?”
“原来连你自己也不知道。呵。”沈评绿凉声笑开,他抬手把兰渐苏拨到一旁,宽袖边花纹折出金光,“那夜多谢二爷为我解毒,但那件事,以后互相都别再提了。”
兰渐苏看着沈评绿越走越远,绛紫色官服在日光下泛起层层透青透蓝的浪,像一面面暗藏在深渊底下的瑰丽华镜。
沈评绿走得是那样潇洒,潇洒到使兰渐苏意识到,他有可能,是被嫖了。还是白嫖的那种。
兰渐苏沉痛垂头,捂住胸口。他发出深切叹息:我太痛了。错的不是风流的我,是这个世界。沈丞相,沈丞相,我该拿你怎么办?
到小太监方便完回来,家宴已吃去一半。中间司膳来回送了两轮菜,惦记丞相的事,兰渐苏没顾上去发馋。
来至膳处,大桌前不过寥寥几人,却一桌怕是三日也吃不完的全席大餐。妃嫔们怕在皇上面前失了仪态,所以不敢吃太多,一人捧一块糕点,小口小口地抿。那些菜在只能看不能吃的情况下,显得万分歹毒。
翊王日前着了风寒,本不想来。方才却又命人叫来马车,临时入宫。面上犹有病态,微有几声咳嗽。
皇帝为主位,太后和皇后在两次。他们也是须顾得大体的身份,吃太少了不好,吃多了也不行。几道菜吃出诗情画意,吃前赞赏外貌,吃后还得发表几句感言。是现在科技不发达,否则兰渐苏过会儿就能看到他们朋友圈图文并茂。
于是,一桌战斗力就属太子最强。起码兰渐苏打从进殿门后,便看他嘴巴没闲过。
椅子很多,座位很空。兰渐苏粗略一数,将旻文公主饲养的小动物排排放上来,椅子还能剩几张。
皇上问:“苏儿,你选个位子坐下,一道用膳。”
翊王风寒咳了几声后,让太监把一张椅子搬到他身边的空位:“渐苏,坐这里来。”
太子咳嗽一声,这声咳嗽比翊王生理性自发的还大。他踢了一脚身旁的椅子,椅子打了两个胖圈转。皇帝瞪他时,他摸摸椅子说:“放旁边又空着,有点烦人。要么搬走它,要么,干脆坐个人过来。”
兰渐苏觉得太子很有个性,于是选择坐在翊王身边。
太监屁颠颠搬走太子旁边的空椅子。
坐下后,兰渐苏看见太子两只眼睛鼓得大大地看他。瞳孔里有哀,有愤,有苦,有怨。基于太子每回见到他总是戏精上身不太正常,兰渐苏没有去剖析太子这复杂眼神的含义。否则一篇小说都能被他水出三百万字。
太子怀着这颗哀,愤,苦,怨的心,往嘴里不客气地塞了两大个流沙奶黄包。满嘴油光闪闪的奶黄,味道甜得发酸。仿佛动动嘴,就能自然吟唱出《东京食尸鬼》那令人悲痛的片头曲,以此抒发他裂开的心情。
40 第四十回 是的爱会消失
跟皇室成员吃饭总是很沉闷,这种沉闷感好比学校举办师生宴时,老师和同学们讨论数学题。那么一群人便会吃得愁眉苦脸,感觉像在吃断头饭。
当然太子没有这种烦恼,只要有吃的东西,他能解决所有烦恼。
旻文公主坐在席座上,一筷子没动过。
皇上关怀道:“孝姝,你尝尝这鱼。”
旻文公主冷漠回绝:“儿臣不爱吃鱼。”
皇上略显尴尬,再次关怀道:“那你尝尝这鸭肉。”
旻文公主:“儿臣不吃喂了酒的鸭。”
皇上手僵在半空,受了万斤重伤似的面露哀愁:“孝姝,朕之前特意差人问你不吃什么,明明听你说没什么不吃的。”
旻文公主说:“那么儿臣今天有不吃的了。”
旻文公主的性子,端的是特立独行,叫皇帝拿她完全没办法。唯有太子觉得旻文公主和吃的过不去,简直是脑子有问题。
司膳奉上一道异域菜肴,几只被浸沥得翡翠的虾,排在精致的蔬菜摆饰中,上面稀稀落落淋了赤橘色的酸味酱汁。这道菜肴是皇帝特命人为太后所做,里头添进百种香料,能起到解热宁神之效。
翡翠虾被端上桌,太子的筷子方挪过去,便遭皇上瞪来一眼。
这是给太后的菜,太后当然该做第一个试菜的人。太子这双筷子伸得很没眼色。
筷子在太子手中于是停顿了半晌,不得不临时转到旁边的包子上。至此,太子已经吃了不下六个包子。
“虾竟还有这个颜色,这菜奇特。听说,是皇帝你特意命人为哀家所做,那哀家要好好尝一尝。”
太后动筷时,旁人都不能吃东西。兰渐苏嚼到一半的果李只得含在嘴里,含得很是难受。
他目光定定望住太后,太后凤甲纤长的手,拿起那双烫金凤的银筷,轻柔夹了一只翡翠虾,慢慢送进口中。
翊王这时没忍住咳出两声。兰渐苏低声问道:“王爷,你怎么样了?”
