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暗,萧北城将玉佩对着昏空也没瞧出什么细节,便抽出火折子照明。
沈祠看到柔和的光映明了那人的脸,他双眼中映着跳动的火光,便瞪大了眼。
“王爷,果然东西有问题吗?”
“有问题,大问题。”萧北城来不及做更多解释,熄了火折子一夹马腹,受了惊的骏马便似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沈祠亦无暇多问,只得转头跟上。
不消多时,两人便从宫内追至城中苏府,下了马连门都来不及敲,直接施展轻功从围墙上翻了过去,当两人不声不响,突然出现在苏清河面前时,后者差点心疾突发,活活被他们吓死过去。
“王、王……啊?!”
“别废话,把东西交出来。”
萧北城气喘吁吁,只得言简意赅,奈何苏清河还没从二人突然造访的意外中回过神来,满头雾水根本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报以疑惑的一瞥,暗中掐了把大腿,确认自己是否因为近日太累而出现了幻觉。
“什、什么东西……”
“《肆野事》!他此前在你这里养病,定把东西一起带了来,别让本王再问第二遍!”
苏清河吓得哪里敢多嘴,弱弱一指东边,嘴里刚吐出个“厢……”字,萧北城便不加深问地扭头出了门。
沈祠也是摸不着头脑,两边看了一看,跟在萧北城身后多嘴问道:“王爷,都这种时候了您还找什么书啊?那书上下两卷加在一起都有一尺多厚了,等您看完,那人都凉透……”
说了一半,沈祠惊觉失言,赶紧闭上了乌鸦嘴。
萧北城回头瞪他一眼,进了厢房的门便在桌案上四处翻找,正巧这时苏清河点了灯烛一并进来,将两卷厚书一并推到那人面前,只见萧北城不假思索地拿了上卷,心下有些困惑。
“王爷,这……”
沈祠代他问出了口:“为何是上卷?这上卷您也该读过了才是,如果有什么可疑的内容,一定早就发现了呀?”
“本王问你,下卷是何时找到的?”萧北城嘴上问着,手上的动作却未停,目光飞快从陈旧的墨迹上一一掠过,翻动书页的动作也是极快。
“嗯……叶府大火时,还是我在废墟里找到的。”
“事情过去了多久?”
“约莫半月有余。”
“那这半月,子游都在做什么?”不等沈祠作答,萧北城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先是养病,而后为了京城风云四处奔走,没在苏府停留太久,也便没有太多时间研读下卷的内容,如果他真的一早从玉佩中得到了君思归给他留下的线索,那么……找到了。”
沈祠和苏清河的心都随着他这一句话悬了起来,两个好奇的脑袋同时凑了过来,就想一探究竟。
萧北城找到的这篇奇谈名为《双鱼》,讲述了一名妖异男婴,名子鱼,生来便生有一双蛇瞳,瞳仁细长,寒光慑人,被村民视为不祥之物,迷信神鬼的父母迫于压力,几次三番将他遗弃在山野。
男婴有位长他十岁的兄长,名子岸,每当父母将他丢弃在外,不论远近,子岸总会将他寻回,一次次将哀哭不止的弟弟带回家,子鱼又一次次遭父母狠心抛弃。
终于有一天,作恶的父母遭受天谴,双双暴毙家中,村民传言是妖婴克死父母,欲杀子鱼以绝后患,子岸迫不得已,连夜带着弟弟逃入山林,自此隐居,远避纷乱。
子岸待子鱼极好,自父母身故后便相依为命,现实如他所愿,子鱼健康长成少年,除双眼异于常人外并无任何异状,然而平静的生活却在子鱼十二岁的那年却有了转折。
一向健壮的子鱼忽得一场大病,卧床不起,子岸忙于寻医问药,只求弟弟康复,然而无论什么医法,在子鱼身上都丝毫不起作用,看着他日渐衰弱,子岸却无能为力。
他叹道:“若以吾命易汝命,死亦足矣。”
为救子鱼,子岸阅遍医书无果,只得求助于巫蛊之术,一位苗疆神婆见了子鱼便摇着头惋惜:“蛊也,蛊也。”
子岸铤而走险,为求弟弟康复,以自己的鲜血为引,诱出子鱼体内的蛊虫传于自身,以余寿交换了弟弟的性命,在做完这一切后,神婆好心提醒:接下来他还有三天的时间。
子岸以为自己只剩三天寿命,在这三天里,他为弟弟做好了一切准备。
第二天时,子鱼从沉睡中苏醒,随着病情的恢复,他的身体也出现了异状,先是两手指尖发硬,生出了一层覆盖在皮肤表面的鳞片,短短一天就蔓延至肩头,且身体两侧的颜色还有不同,左臂血红,右肩却是墨迹般的暗色。
“这这……这不是大人身上的蛊纹吗?”连沈祠都看出了门道,可见这线索埋得十分明显。
