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黎婴恢复了些许气力,稍稍朝里扭头,君子游便明白他这是吃够了,又识相的给他喂了些糖水。
“腻了,拿走……”
“你是嫌这羹汤腻,还是嫌我腻啊。”
“你若能把自己拿走,那请便……”
都伤成这样了,嘴上还不饶人呢。
君子游心道:你要是把我也给得罪了,往后养伤的日子可就有你受的喽。
“你受伤这些日子,缙王府别的不说,红糖是进了一筐又一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相爷你生了崽儿,得好生滋补一番呢。你可得快些好起来了,不然月子坐的太久,旁人会以为你生的是个哪吒,又要说闲话了。”
黎婴缓缓睁开眼,盯着君子游一言不发,这眼神让后者有些不适,自知说的过火了,正要道歉,却听那人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你脸上笑着,眉间却是挥之不去的愁绪,明眼人都看得出,我这是好不起来了。”
语气尽是悲哀。
他顿了顿,又道:“你与我本是势同水火,就算你为此大庆三天,我都不会意外,可你偏偏是打从心底里替我难过,让我无从恨你。”
“相爷……”
“这次是我自作孽,本就怨不得别人,不必难过,哪怕是再糟糕的结局,我都有了心理准备,只是……”
“没能如愿以偿,心中总归是有落差。也许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问相爷,你可记得那些加害于你的人有什么特征吗?”
“没有。”
虽说让他回忆当时的状况未免太残酷,可黎婴如此干脆的回答还是不免让君子游起疑。
既然对方无意多言,再问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君子游也不想触他的霉头,便又端起方才的羹碗,劝道:“再吃一点吧,空着肚子喝药很伤胃,别人不疼你,你总要自己爱惜自己。”
“说了不喜这又甜又腻的滋味,我要喝面汤。”
听出一股子撒娇的意味,这让君子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没听错吧,这个一向看不上他,恨不得当众打他一顿让他出尽洋相的黎相,居然对他变了心思,莫不是自己英雄救美,让他移情别恋,放弃了求而不得的缙王,决心来追求他了?
啊,这……
“咳咳……相爷,哪有大男人下厨房的啊,这成什么样子,再者,我也不大会做这些啊。”
“偌大京城,我只信你一人。”
黎婴不堪重负的合上双眼,他害怕将恐惧与无奈尽数写在脸上的自己会遭人嫌弃,如今他早已不是什么威震朝廷的丞相,仅仅是个苟延残喘,为了活下去须得放弃所有高傲与自尊的可怜人罢了。
君子游见状也不多言,点点头,才刚起身,就听黎婴悄声道:“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既然相爷已经把我当作了自己人,也就不必见外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开口。”
可真要说出口了,黎婴又有些吞吞吐吐,瞥着君子游的神情,是难启齿,可为了心中执念,只得暂且放下颜面。
“帮我去寻……”
“寻一个人?”
这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君子游正怀疑是有人暗中相助黎婴,还不知该怎么揪出这位神秘高人呢,对方就要自己送上门来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黎婴一句话就让君子游再次沉入谷底。
“是寻……一只狐,白狐。”
君子游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连带着嘴角也抽动着。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正经的黎婴竟会说出这种直击灵魂的话来。
寻狐,还是只白狐,难不成他就是落魄宁采臣,摔在兰若寺下,遇见了貌若天仙的聂小倩,从此要开始一段旷世奇缘了?
“相爷……”
“我落难之时,是它救了我,于情于理都该好生道谢。它本是山林中的野物,不愿拘束在人身边也是常情,但我想,它若是愿留下,就这样与我为伴也好,也算不辜负它救我的恩情。”
片刻后,姜大夫来送药的时候,正好遇见了刚从厢房出来,失魂落魄的君子游,出于关心便问候了一句,哪成想对方开口便是让他哑口无言的问题。
“姜大夫,京城是不是还有什么千年白狐专门勾引年轻男子,要榨干猎物精气的传说啊?”
“……没有啊,君少卿此话怎讲?”
