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他与守候床前的柳容安久久对视,谁也没有开口,打破这一刻的平静。
多年来共处的默契令他们即使不言,也能猜到彼此的心意,萧景澜知道,即使经历了那样的过去,柳容安依旧不会埋怨他的选择,这些年她给了他太多的纵容与理解,反倒是他,空许了心爱的女人海誓山盟,却没能依约给她稳定安稳的生活。
不论是作为一国皇亲,一家之主,还是一个男人,他都是极其失败的。
“抱歉……”
柳容安吹着汤药,听他破天荒地说了这句,便似见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似的,迟疑着看了他好半天。
萧景澜自知她的诧异多是因为他欺她太甚,早就不再相信他会回心转意,归根结底,还是怪他执迷不悟。
他胸前的伤口仍在作痛,然而比起心底的伤,实在不值一提。
他缓缓伸出手来,向柳容安摊开掌心,然而与他结伴半生的人明知他的心意,却未如他所愿,始终低垂着好看的眉眼,宁可盯着那一碗汤药出神,也不肯多看他半眼。
萧景澜没有发火,他自知理亏,也明白自己亏欠了她太多太多,事到如今也不想再以尊卑压她一头。如今千帆过尽,她肯留在他身边已是恩赐,还能再奢求什么呢?
那人迟疑,他便主动迈出第一步,勾着她的袖口,一如年少初见。
那人不肯,他便与她十指相扣,原打算她要是把手收了回去,他便一次次追,直到她心软,肯停下正眼瞧他,万万没想到,柳容安居然没有推开他,接受了他的亲近,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就好像……
好像红墙宫闱内,他见她的第一面,一眼,就再也挪不开了。
“容安,对不起啊……”
柳容安没敢抬头看他,目光匆匆移到别处,违心道:“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我实在对你不起,自知罪无可恕,死到临头,却不想连累你们母子,算是我最后良心发现,想弥补亏欠的人吧。”
“你逞什么英雄呢,都一把年纪了,还指望激起我的少女心么?咱们老夫老妻过了一辈子,要真的嫌你什么,早就让你独守空房去了,哪里还有心思听你这些……咱儿子都那么大了,你还想一纸休书,把我打发走吗?要是真图你那虚名和金山银山,咱们也走不到这一步。”
柳容安知道他必然有话想说,索性先用药堵住了他的嘴,依旧不与他对视,脸却是更红了些。
“孩他爹,知错就改吧,现在知道回头还不晚,咱们都一把年纪了,别让儿子看笑话,你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以你为耻,嫌弃你,记恨你,不愿认你吧。”
萧景澜欲言又止,有些话藏在心里,至少此时此刻,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正当此时,门外走进一人,手里端着暖汤温粥,走到二人近前,毕恭毕敬地奉了上来。
“娘,你守了大半天了,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身子遭不住的,多少吃点儿吧。”柳于情捧着粥碗,递到柳容安手里,正想回身喂昏迷不醒的人饮下鸡汤,却见对方清醒,满是意外。
那一刻,他脸上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有意外,也有惊喜,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埋怨,嘴角微微上扬,复又垂了下来,连带着萧景澜的心也一并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并不接受他。
他能理解柳于情,毕竟生来他们就不曾相认,抛开他心里的怨憎不说,谁也不想认罪恶滔天的贼人当爹,他们父子怎能不生隔阂?
“于情,来吧。”柳容安以目光鼓励着儿子。
柳于情犹豫着,迟迟未能唤出那一声“父王”,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在纠结,当叫“父王”,“父亲”?还是“爹”?
他不在乎旁人是否认可晗王的身份,只是不想让人觉着他的亲近是为了相差悬殊的尊贵身份。从人下人一夜之间成为皇亲世子,在旁人眼里也许是天大的美事,可他对此却感到不安。
他想要的不是令人心服口服的虚名,而是……
“哟,咱爹醒了,快让我瞧瞧,伤势怎么样了。”
正当柳于情犹豫不下时,姜炎青从外走了进来,先是与柳容安打了照面,相互使了眼色,而后到了床边,查看着萧景澜的伤势,末了一拍柳于情。
“愁眉苦脸的干什么呢?咱爹伤大好了,人也醒了,你说两句表示一下啊,完蛋玩意儿,刚才在外面怎么不怂啊,瞅瞅你自己,像什么样子……”
被数落一番,柳于情的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揣在膝间似的。
姜炎青拿他没法子,心道以前也没发现他脸皮这么薄啊,早知如此……
“不急,不急。”萧景澜也是蚊子动静,话音几乎听不清,“什么时候想叫都成,不强求……”
姜炎青总算是知道,那人的性子是随谁了。
父子俩谁都羞于踏出第一步,也便僵持着迟迟没有进展,姜炎青心里跟着干着急却使不上劲,这时沈祠从外面蹦蹦哒哒跑了进来。
“管家,没事的话去弄玉小筑看看吧,王爷正找你……”
“我这就去!”
