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萧北城的亡母,心疼那人遭遇的君子游总是不忍听下去,捂住沈祠的嘴,怕他再说出什么惹自己伤心的话来。
“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他闷头进了大牢,赏些碎银子把无所事事的狱卒打发到了别处,推门就见被打的皮开肉绽的雷二宝半死不活的躺在地上。
牢里弥漫着一股子阴湿的气味,夹杂着时有时无的血腥气,让人感到不适。
“别装了,我知道你还醒着。放心,我不会耽误你太久,只是问几个问题而已。”
雷二宝睁开一只眼,瞄着谨慎的将两手揣在暖炉里不敢乱动的君子游,冷哼道:“进来这种地方是脏了老爷您的脚,别白费力气了,不是俺做的事,打死俺也不会招。”
“你瞧我这吹阵子风都要病上个十天半月的德行,就是拿鞭子抽你也不见得疼啊,能让你屈打成招吗?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来这里不只是为洗清你的冤屈,更是要还你亡兄一个公道。”
听了这话,雷二宝瞪大眼睛,紧着往君子游身边爬了几步,引得过度敏感的沈祠把那人往后拉了拉。
“你知道俺是无辜的?你也知道俺哥是咋死的?”
君子游从怀里拿出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卷宗,“我大概知道雷大宝是怎么死的,但你无不无辜就不一定了。”
“那还不是要让俺背锅,反正不管你们怎么打,就是杀了俺,俺也不会承认杀了俺哥的。”
“我是指你挖坟掘墓之事。依照当朝律法,盗墓可是诛三族的大罪,就算你不稀罕那个关键时候把你推出来当替罪羊的弟弟,也要想想家中的八十老母吧。”
说完这话,君子游有些后悔,“抱歉,不该擅自调查你的家世背景,我没想以此来要挟你什么,只是希望你能配合。我与你无冤无仇,只想查清案子,还死者公道,给生者安慰,日后好升官发财。”
思量过后,雷二宝做出了决断,抿嘴道:“你想问什么,只要知道,俺一定告诉你。”
“你们兄弟三人盗掘龙神山的古墓的理由。”
雷二宝难以启齿,君子游特意请沈祠给他倒了杯热水,搬了张板凳坐在他面前。
“在下洗耳恭听。”
“家里老娘生了重病,俺们兄弟三个从小没读过啥书,前阵子官府又收了家里的地,实在没有活路了,才会干这下三滥的事。其实俺们都知道这是损阴德的事,也害怕遭报应,可是不干的话,没钱治病,老娘就得活活等死,没办法啊。”
“这个主意是谁最先提出来的?”
“是俺哥。俺哥一开始也没告诉俺跟俺弟,有天他拿了钱回来,给老娘请大夫抓了药,被俺逼问他才说是干了这种事,原本不想让俺跟老三掺合进来的,但他倔不过俺们,还是同意了。”
“那他有没有说过是如何知道了龙神山有古墓的事?”
雷二宝想了好半天,才不确定的说道:“俺家祖上没人干这个,肯定不是他自己要干的。俺以前听他提起过一个姓林的能人,但是名字让俺给忘了,俺哥说就是他寻龙探穴测出了大墓的位置,也是他给牵线搭桥,俺们才能把淘出来的明器卖出去,但是俺哥一直不让俺跟这个人见面。”
姓林……
君子游暗暗记下了这位林姓人氏,又问:“令兄为人如何?”
“俺哥是个好人,这辈子就干了挖坟这一件错事,还是迫不得已。他这个人可喜欢娃娃了,一直都盼着老娘的病好了就娶个媳妇,以后金盆洗手再也不干这事了,哪成想老娘的病还没好,媳妇还没娶,娃娃也没生,他自己就没了,报应啊……”
讲着讲着,这个数日以来被严刑拷打都没有喊过一声的汉子终于落下泪来,放声痛哭,伤心欲绝。
君子游没什么好安慰的,只能拍拍他的肩,被沈祠扶着出了门。
后者问他:“先生,你真相信他是无辜的吗?”
“真情流露,不似有假,况且雷大宝的死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只能怪他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
回到正堂,君子游迫不及待缩到炭火盆边,也不知萧北城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让刚才像疯狗一样相互撕咬的两人心平气和坐下来,就跟没事人似的该喝茶的喝茶,该看文书的看文书。
“你去审问雷二宝,可有什么结果?”
