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华顿时泪如泉涌,握着萧景渊微微发冷发僵的手,尝试将自己的体温渡与他。
昏厥下的晗王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亲近,忽然抽动了手指,将那人的手含在掌心,虽无力睁开眼,嘴角却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气息太弱,虚得连字音都模糊不清,没人听懂他最后那一声不明的呜咽是何意,唯有李重华体会了他的用意。
“好……”李重华摩挲着他的手背,应道:“好啊,等你醒来了,可以改口叫爹,咱们父子一起,过完后半辈子。”
听了这话,萧景澜便好像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地躺了下去,头颈无力地歪向一边,沉沉睡了过去。
“不慌不慌,没刺中要害,人还有得救。”
听了这话,众人皆松了口气,唯有君子安眼中仍透着不甘,他勒着李重华的力道越发重了,剑刃也逼得更紧,仿佛随时都可能动手,让对方命丧当场。
萧北城急欲结束这场混乱的闹剧,将君子游拉到身后,靠近了君子安。
“站住!再敢上前我会杀了他!”
“你原本就打着杀他的主意,就算以他为人质要挟,也不会有人把他的性命放在眼里。京城纷争是因他而起,桩桩悲剧是因他而生,他早晚都是要为这一切负责的,你又何苦玷污自己的手,去做那刽子手呢?”
“你们不会杀他的……不会!!”
君子安情绪激动,眼眶发红,连带着眉尾都扫上一层红晕,缓缓将目光落在跟他同样是脸色苍白的君子游身上,腾出了抓着李重华的那只手,怒而指向自己的弟弟。
“即使他明知这个人罪恶滔天,绝无可恕,他仍会想方设法替他开脱,为他免去一死,那我这些年的隐忍,所遭受的痛苦与折磨又算什么!!”
趁他一时松动,萧北城率先出手,欲将其制服,君子安下意识将手中的凶器指向了他,本能地做出了自卫的举动。
电光火石的一瞬,他突然意识到照着这个形势发展,那人必会被他所伤,不得不强行扭转剑柄的方向,躲过致命的要害。
如果说他起初并无伤害晗王之意,只是在长剑出手那一瞬间潜意识里觉着晗王与李重华狼狈为奸,多杀一个不亏也不冤,那么此刻他收手的举动,则纯粹是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杀不得……
京城风云迭起,缙王是最想平息这一切,也是最想给他们善终的人,也许他这样半黑不白,似阴非阳的人说起良心未泯实在可笑,但事实却是,他当真舍不得……
那一瞬的犹豫与停顿给了萧北城阻止他的机会,握住他的手腕高抬而起,令他手中的凶器远离了自身。
“沈祠!”
被点了名的侍卫反应极快,当即将脱离桎梏的李重华从那人身下拖了出来。
眼看大势已去,本就怀着不成功便成仁心态的君子安反应极快,拿捏好了力度,肘击萧北城心口的旧伤,令对方吃痛回缩,紧接着便将剑刃抵在了自己颈上,毫不犹豫割了下去。
他甚至能听到那近在咫尺的,肉体被利刃割裂的声音响在耳畔,令人胆寒。
可是只要一瞬间,只要一瞬间,身心的痛苦就能解脱。
……一切就要结束了。
“不会结束的!”
一声呼唤将他从意识消弭的边缘扯了回来,话音虽轻,所吐之言却是掷地有声。
夹杂其间的,还有水珠坠地,引发共鸣的空灵回响。
人间的一切美好,都在挽留着心如死灰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89章 成全
君子安猛然睁眼,竟发觉方才那一瞬是萧北城徒手握住剑刃,阻止了刀锋的深入,因此他颈子上只留浅浅一道伤痕,并不足以危及性命。
反观那人不计后果地挡了那一剑,鲜血顺着剑刃流下,君子安便好似被那灼热的液体烫伤了似的,猛地缩了手,萧北城则趁机夺过那伤人的凶器,丢落到远处,扯着他还被握在掌中的手腕,将人推向一旁,令失神恍惚的君子安一头撞进君子游怀里。
那人似乎早有准备,拉着他便不撒手了,看似是在拍着后心,替他安抚受惊的情绪,实则单腿横跨,拦在君子安两腿之间,将他死死抵在椅子上的动作却是毫不留情。
“哥,稍安勿躁,着什么急呢……但凡你能冷静下来听我说一句话,现在都不至于想寻短见。”
“少多管闲事!你我注定相克,你为了自己的生路也该想我死,装什么大尾巴狼!”