柳于情得了个机会,就像兔子一样溜了,沈祠一脸不知所以,只见姜炎青满眼都是数落,像被他坏了好事似的。
“怎这么瞅我……我也没做错什么啊,真是王爷让我来喊人的!”
的确是萧北城让他来唤柳于情的没错,却没想到坏了这对父子的好事,远远望见那人是从东边厢房出来的,见了人便道:“看来本王是帮了你大忙不假,你就算在里面耗上个把时辰,也难如他所愿,叫出那一声好听的。”
“叫不出便叫不出吧,反正前半辈子都没叫,谁又在乎我现在认不认呢。”
“是该有个适应的过程,急不得的,晗王叔和你都该耐着性子,深入了解彼此,是吧,堂兄。”
萧北城笑眯眯地道了亲近之言,柳于情感到惶恐,“王爷,使不得……”
“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使不得,你是晗王叔的儿子,可不就是本王的堂兄。只可惜新皇尚未登基,暂给不了你名分,不过你放心,该有的总是会有的,大渊不会亏欠于你。”
说话时萧北城正侍弄着他的“新欢”——三日前从相府院子里偷来的一棵春树,枝干也就手指那般粗细,零星缀着几片绿叶,也不知是个什么品种,江临渊那厮妖言惑众,连什么要精心浇灌爱意才能开花这种鬼话都说得出口,可见人已是疯了。
要不是看在他的爱侣也同样陷于沉睡的份儿上,萧北城早就把他发配到边疆吃沙子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回眸看一眼仍在房里睡得安稳的人,放下花洒,回到床边,将手探进被子,握着那人依旧微凉的手,感慨道:“他曾经不知有多期待京城春暖,可如今花开正盛,他却不肯睁眼看看了。”
个把月前,君子游赶在毒发前给二位年轻的皇子上了最后一课,交代遗言般将纵横之道传承了下去,未怂恿他们相争相杀重蹈覆辙,稳定了险些陷入混乱的朝局,却错过了与挚爱之人相见的最后一面。
虽有君子安舍身相救,以血肉引出蛊虫转嫁于自身,替那人解了性命之危,但君子游窒息的时间太久,以姜炎青的话说,人已是半死了,能否醒来全靠上天眷顾降下神迹,凭人的努力只能勉强吊着他那口气,就是这样一直昏迷下去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时间久了,难以进食的他逐渐衰弱,到时就算是神仙来了,只怕是也难救。
萧北城坚信,那人只是睡得久些罢了,过去这些日子他操劳琐事,始终没能安下心来睡个稳当觉,如今不过是暂休些时日,歇够了,自然就会醒来。
见他对此深信不疑,姜炎青也便吞下了真相。
实话说,姜炎青并不相信君子游能醒来,“销骨”之毒发散全身,他能留着口气不死纯粹是因为运气,这份运气能否支撑他苏醒……姜炎青对此不抱希望,但他由衷希望这对苦命鸳鸳终成眷属。
由着他未能苏醒,朝廷对李重华、晗王的一派乱党的审判也是一拖再拖,迟迟没有给出说法,朝野对此却无怨言。
如今缙王夫夫都快成了百姓心中被神化的存在,坊间流传着二人的传说事迹,成了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必讲的段子,连那三岁小儿都能说出少卿太傅号令十二州军入京平叛的大事,可见影响深远。
甚至朝中有人拥立缙王为新皇,密谋将他推上皇位,更有那胆大的官员为他黄袍加身。
当时萧北城凝视着衣袍上的龙纹,不以为然地抬眼,看向了呆立在他身后的萧君涵。
萧君涵愣了去,对上那人的目光,匆匆移了开,心中挣扎不已。
最终,他还是下定决心,自认与那皇位已是无缘,不如趁早退出战场,也算保全了颜面,于是后撤一步,做出了让步。
萧北城将龙袍扯了下来,反手披在毫无准备的萧君泽肩头,而后退出几步,拱手而拜,令众臣纷纷效仿,跪地齐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自那之后,再没有人质疑过萧君泽的新君身份。
有萧北城的辅佐,萧君泽的从政之路可说一帆风顺,此前萧北城虽然隔三差五会上朝堂来露个面,证明他这个人还活着,可他在政治方面并没有表现出过人之处与旁的才能,因而在此之前,也从没有人把缙王当回事。
如今他也算是垂帘听政,手把手地教不曾过问朝政的萧君泽如何在这偌大的棋盘上运筹帷幄,人们才发现真正聪明的并非隐匿了真实意愿,把两个儿子圈在套里耍得团团转的渊帝,而是这位强行隐没了才能的缙王。
如今想来,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不得不为自保而忍痛扼杀自己的天赋,实在惹人心疼。
萧君泽打心底里感激着这位王兄,同时也清楚,若非那人对皇位并无觊觎之心,莫说自己不会有今天,就连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由着这份对亲情的依赖,也便越发粘着萧北城,使得萧北城每次都是悠悠入宫,匆匆离宫,走的时候萧君泽必在后面抱着他的大腿,哭天喊地留他下来再吃顿饭。
“别这么恶心,都说了嫌寂寞就抱着你哥腻歪去,本王是有家室的人,撒手,撒手!”