萧北城皱眉念了下去:“子鱼皮肤发干、皲裂,瞳眸发散,双眼无神,为保他性命,无计可施的子岸只能暂将弟弟安置在清泉中。神婆告诉他,子鱼生来即是妖异,如今时候已到,若不放他回归自然,必将为祸人间,子岸虽感凄苦,可他自知时日无多,不愿强行将弟弟拘于身边,于是他忍痛将子鱼送至渊河,与弟弟做了最后的告别。”
传说渊河下游即是忘川,顺流而下,即可到往阴间。这故事隐含的意思或许是子岸为了万物苍生,不得不狠心杀死了疼爱的弟弟。
沈祠闻之神伤,却没想到故事居然还有下文。
萧北城继续道:“子鱼在游离人间前,将妖力幻化的内丹交给了子岸,自此兄弟永别。三日之后,子岸并未死去,他的身上同样长出了与弟弟相似的鳞片,游走于山野,成了传说中的精怪。”
至此,故事的结局已见分晓。
萧北城黯然垂眸,忖度道:“所以子岸的代价并非生命,而是……”
他恍然大悟,找到了深藏在主线下的线索,激动之下拍案而起,扯着沈祠问道:“君子安呢!他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工作实在太忙,接下来这一周可能做不到日更了,只能随缘更新…但是周末一定会有万更的,等下会挂个请假条,感谢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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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不渝
君子安抱着双膝,靠在棂下,仰望高悬云间的暗波。
他披散着长发,随着夜风轻拂,发丝在面前扫过一片玉色的淡疤,早已愈合的伤痕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他微凉的手探进衣领,抚着掩在肩颈之间,浅淡到不易被人察觉的凸起,微微一哂。
这偌大的京城,看似人声鼎沸,却依旧凄冷如死。如今暗潮平息,等待着大渊的将是百年安宁,人人都为将至的祥和拍手叫好,却不知他们永失皎洁之光。
三十年前,他们失去了林溪辞,三十年后,他们照样留不住他的儿子。
“造孽啊……真是造孽。”
他轻言自语着将一条腿迈到窗外,本想肆意感受这种一脚踏空,濒临死亡边缘仍游刃有余的自在,却被凛寒之声与冰冷的触感拉回现实。
他垂眸凝视着束缚踝间的细链,翘起脚来,足尖抵在窗棂边,无拘无束地躺了下来,任由发丝如瀑垂下,一手遮在额前,细眯着双眼,端详着那将他禁锢于此的锁链。
此时此刻,虽然他被束缚着,剥夺了离开的资格,甚至不知自己的性命将断绝在哪一个巧妙的时间点,作为稳定民心,平息众怒,震慑恶行的工具,但他却觉着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自由。
至少现在的他不必再摇尾乞怜,不必遭受逼迫,被强行灌输他不愿接受也不愿妥协的观念,也不必佯出一副令人作呕的德行去取悦旁人。
他觉着自己这一辈子,做过最荒唐的事就是为了守护而不得不强忍不适成为自己最亲近的人,到头来本末倒置,忘却初心,成了自己最憎恶,也最恐惧的模样。
“不该是这样的……”他呢喃着,反思自己近半年来的所作所为,竟然笑出了声。
缓缓转过头去,遥望着远空那一汪混沌,静待冥雾散尽,在看到云海深处那一点最耀眼的光芒时,他突然意识到……他爱他。
入戏太深这种可笑至极的荒谬之事,到底还是在他身上重现了。
“我不想的,不该是这样……”
他侧过身去蜷缩起来,像隐忍着莫大的痛楚一般,紧紧抱住自己,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绞碎了去,那种直入心髓的痛,让他情不自禁咬住手腕,很快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便弥漫齿间。
他怕血,怕极了,自小便怕。
依稀记得幼时邻家逢喜,杀鸡助兴,他不懂事便去看了热闹,却被那场面吓得走不动路,还是养父将一路哭着的他背回家的,自那之后就被吓破了胆,连小伤见红都会吓晕过去,大半个时辰也醒不来。
那样胆小,那样怕血的他,在见到李重华后,开启了人生最黑暗的篇章。
李重华要他成为复仇的利刃,锻造宝器的第一步,就是将金石投入烈火之中燃烧,而李重华磨练他的第一课,也正是要他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