“啧……你要是这么说话,我心里可难过了,相克之前,咱们也是相生的兄弟,手足缺一不可,你在我这儿远比这些烂事重要得多。”
说着,君子游一指心口,被君子安无情拍开了手,却也不气恼。
后者想起身,他便把人推了回去,一连几次,他不嫌累,君子安也嫌烦了,两人僵持着半晌未动,他才放心站了起来,望向萧北城。
依他们的默契无需多言,只一眼相触,彼此心中便已了然,因此君子游没有多问那人的伤势,那人也没有多余提起他的病情,只是假意垂眸看着他随意用帕子包扎起来的伤口,将他的关切掩饰在了暗处。
他缓缓回身,看向被萧北城与沈祠所救,这会栽在一旁,勉强起身的李重华。
他果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刚从阎王手里捡回一条命,仍没有过分的心悸,反之镇定到令人唏嘘。
不怪萧景澜对他掌握长生之道一事深信不疑,这看似都快成了精的老家伙果然是一副得道的仙相。
“难道你就不怕方才王爷的手再慢那么一瞬,你就会人头落地吗?”
李重华嗤笑着爬起来,动作居然比沈祠还快了一步,许是方才危机的一刻,沈祠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下了跌落的撞击,以至于此刻龇牙咧嘴地站不起来,还不如老翁身手利落。
“有什么好怕的,老头子活了一把岁数,把这辈子该做的事都做尽了,也成了最后的赢家,可说对这世间早就没什么留恋了,死……对我这一把老骨头来说,哪儿有那么可怕呀?”
“真如你所说的话,恐怕我接下来这话能燃起你活下去的希望,如果这个时候你‘碰巧’得知自己在与同门师兄弟桓一的暗斗中并不是作为赢家站到最后,是不是也会反思自己这一生究竟算是成功,还是失败呢?”
果然李重华闻言变了脸色,一时激动,竟想去扯君子游的襟领。
沈祠见了心里着急,下意识想去抓人,后知后觉想起对方是个将近百岁的老人,出了丁点岔子都容易闹出人命,再想收手已经晚了,他拽着对方裤腿的爪子已经狠命抽了下去……
关键一刻,沈祠灵机一动,眼看李重华脚下不稳,整个人栽了下去,他立刻扑了过去给人充当肉垫,为防跌下来的力道过大,甚至还挺起身子给人做了缓冲。
这一下跌下去,李重华是没摔着,他身下压着的沈祠可就遭了罪,这一下差点背过气去,而君子游也在混乱之中被推了开,萧北城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便发现那人死死按着左臂,整只手都瘀成了青紫色。
萧北城欲言又止,话到底还是堵在了喉咙里。
君子游几不可察地朝他摇着头,反应依旧敏感,但精神明显已经不足了,眼睑微微闭合,眯着双眼看似一脸慵懒。
不知情的人会当他是游刃有余才会显出如此目中无人的神情,实则熟识他的人都看得出,他疲惫得已经将近极限。
“我想你其实已经察觉到了……作为纵横家,桓一死得未免太轻描淡写,既然你没有提到他死亡的真伪,就说明是亲自确认过的,不知你是被潜伏多年的隐忍退化了智才,还是让来之不易的胜果冲昏了头脑,总之你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完全没有察觉到桓一公公干脆果断的退出意味着什么。”
他话已至此,再多的也不必多说,李重华当即变了脸色,深思当年的细节,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桓一……桓一他留了后路,是不是!!”
“是,而且他尝试制衡你的人,如今就在你眼前。就结局而言,你是赢家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深究利弊,输的人,却是太子你。”
“是谁?是……”
李重华沙哑着嗓音低吼道,质问中途,他便看到了自始至终站在君子游身后,两手扶在他腰间,借以稳住他身形的萧北城。
“原来,是你啊……”
萧北城有些无奈,轻若似无地叹了一声,就在君子游身后紧贴着他,用自己的身子做了他的靠山,话音近在咫尺,随气息而出吹到耳垂,怪撩拨人的。
“没错,是我。”
君子游微微偏过头来,轻问:“何时发现的。”
“就在太子决意出现在人前时。我恍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久远前布下的一个局,庞大到常人难以想象,布局者绝对不止一两人,更有甚者,或许布局者都不知自己身在局中,为人操控,肆意摆弄。”
君子游又接道:“我不解的一点是,太子你明明可以向父亲昭明真身,亲自培养他成为纵横传人,为何反其道而行,将最亲近的人推给自己的死对头呢?”