后来,萧北城也怕了,干脆以照料病患为借口闭门不出,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都是借江临渊的口传达的,引得一干朝臣误以为他对萧君泽失了望,不打算再扶持这太子爷做新皇了,登基大典也便一拖再拖。
萧君泽自己倒不觉难受,反正他不稀罕当什么皇帝,也没觉着自己能独当一面,多拖一天就能多当一天宝,身心都没什么负担,偷着乐还来不及呢。
正所谓皇上不急太监急,他是顾着自己乐呵了,可有人不乐意,萧君涵见他迟迟没有作为一国之君的觉悟,也是恨铁不成钢。
“你小子要是不想成事就趁早换缙王哥哥上位,别占着茅坑不……”
“哎哎哎,皇兄,口吐粗鄙之辞,瞧瞧你,像什么样子。”
“还轮不到你小子来教训我,麻溜把袍子穿上,人模狗样装装相,走个过场就得了。谁不知道你什么德行,赶紧放我走,懒得再看你这张丑脸!”
“丑?皇兄居然嫌我丑?!这世上还有公道吗?跟老师比可能是逊色了些,但我的长相也不至于说丑吧!再者放你走?你要去哪儿,偌大个京城都留不住你吗?”
彼时萧君涵望着远空涟漪轻漾的云海,颇感惆怅,先是一脸苦大仇深回忆自己失败的前半生,豁然开朗,展露出久违的笑颜:“去追梦。”
“梦?”
“哪个男人没做过仗剑天涯的侠义梦呢,我比你幸运,至少这梦还有机会成真,不像你,注定一辈子都要被关在这红墙之内终老。未来等待着我的还有大好的人生,我可寻红颜知己策马江湖,可行侠仗义逍遥此生,晚年疲了累了,还可向你讨个王位,坐拥一方,天地入怀。到时,可千万别拒绝我啊。”
此时此刻,藏身一墙之外的萧北城叼着未燃的烟杆,没滋没味地抿着滤嘴,赞许地点点头,如冰山般封冻多时的脸融出一丝笑意,转头心满意足地踏上归途。
不得不说,君子游一手后招实在高明,令各怀心思的二位皇子冰释前嫌不说,更奠定了大渊此后的安宁,至少在十二州军听命于他的百年内,都不会再生天下易主,鬼孽人祸的变故。
可是奠定这一切基础的人,如今却不肯睁眼看看他打下的盛世江山……
“……不肯看他们也就罢了,连一瞥都吝啬赏给我,莫不是感情淡了?”
病榻边,他亲吻着那人苍白到连肤下血管都清晰可见手背,为他揉捏着微微青紫僵硬的指尖。
“子游,装睡这么久了,还不肯醒吗。今儿个芝香阁送了些你爱吃的酸李子软糕,那东西酸得倒牙,还带着股涩味,吃多了又觉着甜腻的很,你不肯吃,可都要糟蹋了……说到这个,暮烟阁也送了坛好酒,说是七年之酿,你那般爱酒,怎能错过这些好物,还不快起来尝尝鲜味。”
奈何始终不得回应。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天执着于呼唤那人,就算无法唤醒他,也希望能驱散他窒息的梦魇。
“子游,这次不会再丢下你了,以后都不会了……”萧北城轻声道,抚着那人瘦削的脸,俯下身来,鼻尖相抵,蹭了蹭他微凉的唇。
“这两个月你没到处乱跑,身上染了我的味道,一丝没串,以后你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了,想跑也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