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年轻人,别太急躁。”司夜一捋鬓发,露出了黑发掩盖下的银丝,举手投足间透着股俗人学不来的优雅,四指并拢地扶杯啜了口清茶,“我们的时间很多,可以慢慢叙旧。既然要认罪,不妨让我吐个痛快吧,方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你应该记得我的,这并不是你第一次见我了吧?”
司夜这才抬头,正眼瞧向君子游,并摘下了脸上的半边铜制面具。
他剑眉星目,五官俊朗,面上有岁月的刻痕,比起他真实的年龄,至少要年轻十岁不止,与数年前君子游初任少卿便把他接回大理寺那会儿简直判若两人。
若是第一次见到司夜这副模样,君子游自认是认不出他的,可他偏偏对这张脸的轮廓有那么一丝丝的印象。
“你是……”他遍寻记忆角落,掘地三尺也要搜出个结果,终于电光一闪,丝弦绷紧。
他想起来了,面前这个人仅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却能让他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
他因为黎婴在狼妖案中遇害而与苏清河离心,割袍的当晚就被人劫了去,失联数天之久。
他从没有对人提起那几天自己遭遇了什么,事实上,他并不仅仅是被琅华阁的兰心囚禁,那时……
那是一段他不愿回想起的往事,他被打晕后不知身处何地,只觉那几日被灌了迷药,意识混沌。
他记得对他施暴泄恨的兰心,记得她那些小姑娘才会使的手段,也记得那时并不觉得很煎熬……真正让他难以忍受的是羞辱,是他不曾提起过,也在竭力忘记的灰暗经历。
“你应该是记得我的,那时你神思恍惚,眼神却很清明,就像一只落入陷阱的鹿,无辜又可怜地望着我,不明白自己遭受的一切是为什么。想起来吧,那时你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缚起,是身体极限的高度,为了不让自己断臂并减轻痛楚,你不得不踮起脚尖,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时辰。”
谈起细节,司夜颇有些沾沾自喜的意味,就好似在欣赏着一件自己十分满意的杰作,“你不知道这样的折磨什么时候会结束,顾了头便护不住尾,一处缓解,就注定有另一处难过,本能地反复着上浮与下沉的动作,就像孤海中艰难求生的遇难者。美……真是太美了。”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道:“我做梦都想看到林溪辞这样被折磨到极限,不得不下跪求饶的样子。但是很可惜,他已经死了,尸骨都凉透了,就算把他拖出来鞭尸,他也感受不到痛楚,万幸的是他还有你这个与他极其相似的儿子,能够满足我的一点奢望。”
“你是畜生吗!这种事你都做得出来,还要自己宣扬出来!”君子游气得脸色发白,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着。
“为何不能?在受害者面前复述他们经历过的伤痛,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能够造成多次伤害的效果,将施暴者的欲-望满足到极致。年轻时我查办的一起案件中,凶手就是这样的心态,我一直不能理解,直到尝试过后才发现的确如此。不过我与他不同,至少我不会把死敌从棺材里揪出来,搂着他冰凉腐臭的尸骨入眠,最后被控制欲吞噬,将他拆吃入腹……”
君子游忍无可忍,终于将杯盏中残留的冷茶泼在他脸上,迫他停止了炫耀。
然而对方依旧不以为然,将打湿的额发捋了上去,朝人笑笑,眼神倏然变得凌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将君子游还未收回的手按在了桌上。
杯盏碎裂,瓷片刺入那人的掌心,很快棋盘上便洇了片血迹,但司夜并无收手之意,反而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掌心与五指在利器上狠狠碾过。