问完这话,气氛便陷入诡异的沉默,李重华缓缓抬腿,从沈祠手里抽出裤脚,跌跌撞撞后退几步站定,仰头望着层层卷舒的无边云海,突然笑了出来。
“为什么……因为我比不过他呀。”
沉吟许久,他才下定决心,招认了数十年来不曾直面的真相,疯癫般对着长空又哭又笑。
“比不过啊,比不过……从师时我便低他一头,才智城府皆比不上他,连师父也不看好我,总会在我身上投入大量的精力与耐心,就是不想相生相克,相互制约的纵横一脉,到咱们这一代相差过于悬殊,形成绝对的压制……也许师父早就后悔收了我这么个不中用的徒弟吧。”
他眼窝的皱纹似乎因为肿胀而浅淡了些,陷在幕幕重现的往事里,面上浮现出怅然的神情。
君子游忽然意识到,没了虚名外物的加持,他也不过是个故人尽失,只能活在回忆里追忆往昔的可怜老者。
“我把溪辞给他,的确是因为我自知资质不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若想赢他,便只有将自己的锋刃置在他的砥石上磨得飞快光亮,再用这把尖锐的刀,刺破他的心肠……可我没想到啊,万万没有想到,连这一步他都算计到了,甚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故技重施,还了我一个萧北城萧清绝……狠,实在是狠啊!”
他远隔云海,便好似再次见到了那令他输得一败涂地的人,苦笑着着寻近处坐了下来,颇有些伤感地望着君子游。
“如今,老虎已将猎物逼到了绝境,是要用利齿撕断他的喉咙,还是将他吞吃入腹呢?”
“我不是猛虎,你也不是猎物。”君子游歪着脑袋轻声道,“实不相瞒,别看我现在人模狗样站在这,好似在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实则我自己清楚,在朝廷混乱,局势动荡的当前,官不官民不民的现状下,我没有资格决定什么人的生死,所能做的只有勉强保全自己,所以你不必担心我替什么人向你索要说法,真正意义上与我有关,且受你所害的人已经不在人世,是非对错对他而言已是空谈,我也没必要揪着自己不曾参与的过去不放,所以咱们各退一步,互相放过彼此吧。”
越说下去,他的气息越加虚弱,众人闻之皆愕然,尤以李重华本人与君子安最甚。
后者几乎暴跳而起,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果然是要放过他!君子游,他是你的杀父仇人,是你的杀母仇人,你不是很爱自己的养父吗?难道这种时候,你要对不共戴天的仇人心慈手软吗!!”
萧北城食指抵着唇,向他做了噤声的手势,见他仍怒目相视,不肯罢休,甚至有再次起身伤人的意思,便一脚绊在他膝弯,令好不容易站起的君子安又跌坐回去,一声令下:“都拿下。”
训练有素的亲卫立刻将人团团围起,以铁链镣铐束缚他们的手脚,以免他们再起伤人歹念。
不得不说,君子游对李重华的确起了恻隐之心,亲自俯下身来,解去他双踝上沉重的锁链,究其原因是看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对于过去他所行的一切,仍是不能苟同。
“君子游,杀了他!算我求你,杀了他……我这一辈子都毁在他手里,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凭什么害我至此的他可以逍遥法外!!”
君子安被亲卫阻拦着,即使双手被桎梏,依不死心地出手,试图抓住他最后的希望。
亲卫推搡着将他拉至远处,他便一次次向君子游伸出手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看见了他,君子游便好似看见了曾在苦海中苦苦挣扎的自己,情不自禁握住他伸向自己的手,主动靠近了那人。
不知是被久违的亲情唤醒沉睡的柔情,还是想到自己被毁去的半生,痛不由己,君子安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你不知道……你永远也不知道我这辈子是怎样过的,我所吃的苦,远超出你的想象,你不知道他为了让我成为纵横传人,都逼迫我做了什么,求你,杀了他……给我这荒唐可悲的一生,一个善终吧……”
君子游抚着君子安瘦削的下巴,擦拭他脸上被溅射的干涸血迹,轻声安慰:“别这样……”
那人濒临崩溃边缘,垂首靠在他肩头,哭得不成样子,“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不会知道受尽折磨的我有多痛苦……我只想他死,只想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