那人咂着嘴,表情有些扭曲,“我觉着,咱们这位相爷……该不会是被什么东西上了身,把魂儿给勾去了吧……”
第65章 兽类
要说君子游真的相信黎婴是被什么白狐给勾去了魂儿,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他相信这位相爷虽然平日里不怎么喜欢他这个人,却也不至于说些鬼话来唬人,除非是在坠崖的时候磕坏了脑子,真摔出了些旁人不敢妄言的隐疾,否则寻狐什么的根本是无稽之谈。
可那人说得言之凿凿,形容恳切,又不像是在拿他寻开心,看来又免不了要出城一趟。
他大病未愈,萧北城自是放不下心,可因着黎婴之事,暂时又不愿到他面前晃悠,索性便让沈祠跟去了,明面上是保护他的安全,实际上就是为听他的满腹牢骚。
碰巧这会儿君子游也不大想见他,临走前便请柳管家帮忙带了句话:“请王爷入宫时谨慎着些,皇上他老人家要是没说话,就别提起黎相半个字,就是真的被问起来了,也好生斟酌着自己的回答。请!请!!”
一连强调了好几次“请”,可见他对此怨念极深,怕的就是萧北城到皇上面前胡言乱语。
柳管家见了这气势哪还敢多话,连连使着眼色,是要沈祠好生看管着君子游,莫要再让他惹出什么乱子来。
可后者就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屁颠屁颠跟在那人身后,也不管是去做什么的,就为了能出城绕一圈而傻乐呵。
“少卿少卿,相爷真的是被狐仙大人救了吗?那他得了仙家点化,日后会不会也得道成仙啊,到时候他的伤病可就全好了,说不定玉皇大帝爱屋及乌,鸡犬升天,也让我去天上想几年清福了呢~”
果然人言可畏……这才大半个时辰,话就传变了味儿,等过几天说不定黎婴在京城人眼里真要成了升天的神仙,一般人都不敢得罪了。
一路上,君子游都在向沈祠解释不是话传的那样,可到目前为止,连他自个儿都想不明白所谓白狐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和黎婴又扯上了什么关系,便想着是后者病中无趣,想捉弄他取笑一番罢了,也没有挂心。
到了城外,他便把江临渊招呼到面前,脱了鞋袜仰躺在太师椅上,俨然一副养大爷的德行。
“说说有什么进展了吧,可查到什么疑点了?”
不等江临渊搭话,君子游又“啧”了一声,自己先摇了摇头。
“罢了,还是先不说这个,你来帮我分析分析,黎相的话究竟几分是实,又有几分是虚。”
把今日与那人的对话细细讲来,君子游翻身调转了个舒坦的姿势,甩开折扇,露出了招牌的“三问”二字,给自己扇了扇风,把额发吹的四处乱飞,还真有那么点儿放荡不羁的意味。
“今儿个咱换个规矩,换你来问我君三问,三个问题,知无不言。”
他说这话,倒是让江临渊意外了,稍愣了愣,笑道:“那下官可就不客气了。其实比起问题,下官更想对大人说三个字。”
吓得君子游立刻从躺椅上弹了起来,咽了口唾沫,眼巴巴盯着对方,“难不成是……”
“哎哎哎,江大人先别着急说,容我插个嘴好嘛?”
沈祠叼着个刚摘来的野果也来跟着凑热闹,觉着有些失礼,便也给二人分别递了两种不同的果子,一个红彤彤,一个青油油,前者是给了君子游,后者便是到了江临渊手里。
君子游学着萧北城的模样眯着眼:“你爱插什么就插什么,我还管得了你不成?”
沈祠嘻嘻哈哈的,没听出他话里的下流意味,从袖里摸出一张快被揉烂了的字条交在君子游手里,笑道:“王爷临走前让我把这个带给你,你看看,和江大人说的话能不能对上?”
听到这儿,君子游也兴起,接来一看,拧在一起的眉头舒展开来,笑眯眯看向江临渊,眼中多了些许狡黠的意味:“元芳,请吧。”
“下官斗胆妄言,君,安,刀。”
“好一个三字哑谜啊,要不是有王爷的这张字条,指不定我就要陷在了你的迷魂阵里。照常理来说,君字很容易让我联想到自己,这个姓氏可不多见,要是真跟我扯上了什么关系,可就难抽身了。这样想的时候,往往就会忽略此字的另一重含义,便是君……王。”
江临渊笑而不语。
“而安字呢,通常寓意着安全,安心,安乐,刀便是伤人的利器,所以光凭字面意思,得出的结论结论通常是我君子游若想安心过上舒坦的日子,手中就必须持有一把能够伤人,能够护己的利刃。可‘君’能代指陛下,‘安’就能代指别的什么人,就比如……定安侯。”
“大人果真聪明过人。”
“也别着急夸,没有王爷的指点,我是万万想不到这里的。再谈最后一字‘刀’,作为名词是凶器,作为动词是斩杀,而代指行为的话便是……借刀杀人。所以王爷与你,都是在提醒我尚未察觉的真相,也许背地里借刀杀人,真正想除掉黎婴的人就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人物,便是万人之上的天子,而沾染鲜血的这把刀,正是定安侯。”
早前在定安侯府作死般的行径让君子游意识到,不管侯府立场如何,秦南归都不会是那个加害于黎婴的人,这么说来,一位素未谋面的长者便开始浮出水面了。
……便是那位只活在传闻中的老侯爷,秦之余。
这位老臣可不简单,祖上虽有开国的功臣,却因父辈败尽家族名声而蒙羞,即使如此仍是忍辱负重,凭一己之力使秦家重获圣心,甚至还被封了侯爵,这是何等殊荣?
