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游轻拍他的背作为安抚,感受到他的哽咽与哭声渐息,才小心翼翼应道:“哥哥,我不会杀他的。”
那人难以置信地抬眼与他相视,似乎不敢相信到了这个份上,他仍能硬起铁石心肠,无视自己的哀求。
短暂的沉默后,君子游叹息道:“因为我不想你死。”
君子安闻之愕然。
“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委屈,过得不易,他的确罪孽深重,罄竹难书,可他与这段仇怨也是支撑你活到现在的唯一支柱,我不敢想象这些强加于你的痛苦猝然消失后,你会怎样……我不是不想让罪人得到惩罚,不是不想捍卫律法的尊严,不是不想给你我,乃至所有受害者公道,我只是,不想因为这而失去你,在我心里,你比这些都要重要,所以,请原谅我的自私吧……”
君子游原以为,君子安内心的仇恨早已根深蒂固,绝无可能被他一番话所打动,也做好了被他怨恨的准备,甚至想好往后长久伴于身边,细水长流地修复断裂已久的亲情,与那人所受的一切创伤。
这个过程也许有些痛苦,最初还会伴随撕裂与挣扎,可他愿意为此踏出第一步,并决心不管那人倒退多少步,他都会赶上他的脚步,将他抱在怀里,告诉他:哥哥,还有我在爱你,请你留恋世间,为了这份感情,活下去吧。
虽然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能伴在那人身边的时间也是一弹指顷,扪心自问,他其实并没有信心面对那人极有可能的激烈抗拒。
良久的沉默,君子游的心跌落谷底,他反复自问,没有切身经历过那人绝望的自己,有什么资格要求他放下那段仇恨,重新来过?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他凭什么?
“……好。”
这个回答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君子游一怔,半晌都没能回神。
他望着君子安的侧颜,反复确认着这话的真伪,很怕这只是那人为让自己大意而权衡的假话,随时可能反悔,一切美好都不复存在。
君子安也没想到自己会妥协,话都说出了口,再反悔就不像男人了,于是苦笑着拍拍他的脸,“看来你是被骗怕了,至少这次你可以放心,我最恨别人欺骗于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有他的承诺,君子游这才安下心,跌坐在地,以一种十分没有安全感的姿态将自己蜷缩起来。
君子安还当他是喜极而泣,又不想被人看见丢人的样子,心里还在想:这小子真是没变,和从前一样臭屁。
连一众亲卫都被这对兄弟前嫌尽释的场面所感动,沈祠还偷摸抹了几把眼泪,照理说事情至此,已该是皆大欢喜。
然而,萧北城却察觉到了那人的异状。
他单膝而跪,俯身在那人身前,温热的手指触碰着那人的额头,却只触及一片湿凉,蜷着的那人竟满头冷汗,脸色微微泛了青。
“子游!”
君子游眯着眼,抬手一指李重华,萧北城便会意,当即命人将他押了下去。
经过君子游身边时,李重华的脚步明显停顿,押送他的亲卫看在他年已近百的份上,没敢粗暴待他,只是低声喝道:“老实点!别想搞鬼!”
