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里有个外人无法轻易察觉到的空间呢……”
君子游喃喃自语,站到横梁之下,凑到侧墙边,用手指关节轻敲着墙壁。
这座祠堂整体都是木质结构,不管敲在哪儿,都带着中空的回响,与寻常墙壁并无不同。
绕了祠堂整整一圈,君子游敲的手指发酸,就在他快要放弃时,突然听到了一种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响声,就好似拍在了一块硬石头上,回响全无。
他观察周围的墙壁,连一丝裂痕都没有,可见这个机关十分精巧,不太可能会将暗门设置在显眼的墙壁上,那么会是……
君子游俯身,摸着墙壁下垣的木质雕花装饰,敏感的指尖触碰到了一点不同于别处的凹凸,掌心用力一按,并无反应。
他稍停顿了片刻,忽感后颈一阵凉风吹过,下意识看向黎三思的灵位,吓得有些腿软,双手合十在面前,小声念叨着:“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前相,我这是为了救您的宝贝儿子啊,既然都已经把秘密带进棺材了,您就别再管后人怎么折腾了,好不好?”
阴风骤停,君子游才算松了口气,反手一拧才刚发现的机关。
随着一声脆响,手边竟弹开一处暗格,放置的赫然是本书页泛黄了的家谱。
“黎氏的族谱?”
别人暂且不提,黎三思本人一定清楚自己儿子的身世,就算明面上为了维护先皇的颜面只字未提,若黎婴真不是亲生,那么他一定不会将这个名字载入家谱。
所以只要从中找到黎婴的名字,就能证明他清白的出身了吗?
这个时候的君子游还是将信将疑,他从后往前翻看着黎氏家谱,找到了黎三思的名字,顺着支线看下去,不由屏住了呼吸。
黎婴……
有的,家谱上是有他名字的,他的确是黎三思所生!
可是这样一来,又会牵扯出另一桩悬案,便是当初与先皇关系甚好,甚至传出了绯闻的的黎三思之妻所生下孩子,究竟是不是黎婴。
君子游神色凝重的出了门,见老妪还等候在门口,决心从她口中问出些消息,便借着把人送回住处的机会开了口。
他问:“老人家,您是什么时候开始侍奉相府的啊?”
老妪答:“都有五十年了,当初老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老身就到府里来了,是亲眼看着他们父子长大的。”
“那您对前相的事一定也很了解了?我想冒昧请问一件事,还请老人家赐教。”
听了他的话,老妪显得非常戒备,遍布皱纹的脸上出现一丝反感,扭头避开了君子游的目光。
“如果你是要问少爷的身世,恕老身无可奉告!”
说着便快步走开,几次差点栽倒在地,都是君子游扶住了她。
可她非但不领情,还是要将后者推开,可见她内心对此有多抵触。
万不得已,君子游只得实言相告:“老人家,我与相爷无冤无仇,绝不是为攻击他才要打探他的底细。想来老人家您也已经猜到如今相爷处境不妙,想杀他的人是我们无法与之相抗的人。若他身世清白,我自会找到办法说服那人放弃追杀他,哪怕他身世真的离奇,对此我也有另一番说辞。”
老妪闻言有所触动,回过头来,浑浊的眼珠盯着君子游看,须臾间已漫溢泪水。
君子游又道:“我所求的只是个真相,是为了此刻的相爷,更是为了他未来不再受任何威胁,我相信疼爱他的老人家您一定能认清形势,将您所知的真相和盘托出,救相爷脱离危难。相信我,我是没有理由害他的。”
“真的……能信你吗?”