但君子游所感兴趣的并不是秦之余的本事,而是他深得先皇重用的过去。既然如此,他对黎婴的身世定会知晓一二,若皇上决心借他之手除去黎婴这个绊脚石,那么原因无非有二。
要么果真如皇上所忌惮的那般,黎婴的确是先皇血脉,是他如假包换的亲兄弟。
要么就是秦之余为害黎婴而进不实之言,怂恿皇上下手。
就结果而言,君子游更倾向于后者。
“可是这样的话就麻烦了,得罪了谁都有办法保住相爷,偏偏是皇上啊,那个生性多疑,因为他亲近太后而与他心生嫌隙的皇上啊……”
君子游只觉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心里冒出了个不成熟的念头,便是感慨黎婴还不如在坠崖的时候干脆点,跟他梦里的白狐一起做神仙去了,也省得余生要处处提防被人暗算,活得又累又苦。
众人沉默的时候,在现场忙活的亲卫回禀,说是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细节,请二位大人前去看看。
君子游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现在要取黎婴性命的人可是天下最惹不起的那个,就算查到蛛丝马迹,也不能指出幕后主使,最多是揪出几个顶包的替罪羊,不痛不痒的砍几颗人头,还要被万岁爷记恨,怎么看都是笔不划算的买卖。
难怪黎婴拐着弯儿的不肯说实话,他根本是心如明镜,就算痛苦难过,也无从倾诉。
想到这里,君子游就更加可怜他的遭遇了。
要不是江临渊劝他走个过场,就当演场戏了,只怕君子游再也不会去到那个黎婴险些丧命的伤心之地。
跟着传信的亲卫到了所谓的可疑之处,君子游极其敷衍的“嗯嗯啊啊”的应着,是一副满不在意的德行。
“大人,就是这里,您请移步近前来看看,这个很明显,是兽类的爪痕。”
君子游顺手把沈祠方才给他的果子塞进嘴里咬了一口,酸的眼泪都挤了出来,一听和野兽有关,立刻打起精神,擦着嘴角止不住的口水,凑上前去左右看着地上巨大的爪印,还伸出自己的手来比了比。
“嘶……好大啊,这可不是狗爪子啊。”
“大人,荒郊野岭的,就算真有犬类,也该是野犬。野犬与我们常见的家犬不同,体型会大出许多,攻击力也很强,是会吃人的。”
听着江临渊的解释,君子游脸色不大好看,“呸,还不需要你来说我。我自小也是山野里长大的,哪儿会不清楚这个?其实我想的是,这会不会是狐……”
看着看着,君子游又发现了不对劲。
是江临渊的话提醒了他,野犬也好,狐狸也罢,都是食肉动物,相比之下,二者体型相差不多,可和地上这个痕迹比起来未免……
还是小了些。
他勾了勾指尖,发现爪痕的指甲部分在地面划下的痕迹非常明显,尖锐粗长,是捕食的利器,再看这个大小……他突然有了个危险的猜测。
“元芳,你说这个东西,该不会是……”
话虽没了声,可他的嘴型明显是在说:“狼……”
对方有些无奈,“大人,您想太多了,狼可是凶残的猛兽,碰上一个半死不活的伤者,只会把人当作送上门来的口粮吧?”
“可是你看,这里留有两行足迹,一道进入山谷深处,另一道却是折返回来。你细看后面这一行,相比起之前的有什么不同?”
“这……好像,指甲部分缩短了,有些地方还留下了斑驳的黑点,莫非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