“鬼是搞不了了,一把年纪,只能见鬼了。”
李重华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侧眼睨着君子游,仿佛是体贴了那人这一刻的虚弱,刻意不去看他落魄的姿态。
伫立迂久,李重华才再次开口:“其实……我去看过他的。你的猜测很多都应了现实,但这一点,你却说错了。”
君子游抬起头来,似乎没了说话的力气,只有眼神在无声追问他所指为何。
“我是说,他走的时候。”李重华沉沉道,“我是不够爱这个儿子,却没到真的不在乎他的地步。溪辞走的那天,我去见过他的,他看到我时两眼清明,却一言不发,只是在那里静静望着我。我与他隔着栏杆,相对甚久,他都没有开口。后来,是我放进了秦之余。”
这一点君子游很早便想到了,他知道被羡宗勒令禁止与林溪辞见面的定安侯定要使些手段,才能见上那人最后一面,为他不圆满的人生收尾,可他没有想到,藏在暗处促成此事的竟会是李重华。
“我是看着他走的,为送他一程,还乔装改扮,混进黎三思的人中。是我和前相整理了他的仪容,将他殓入棺中,我亲眼看着心思各异的人们索取他能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痕迹,亲眼看着他入葬景陵,再无重逢之日,心都要碎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啊,我是利用了他,是把他当作了复仇的工具,可他是我的儿子,我怎能不疼啊……”
李重华老泪纵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沈祠伸了伸手,大抵是想给他拍拍胸口顺气,却又觉着这人罪孽滔天,恐怕不值得同情,关心了他就是置万千被害的无辜者于不顾,因此手悬在空中,半天都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萧北城看出他的心思,朝他点点头,就在他疑惑自家王爷是在赞许自己的决心,还是想他帮帮这个年迈体衰的老者时,君子游出了言。
“把太子带下去好生安置吧,他还得留着命接受朝廷与百姓的审判,切不可大意,谁要是敢放走了他,或是疏忽大意,让人钻了空子,先一步取了他的命,就代他承担应得的惩罚。”
至此,事情该告一段落,李重华被带走时,仍因忆起了那被他害死的儿子痛哭不止。
君子游遥遥望见一人立于角楼,因不堪重负而弯下的腰背尽显老态,正是方才出现在李重华回忆中的定安侯秦之余。
他没有到此质问李重华所做这一切的目的,也没有逼他为林溪辞之死负责,君子游想……
“也许到最后,父亲其实原谅了他吧。”
他的目光在远方的秦之余与李重华渐远的背影之间徘徊几次,才下了定论,“我想,父亲想得到他的认可,原因也是在于他想……他想……”
“子游!”见他眼皮发沉,一副将要睡去的模样,萧北城内心的恐惧顿时蔓延至四肢百骸,瞬间感到一股寒意直冲天顶。
他扶着那人坐了下来,抚着他汗涔涔的脸,很快便发现蛊纹已在不知不觉间顺着他的脖颈攀上了耳缘。
“别急,别慌,我还好。”君子游勉强勾出笑容,身子微微前倾,靠在了萧北城怀里,“可是我还……还有一件事未做完,你可以帮、帮帮我吗?”
“不!我已经纵容你太多次的无理取闹,再做出让步,我一定会失去你。”
“清绝……”
“你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
“清绝!”
他没能说完后面的话,便被吻了去。
君子游已经记不清是自己主动吻了萧北城,还是那人不抱希望地靠着他所能给他的,最温柔的方式,安抚他躁动不安的情绪。
“别这样,子游。”萧北城握着他冷得吓人的双手,揣在心口捂着,却无论如何都暖不起他的掌温。
“我知道,最后的时间,你定是想与我共度的,可是,清绝,我好疼,好累啊……”君子游不敢去看那人此刻泪水将要夺眶而出的悲容,只好将额头抵在了他的颈窝。
“我这辈子活得很失败,说了很多谎,骗了许多人,还恨这男儿之身无法为你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可我真的想给你留下些念想,与追思我的痕迹,免得我就这样走了,留你一人在世上,只有逢年过节烧纸了才记得起我……”
“你胡说什么,给我住口!”
“别、别凶我,我这会儿是耳鸣,可你也不必贴着我叫那么大声,再凶就哭给你看……”
“我没有!”
“好好好,没有没有。”
君子游像哄孩子似的迁就地摸了摸那人的头,忽觉这人就像只毛茸茸的大猫,看似凶巴巴地不近人情,熟识之后,却是会用最柔软温暖的肚腹裹挟在意之人的。
“不说诨话,也不说荤话,清绝,我来世上一遭,与你相遇相识,相知相爱,相思相守,总想给你留下点什么。可我害你绝了后,总觉对不起萧氏与皇室,可不想等我到了下面,你家列祖列宗都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害惨了你,作为赔礼,不如,就想法子帮你治住你家的浑小子,让他们千秋万代吧……”
“你说什……”
君子游捂住萧北城的嘴,微微欠身靠前,将额头抵在那人颔下。
“清绝,给我一个成全你的机会吧。”
萧北城不堪重负地合了眼,咬着牙,狠了狠心。
“来人,去请二位皇子。”
亲卫遵从主命,很快便将还在后宫避难的皇子请了来。
萧氏兄弟赶到的时候,君子游已经被安置在昭和偏殿,衣领合得严严实实,两手也是缩在袖里,连一寸肌肤都没有裸露出来。
萧君泽不明所以,心里还记着方才缙王的仇,咽不下那一口气,刻意要给人找不痛快似的,郑重其事地拜见了几日都没看着的君子游,殷勤地喊了声“老师”。
还以为这样至少会让他的缙王兄吃醋不爽,却没想到萧北城眼里仿佛只看得到君子游一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将视线从那人身上挪开。
他心里有些狐疑,便看向了萧君涵,后者与君子游的关系仅仅是打过照面,与其亲近的缙王萧北城和太子萧君泽皆与他不和,自然而然觉着此人见他不会是什么好事。
如今太后崩逝,皇上状况不明,这几个人若想将他暗杀于此,好扶持他的弟弟上位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萧君涵戒心满满,“你们想做什么?”