翊王轻翻了下手,示意他没有大碍,旁边的太监连忙送上雪狐裘,披在翊王身上。翊王两手将雪狐裘往里裹,脸色被裘衣的雪面,映得更加苍白。
大家都在等太后吃完那只虾,太子等得尤其痛苦。
虾碰到唇边,太后的动作突然止住,吊顶烛火下的面容,刹那之间,浮现一片青灰。她蓦地将筷子狠狠掷在桌上,扫掉桌上的碗筷,脸色陡然间大变。
宫里的下人很没用,遇到主子发火,永远不懂去找主子发火的原因,当然,他们也是找不到便是。他们只会全部跪下来,不断说“奴婢该死”、“奴才该死”。
太后吃饭吃得好好的,忽然发火了,原因不明。
皇后吃了一惊,忙问:“母后,发生何事?是这菜不好么?”她竖起柳眉,喝问宫人,“这菜是谁端上来的!”
捧菜的侍膳宫女面色青白,颤颤巍巍往前走了两步,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
太后站起来,板住一张脸,森寒的目光朝一个方向瞥去。她冷冷一哼,甩了袖子,一言不发离开大殿。
太后走后,皇帝、翊王、兰渐苏,三个人表现得均相当平静,如同没有事发生过一般。
唯有皇后懵懂,太子懵懂,旻文公主置身事外。
“分明方才和颜悦色,怎忽发起大火?”皇后显然无视掉跪在地上发抖的婢女,疑惑的眼光往桌上一干人看去。
太子紧低头,小口小口咀嚼包子,良久,轻声说:“看来爱是会消失的。”
*
宫中尊奉佛神的青莲阁建起才半个月之久,夜里已燃灯盏盏,宫女太监在里出入忙碌。所幸装修用的涂料均为上等佳材,平日通风工作做得足够好,也没出现谁甲醛中毒的情况。
主阁灯火尤其盛,佛祖金像威严盘坐在莲座上俯瞰众生,令人不敢正眼直视。
兰渐苏站在阁门外,宫女端茶过来,遇上窥看阁内的兰渐苏,张张嘴巴差点“啊”一声喊出来。兰渐苏忙食指放在唇前,朝她“嘘”了声。这宫女是曾在宫道里让太监刁难,被兰渐苏解围过的宫女,她立即识相的闭紧嘴巴,重重点下头,回过身去帮兰渐苏把风。
主阁内,太后站在佛像前,灰衫素衣,手中握着一串佛珠。双目微闭,边捻佛珠,口中边念经文。
明黄的龙袍在阁内不紧不慢地走动,从烛光的这一头,走到烛光的那一头。皇上不时仰头冷笑,不时低头叹气。因他是皇上,所以兰渐苏不敢在心里把他和间歇性发作的神经病相联系。
不过遇到被母亲下毒这种事,作为人子,想不神经病也很难。
“母后啊母后——”皇上从叹气声中,无奈地拉出这声呼唤,他抬头望着佛祖,敬畏之意在此刻是一点也没,“儿臣怀疑过所有人,甚至连崇琰也怀疑过,却唯独没怀疑过你。”
太后自顾念她的经文,安静片刻,苍老的嗓音说:“你既已经发现了,为何不直接来责问哀家?你是故意想看哀家出丑?”
得知太后会第一个动筷,因而将香荠子加进那盘虾中。这件事,其实谁也不知是兰渐苏今日等领路太监时,悄悄动的手脚。
但皇帝在闻到气味的那刹那,在看见太后发火的那一瞬间,心底便已什么都明了。
皇上站在太后身旁,同她一起凝望佛祖:“儿臣只是不愿相信。儿臣,从知道的那一刻,便不愿去相信。”
“这事,是苏儿告诉你的吧。”太后道,“那日苏儿捡到哀家的香包,哀家就知,以他的心思……”
皇上没有承认,也没否认。他闭上双目,揉着皱起来的眉头:“母后你,虽然不是儿臣的亲生母后,可儿臣始终记得,你从前是如何教儿臣识字、如何教儿臣为人、如何在儿臣生病时不分昼夜照顾儿臣……在儿臣眼里,你同儿臣的亲生母亲已无分别。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后不作回答,眼里独独装着佛祖,皇上说的这些话,问的这些问题,犹如吹动那些烛火的清风,对她不起任何作用。
皇上不禁生起气来,责问道:“你忘了父皇临走前,你曾在他床头起誓,你说你定会扶持好皇帝,护住大沣江山。你怎能,怎能违背对父皇许下的誓言,怎能这么对朕!”
“呵。”太后终于泄出一声笑,这笑意极轻淡,也极凉寒。她将头转向皇上,一字一句问道,“你又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对姜大人的?”
“姜大人!”皇上神情骤然震怒,这三个字,犹如刺中他某根神经线的银针,“姜大人!你还提姜大人!你还有脸提!”
“哀家凭什么没脸提?应该没脸提的人是你。”太后紧咬牙齿,方将要大起来的声音克制住,“自你懂事那年,姜大人便教你骑马射箭,教你武功,教你读书。你登基之后,他教你为君之道,为你出谋划策。他不仅是你的大臣,不仅是你娘舅,更是你的师。可你,你忌他,惮他,即便他要卸官回乡,你仍不愿放下心中猜忌。只因他曾在你茫然无知时为你把理朝政,仅因为‘摄政王’这三个字!你设局诬陷他,令他下狱,还让他在牢中受尽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