作者有话要说:每个悬疑故事里都要有个变态犯人,司大人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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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藏馆
最初被击打的那一下,君子游的确感到了切肤之痛,下意识缩手却没能得逞。
接下来司夜又将碎片辗过,该是钻心刺骨的疼,可他的身体却突然变得麻木,竟然无感,也跟着失神了那么一刻。
“君子游,你是个前途无量的后生,见你的第一眼就让我欲罢不能,你的才能深得我心,可只要一想到你这一身本事都是承自你那该死的父亲,就连你这张和他一样美艳的脸都变得可憎了起来。”
司夜笑笑,不知从桌下摸出了什么,在那人的手背上反复摩挲,冰凉而尖锐的触感让君子游本能地感到心惊,奈何对方力气惊人,根本没给他留下任何机会。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退意,耗尽了司夜所剩不多的耐心,他猛一使力,起落间毫不留情将那凶器刺进君子游的手背,顿时鲜血就涌了出来。
君子游闷哼一声,下意识抽离了吊在身前的伤臂,去护住血肉模糊的左手,只见一根足有四寸长,已经生了厚锈的铁钉刺穿了他的手掌,将他整只左手都钉在桌面上,凭他一人之力几乎不可能在强忍剧痛的情况将其拔出。
“别慌,你不会疼的,只有最初那一下而已,现在你已经感觉不到了。”
司夜的食指在钉头上打着转,嫌这还不够似的,又将其推入了几分,随即便是“啪嗒啪嗒”的水声入耳。
君子游的冷汗砸在桌上,不是因为疼,而是他真的不疼。
这不可能是梦,绝不可能……茶!是那杯茶被动了手脚。
他旋即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面色苍白如纸。
“茶里有迷药,顺着伤口进入体内,所以你受伤的手会最先失去感觉。你喝的不多,药效不会来得太快,暂时意识还是清醒的,所以把握好所剩不多的时间,我们继续这场一生仅此一次的长谈吧。”
司夜收手,放任身体逐渐麻木的君子游靠在桌沿边,用一种愤恨且不解的眼神瞪视着他。
“别这么看我,我还没忏悔完呢,还得向少卿大人交代,名伶案中,怂恿凶手锦绣动手杀人,并且给她制定了周密计划的人是我,鬼替身案中让指导何石在荒山上练习自吊的人的也是我,值得一提的是,我教了他一种独特的绳结系法,顺则为活扣,逆则为死结,甚至已经安排好了他在最后一案中‘畏罪自杀’的戏码……”
“……你的计划很周到,那个死结的确巧妙,尤其是在夜间,解开几乎是不可能的,你算到可能会有人解救何石,为延误最佳的救人时机,连这一点都想到了,可你没有料到的是我会设下陷阱诱他入局,并且早早就让姜炎青做好了抢救的准备了。”
“是啊,所以我承认你是个很可爱的对手,要是没有你,我安排的这一切就索然无味了。对了,多年前告诉了江陵宁府一位老仆有关岚清之子消息的人,还有几度辗转,想法设法让定安侯挖出那几具棺材的操纵者,都是我。你不是不解为何妙法教会想借四具灌了蜡油的诡尸杀掉你吗?看到自己卓越的才能,你就该明白了吧?”
“这么说来……”
“对,林慕七是我的人,之所以让他来做这把杀人的刀就是因为他姓林,祖上也是林皇后的外戚,只是亲缘太远,不在九族之列。林溪辞是只成了精的狐狸,他知道林慕七的存在,知道他一心求着什么,含沙射影写了那《貘珠》的故事,想方设法将自己所知的一切远隔漫长的时间告知于你,这样想来,他或许算个好父亲。”
“你一定百思不得其解,故事里的‘貘珠’在现实中对应着什么吧?我来告诉你,他能满足人的愿望,能勾引人心甘情愿与恶鬼缔结契约,哪怕是用性命交关都不足惜,是林溪辞啊。”
君子游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他按着被钉在桌上的左手腕,控制血液的流速,却因无法使力而难以控制失血。
血顺着桌沿流了下来,打在青石板上,声音清脆空灵。
司夜赞道:“你听,多悦耳啊。”
“你果然是个货真价实的混蛋!”