“自然,我已经查清了雷大宝的死因,以及杀害他的凶手。”
萧北城下意识把烟杆递到嘴边,正要吸一口,忽然想起什么,又不着痕迹收到袖中,抱起小黑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看得出他现在有些焦虑。
君子游拿出先前邢金宝送来的证词,把其中一份递给萧北城,正是仵作的验尸报告。
“仵作说过,置雷大宝于死地的是他头上的致命伤,伤口并不规则,推测是用石头撞击造成。沈祠,我们发现雷大宝的尸体是在甬道尽头的耳室之中,你可还记得当日的状况,可曾发现可能的作案凶器?”
沈祠摇头道:“那天先生还让我推断死者的死因,如果看到了疑似凶器的石头,我一定会发现的。”
“古墓这种百十年都不会有人进入的鬼地方,想来不会有人为了掩盖杀人的行径而特意带走凶器,挪动尸体位置就更不合理了,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雷大宝受伤后没有立刻毙命,他是自己走出来的。”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
众人面面相觑,不大相信他这话。为令人信服,君子游还特意请来了验尸的仵作,得出结果也是一致。
邢金宝目瞪口呆:“难道说,这雷大宝是在逃跑的途中又被凶手发现了,才白白丢了活命的机会?”
“知府大人糊涂,方才说过了,耳室中并没有能置他于死地的凶器啊。”
君子游转过头来又问跪了半天的雷三宝:“我问你,雷大宝此人水性如何?”
雷三宝连咽了好几口唾沫,“俺、俺哥是只旱鸭子,他不会水啊。”
“这也就解释了雷大宝出现在耳室的原因,当日有三个孩子在龙神山遭遇滑坡,误打误撞进了甬道,才在古墓中保全性命,却因惊慌失措胡乱冲撞而踏破木桥落入水中,目睹一切的雷大宝不会游泳,不敢贸然入水,想要救人便只能到外界求援。沈祠,你发现尸体的时候,雷大宝是朝着哪个方向倒下的?”
沈祠想了一下,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
“他是头朝着甬道倒下的,这是不是说明他是为了离开古墓才……”
“没错。雷二宝说过雷大宝一直很喜欢小孩子,那么看到三个孩子遇险,他就不会坐视不理,只可惜他在求援的途中死去了,并没有如愿,也是抱憾而去。”
萧北城沉吟道:“当时推测他死亡已有一日,如此说来,时间就对不上了。”
君子游答:“在此之前,雷大宝已经在阴湿的古墓中待了一段时间,因为淋湿身体而加快体温散失也是有可能的,况且当时我们并未仔细检查他的遗体,推测的死亡时间并不准确,还是要以仵作的验尸结果为准。”
听了他的推理,雷三宝没忍住哭了出来,怨天怨地嚎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抹着眼泪追问:“不对啊,那杀了我哥的凶手是谁啊?”
君子游一瞪眼睛,“是你!”
“我……”
不等雷三宝辩驳,邢金宝就站起来狠狠踹了他一脚。
“果然是你这个不知死活的狗东西啊,居然敢欺瞒本官,你是找打!”
雷三宝吓得都快尿了裤子,扯着君子游求他说句公道话。
后者无奈,不想有罪之人逍遥法外,却也不能把这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他头上,垂眸黯然道:“杀了雷大宝的人,是雷二宝,是雷三宝,更是雷大宝他自己。”
第27章 恩典
“龙神山是座石山,表面的荥红土是古墓的封土,本不属于此山,所以遇水极易坍塌,但由于荥红土的特性,多年来一直与山壁紧紧贴合,即使水患频发,也不会出现近日的天灾。龙神山崩塌的真正原因,是土夫子大肆盗掘古墓,在山体中开凿了许多盗洞,使得龙神山内部中空,稍有震动便会崩塌。雷大宝的死是他自作孽不假,可你们这些土夫子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君子游狠拍桌面斥责了在场的雷三宝,一时气喘差点呛住,猛灌了几口水来压制火气。
得知真相的雷三宝跪不住了,颓废的跌坐在地,失神的念叨着:“怎么可能……俺哥是俺害死的,怎么可能……”
剩下的二人反应倒是不尽相同,邢金宝松了口气,紧着擦了擦额上的汗,而那位师爷却是眉头紧锁,捋着胡子让人看不透他心里所想。
土夫子被害案是告一段落,可盗陵案却还没个结果,等着众人都缓过神了,萧北城发话:“雷大宝已死,无法追究他的罪责,可你们这对干了伤天害理之事的兄弟却不能逍遥法外。邢大人,盗掘坟墓该当何罪?”
邢金宝对萧北城俯首作揖,“回王爷的话,按照大渊律法,当诛三族。”
那雷三宝是个胆小的主儿,一听这话当场就晕了过去,拍都拍不醒。
萧北城见状只是冷哼一声,“那么贪-污-受-贿呢?”