他不敢回想那些血腥恐怖的场面,本能地在嗅到甜腥气时有所反应,五脏六腑翻搅着,仿佛要将胆汁都榨干去。
他翻滚在地,勉强起身,跪在窗边呕着,负担到极限的身子却叫嚣着不满,越是挣扎,他的痛苦就越深。
……他好像,永远也走不出那段灰暗的过去。
他一辈子都毁在了那个男人手里。
“像我这样的人,打从一开始活下来就是个错误吧……”他抹干眼角的余泪,抚着自己聋了半生的左耳,心中盘算:“快了……就快了,他要来求我去换命了。”
他额头微微前倾,靠在膝头,将神情掩饰在暗处,不肯示人。
……听到了,那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他带着他来了,要来向他索取了。
萧北城拦腰抱着君子游,顺着亲卫的指引,撞进偏殿。
此处甚是冷清,门户大敞四开,时而吹进的夜风让人颤栗不已。
重纱遮挡下,萧北城没能一眼看到那个蜷缩在窗底的人影,还是君子安不受控制地发出几声轻咳引起了他的注意。
君子安听到那脚步声近了,没有急于抬起头来,依旧保持着紧拥自己的卑微姿态,一言不发……他倒想看看,这个男人将会如何开口,哀求于他。
他知道君子游命悬一线,萧北城若想救他,非得争分夺秒地跟阎王抢人,他甚至在盘算对方究竟什么时候会将他扑倒在地,强行割断他的脖子。
然而并没有他意料之中的暴力,他所听到的只有一阵衣物摩擦的轻响。
他怀着质疑抬起头来,只见萧北城抱着他濒死的弟弟,缓缓跪在了他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羞辱我吗?”君子安冷笑道,“我如果铁了心自私下去,就算你做到这个地步,也能视而不见,你若真想救他,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就是亲自动手。”
说着,他掀开衣领,将肩颈处的淡疤展现人前,低喝道:“来啊!照这儿刺,下手利落一点,别让我太遭罪。反正我就是没爹疼没娘爱的孤儿,死了也没人在意,可他不同,他是被人捧在掌心当宝的,他死了必会有人伤心,全京城,乃至全天下都会惋惜一代君子怀才薄命……他和我不一样,他重如泰山,而我轻如鸿毛,所以……所以我就活该去死,对吗?”
对于不久前才有自戕之举的君子安而言,活着的欲-望并没有十分强烈,难得在君子游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哪怕要为这场救赎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性命,他也无怨无悔……他无法接受的只是,为何向他索取的人,会是让他动了心的人。
“只因为他对你而言更重要,所以我就要死,对吗?”君子安含泪质问,随即歇斯底里地喊道:“那你何苦惺惺作态,让人肆意践踏你的尊严,你想要什么拿去就是,何苦来问我!难道猛兽在进餐前,也要对猎物进行可有可无却很可笑的忏悔吗!!”
“不是的。”
“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我和他,只能活一个……你可以不选择我,我不会怨你恨你,可你为何非要在我面前做出抉择,让我知道自己永远是那个不被关心,不配得到爱,活该被抛弃的牺牲品,为什么!!”
他身子前倾,试图推开萧北城,奈何那人身形极稳,寸步不让,为逃避现实,君子安只能退步,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再无法逃避。
他将头埋入两膝之间,蜷缩着捂住了唯一能听到声音的右耳,抽噎着将滑入喉间的泪水吞咽入腹。
可他还是从指缝间听到了那一声幽长而无奈的叹息。
他听到那人说:“对不起,我没想过逼迫你做出牺牲……”
君子安自是不信的。
他被这话所激,蓦地起了身,和萧北城一样保持着跪姿,全然不顾双膝在砖石地上硌出瘀痕的疼,几步上前站定在那人身前,冰凉的两手攀上那人的颈子,猝然使力……
“是吗!那你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呢?如果我说只有你死,我才肯救他,那么你肯为了他而去死吗?萧清绝,让我看看你的决心啊!”
他十指死扣着那人的颈子,双眼通红,仿佛随时都能滴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