“多谢夸奖。”对方灿烂一笑,“但是我还不能让你这么快死,折磨就是要一点一点,循序渐进地才好,在等待的期间,我不介意对你多讲一些故事。”
司夜解下发带,绕在君子游已经没了知觉的左臂,猝然收紧,令扯得那人冷汗顺着脖子滑了下来。
他赞许地抚着那被他珍视多年的缎带,指尖摩挲着上面精美的暗纹,深觉这华贵的玄色与那人白皙的肤色相衬,真是配极了。
“缙王一定没有告诉过你,躺在金丝楠木棺中的林溪辞身上都少了哪几件东西吧,那就让我来说说,压口玉,衣袍带,白玉扳指,封棺钉,还有最不易被人察觉的——一捋头发。”
君子游惊觉:“难道这个是……”
“没错,他死后,为数不多的相熟之人都从他身上取走了一样东西,压口玉是被黎三思拿走的,当时便交给了君思归,而他又传给了你,衣袍带便是这条,我珍惜多年,小心使用着,生怕破了损了,白玉扳指是秦之余拿走的,缙王去往姑苏时,便是他辗转将此物送去,后来又被转赠黎婴,那捋头发被封存在先皇的棺椁里,至于封棺钉,现在则在你手上。”
“那一双扳指居然……”
“我听说了,露华宴上,你挽弓纵火烧毁了景陵与林溪辞的遗骨,当时我就在想,你可真是你爹的亲儿子,别看林溪辞这个病鬼后来连床都下不了,想当初他得宠时也是能陪先皇围猎,哄得天子尽兴的狠角儿。”
“说到围猎……”
“说到围猎,你又有话问了,为什么叶随风会选择这么一个奇怪的死法退出大众视野,原因很简单,自从林溪辞死后,先皇性情大变,围猎的性质也完全变了,被关在猎场中驱赶的不是动物,而是罪囚,那就变成了一场鲜血泼洒的生死较量。”
把活人当作待宰的猎物,将他们放出阴暗深邃的牢笼,让他们重见天日,赋予他们新生的希望,又让他们满怀期冀地在希望中悲惨死去……究竟出于怎样的心态,才能想出这样残酷的玩法。
君子游的脸色愈发苍白,冷汗打湿了衣裳,视线愈发模糊,已经渐渐看不清面前的人了。
他晃了晃头,目光甩出一片清明,尝试着动了动被钉在桌面的手,却连勾动手指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
他的身子越加麻木,就连这样的痛楚都感觉不到了。
司夜低低地笑着:“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不会吝啬实话,会在你最后意识清醒的这几刻钟,让你给自己这辈子一个交代。”
“妙……”发声也成了难事,只这样一个简单的单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妙法教吗?那其实是个空壳,笼络了一群不明真相,也不愿面对现实的愚民为其效力,只是一把杀人的刀而已。”司夜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说到这个,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我原以为你会来得更晚些,现在却破坏了我所有的计划。”
“……”君子游长长吸了口气,“金……”
“哦,原来是那个不中用的寿材铺老板金万财那个傻乎乎的,叫阿宝的儿子啊。不错,他是我这里的学生,会说溜嘴也是在所难免,但这点小事不值得计较。我觉得那起案子里,除了他尝试给活人灌注蜡油,制成蜡像这种事,你应该还有什么事想问我。”
“他……他家暗室里、里的那些,尸……”
“啧,首先,他是个开寿材铺的,身边有点死人不奇怪,其次,他的那些收藏虽然不怎么入眼,毕竟也是心血之作,我希望你能尊重别人的喜好,称之为标本。”
君子游的手微微抽动,恰好司夜看到了他滑到喉结处的一滴汗珠,指尖一扫帮他蹭了去,送到嘴边尝了尝咸涩之味。
“绝妙,绝妙啊……真想尝尝你这种人的眼泪,能让我身心愉悦的话,一定是蜜糖的甜腻滋味吧?”
“你到底……”
“他是模仿我的,做得还不怎么样,只学得些皮毛,三四分像罢了。他那些残肢根本不值一提,做得手法极差,分割的切面也参差不齐,简直丢人现眼。他将其浸泡在不知是什么的油膏里,通透性极差,天气一冷都凝固了起来,让人看了就犯恶心,真想让你见识一下我的藏品。”
说着,司夜的手指轻点桌面三下,方才传信的小童被唤了来,扶着君子游的胳膊,便要将他扶起来。
趁着司夜拔出铁钉时,君子游看清了小童的脸,明明已经没有余力,却还是勉强抓住了人,大声质问:“阿宝!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是让你和阿娘一起回去了吗!”
金阿宝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待司夜使了眼色,便把人往后院领。
君子游喝了迷药,身子都没了知觉,连一个孩子都能任意摆布他,毫无还手之力。
他仍不死心,在金阿宝拉他时再次低问:“为什么,你阿娘还在等你,为什么要跟着他做这种事……你还这么小……”
“信仰是不分年龄的,越是幼小,身上背负的罪孽就越少,也更蒙神祇的喜悦,这个理由够不够?”
司夜背对着他,笑说着让人不可理喻的话,而后张开双臂,缓缓回身,便像是要拥抱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