此言一出,邢金宝扑通一声就给人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恳求王爷开恩,饶过他这一次,甚至不惜拿出全部身家来抵罪,只求能在此位再蹦跶几年。
萧北城闻言面无表情的质问:“一次?且不深究你从前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就只这一次都够要了你脖子上的脑袋!邢金宝,你可是朝廷命官,枉费皇上对你的栽培,你该当何罪!!”
君子游是不愿听这些乌七八糟琐事的,他到了萧北城身前,一掀衣袍也跪了下来,举止令人意外,后者也是愕然。
“王爷,在下想替他们向您求个恩典。”
邢金宝眼中冒着星星,把君子游视为救命稻草,眼看着就要来抱他的大腿了,他一句话便把人怼了回去:“不是你!一边呆着去!”
而后对萧北城道:“王爷,在下深知雷氏兄弟挖坟掘墓谋求私利,知法犯法,藐视朝廷纲纪,当诛,绝无求情的余地,可他们做了这事也是迫不得已。他们家中有年迈重病的母亲,是因官府收了赖以生存的耕地,才会逼的他们出此下策。在下恳求王爷能够宽限雷氏兄弟的刑期,让他们回去安葬亡兄,侍奉母亲直至老人家离世,再行刑吧。”
听了这般隐情,萧北城心中也是难受的紧,叹道:“皇上素以仁孝之道治天下,律法无情,人却有情,若真处置了他们兄弟,雷母无人照料,又得知膝下三子皆亡的噩耗,只怕也是命不久矣。罢了,便依你所言,待雷母过世后再行刑吧,起来吧。”
“在下替雷氏兄弟谢过王爷恩典。”君子游起了身,试探着问了句:“王爷,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看了他的眼神,萧北城便什么都懂了,摆手转过头去,放任君子游一脚踹在了茫然无措的邢金宝身上。
“你这个狗官!收受-贿-赂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搜刮民脂民膏,连百姓祖传的耕地也要收走,你还是是人吗!”
当堂行凶这还了得,这下倒是让邢金宝逮着了借口,仗着缙王手下的人有愧于自己,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借此来要挟。
“王爷!王爷您看,他这行为举止……”
“怎么了?不妥吗?他一身病骨还能伤着你是怎么?你可知把你的所作所为公布天下,百姓都恨不得把你挫骨扬灰,挨了几下就开始叫冤叫苦,与其在本王面前惺惺作态,不如去哭给皇上听!”
“王爷!王爷求您饶了下官吧,下官再也不敢了,王爷……”
被他聒噪的不得安宁,萧北城身子前倾凑近几分,朝邢金宝伸出手来,后者迟疑着迎了上去,谁料竟被拔掉发簪,连头上的乌纱帽也被掀翻在地。
“皇上爱民如子,手下怎就有你这种败类!沈祠,把他押入大牢,待回京时一并带回。皇上亲选的官,就由皇上亲自处置。”
任凭邢金宝再怎么哭喊,还是无法改变自作自受的结局。
看出君子游的疲乏,萧北城没有耽搁太久,只是提醒了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师爷一句:“邢金宝所做之事罪无可恕,可你又干净到哪儿去?”便带人回了驿馆。
君子游在房里憋了太久,难得有机会出来透口气,自是不想太早回去,便寻了个借口与萧北城信步于姑苏城中。
近来龙神山盗陵案闹的人心惶惶,百姓都信了鬼祖婆婆的传闻,很怕受到牵连,大白天路上都没什么行人,傍晚这会儿更是不见人影。
萧北城负手在前,君子游便巴巴的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看出他是有话想说,萧北城屏退左右,连沈祠也让退到二十步开外了,才对那人道:“今日之事,你好像很有感触,有什么想对本王说的吗?”
“王爷对皇上真是一片忠诚。”
“哦?此话怎讲。”
“对邢金宝的所作所为,王爷分明怒极,几欲出手,还是忍了下来。从旁人角度看来,王爷就算伤人也并无不妥,邢金宝藐视朝廷纲纪,那便是过街老鼠人人可打,王爷又是皇亲国戚,身份尊贵,没什么动不得的。可王爷隐忍了冲动,便是捍卫了朝廷律法,此乃其一。”
“还有其二?”
“您虽涉入案中,可没有皇命,擅自处置邢金宝是不妥,更遑论革去他的官职。王爷把邢金宝带回京城,是尊重他所受命的皇上,没有为人臣者的僭越,更没有为人下者的冒犯,此乃其二。至于其三,王爷亦是爱民如子,体恤雷母的遭遇,恩准雷氏兄弟侍奉母亲直至离世,虽然不合规矩,却是得了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