“看了不就知道了?”闻讯而来的黎婴转着轮椅缓缓而来,站定后两手交叉叠在胸前,下巴一抬,指着君子游道:“过来,叫老师。”
黎婴的到来的确是让萧君涵心里有了底,此前这位相爷曾帮他在父皇面前说了不少好话,要是没有他,自己恐怕连这个皇子的位子都坐不稳,有他在场,至少自己不会被大卸八块后分藏在不同的地方,致使千百年后都没人知晓这位曾失足犯错的大渊皇子遭遇了什么。
可这声“老师”究竟是为何?
不得不说,萧君涵心里是不服的,他心里认定缙王与这位年轻的太傅就是太子一党,觉着自己真的改口叫了,那就是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过于愚蠢。
对此,即使是黎婴的奉劝,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誓!最后虐一波,后面真的会发糖!!
感谢缙王妃的扇子小可爱打赏的1个地雷,感谢投喂!!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感谢在2021-01-1601:31:36~2021-01-1702:23: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缙王妃的扇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0章 终课
“没有人在乎你到底肯不肯开口,想叫王嫂、少卿,或者直呼大名都成,我今天把你们都叫来,也并不是想对你们说教……”
说到这里,君子游呛咳几声,萧君泽发现他脸色奇差,眉间隐隐蹙着团挥之不去的黑气。
以前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过,将死之人脸上是能看出丧气的,逃也逃不掉,必死无疑。
想起这点,他有些难过,没再坚持,遵照君子游所说,硬着头皮坐在了与他不和的黎婴身边。
而萧君涵仍不知这演的是哪出,一时不敢轻信于人,思量半晌,非但没坐,反而退后一步,这举动可谓是让黎婴凉了心。
“真是扶不起的阿斗,罢了,你还不如把那稳坐皇位的法子教给亲徒弟,这个小崽子养不熟也捂不热,待他再好都会被反咬一口,何必呢。”
说到能即位的法子,两兄弟眼睛都红了去,简直就是重蹈了当年慕、晗二王的覆辙,就算他们之中有人能够顺利继承王位,之后还是要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归根究底,还是渊帝的疑心害了两个无辜的少年,而君子游此刻就是要彻底断绝这些祸患。
“无妨,不必勉强,看茶吧。”
宫女依从吩咐端上茶盘,其中茶盏颜色各异,可见别有深意。
宫女从萧北城、黎婴、君子游面前走过,任他们随心选了茶,最后才送到二位皇子面前。
照说萧君涵与萧君泽兄弟身为皇子,身份高贵,该从他们选起才是,而君子游正是拿捏住他们尚未立于皇位这点,强行将尊卑之序逆为长幼。
等到他们兄弟选茶,才是真正能看出人心的时候。
盘中此刻只剩白陶与墨瓷的茶器,素为无瑕之色,陶却是下品,玄与瓷虽为上等之物,却没人愿在这种决定前路的关键时候承认自己“黑心”。
况且他们虽有独占贵重之物的自私心思,但尊仪向以谦让为美德,顺序与抉择都是决定成败的关键,这个时候不管谁先下手选择,都将要面临严苛的考验。
“太子先选吧,你为东宫之主,乃是尊位,该有先择之权。”
“不不,还是皇兄先选,你年长于我,于长幼之序当先择。”
这时候谦让了起来,虚伪地相互推辞,的确闹人眼嫌,来回几次他们自己不嫌恶心,萧北城都被闹烦了,放下青瓷盖碗,径直走到各怀心事的二人身前,替他们做出了选择,便将白陶交至萧君泽手中,至于黑瓷则是给了萧君涵。
这两个小崽子会怎么想一点都不难猜,萧君泽拿了白陶,心里定会“咯噔”一下,觉着自己虽为储君,但真正掌控局势,能呼风唤雨的人却并不想扶持他登上皇位,他虽无野心夺权,却也不想日后死在自己的兄弟手里,为了自保,他不得不与之一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