老妪抹着眼泪抽泣着,看着君子游模糊的轮廓,便好似看到了从前那个在她面前耍着小孩子的脾性,非要问清自己身世的那个小少爷一样。
当年的她能够狠下心来,不管多么心软,为了老爷的清誉,都肯守口如瓶,可如今是她最疼爱的小少爷性命堪忧,她怎可能视若无睹。
她长长叹了口气,拉住君子游的手,态度有了缓和,“少爷一直叫老身梁阿婆,公子不介意的话,便也这样叫吧。”
君子游顺了她的心意,唤道:“梁阿婆。”
“老身知道,外面流言蜚语,都说少爷是先皇的私生子,是当今圣上的亲兄弟,但那些都是无稽之谈,他、他是老爷如假包换的亲儿子啊!”
“为何说是如假包换?”
“因为他其实……并不是夫人的孩子。”
据梁阿婆所说,当年黎三思与其妻的确是奉子成婚,由于忧心江南水患,新婚后的黎三思未与妻子洞房便匆匆前往灾区安抚民心,待二月后回京,夫人已然有了身孕,那么她腹中骨肉的父亲是谁,便是显而易见。
因着内心不平,又无法问罪先皇,黎三思便将一腔不满发泄在了夫人身上,再未与她说过半句话,多看她一眼。
实则婚前,黎三思就爱上了他的陪读丫鬟,并生了纳妾的心思,因着先皇赐婚,短期内不好再逢喜事,便暂时搁置了予人名分的念头,却早已有了夫妻之实。
没多久,丫鬟也有了身孕,赶巧与夫人的产期只隔了一月,不幸却是夫人生子的当晚,男婴就因体弱夭折,黎三思当时命人封锁了消息,待一月之后,丫鬟又产下一个健康的男孩,却不幸在生产时血崩而亡。
黎三思大受打击,久久难以振作,不知是谁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是承认幼子乃侍妾所生,便是给了他庶出的身份,往后入朝为官,难免会因出身遭人白眼,若是想他往后仕途一帆风顺,还是应给他嫡子的名声,这样一来,先皇念在与夫人从前的情意,也会多多善待幼子。
痛苦中的黎三思没有深思其中利弊,便恍惚答应夫人过继了幼子,让她做了黎婴名义上的生母,以至于后来黎三思后悔一时大意,忽略了黎婴往后的日子将会非常艰辛,在愧悔与自责中心力交瘁,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后来发生的事便如君子游所料,渊帝因着黎婴身世不清的传闻与先皇的遗诏对他百般顾忌,现在更是狠心出手,欲除之后快。
黎三思若在天有灵,看到今天的惨剧,该有多痛悔当初的决定……
第68章 生死
拜别梁阿婆,纵然天色已晚,君子游还是决定进宫面圣。
他先是回了缙王府,与萧北城稍作商议,后者本就不愿他插手此事,自是不想他掺合进去,便要他如实相告查明的结果,再由自己入宫与皇上说个明白。
君子游婉拒了他的好意,“王爷已为相爷出力不少,由您去讲清这些,只怕还是会令皇上生疑,怀疑您的动机不说,对相爷也未必是好事。况且今儿个我这右眼皮跳的厉害,总怕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您留在王府便是有个照应,至于皇上那边,他再怎么怀疑,看在您的面子,也不会取我的性命。”
萧北城面色沉凝,见说什么都留不住他,便扣住他的手腕,让他寸步难行。
那人又笑道:“这么优柔寡断可不像您的性子啊,别担心,皇上忌惮的又不是我,我还是近来被封赏的宠臣,他老人家怎么舍得。”
话是这么说,其实君子游自己心里也忐忑。
该怕的并不是皇上,而是在背后蠢蠢欲动的势力,连相爷这棵参天巨树都快被连根拔起了,像自己这样的蜉蝣蝼蚁,还不是轻吹口气,就不知道飞落何处了。
他不顾萧北城的劝阻进了宫,一路上也在斟酌自己的措辞,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对劲儿了,惹得万岁爷不开心不说,连萧北城和黎婴都要受牵连。
因着神思恍惚,就算注意到了进宫时与他擦肩而过的车马,也无暇深思里面坐的是何人,又有何用意,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劝谏。
可他想的再多,到头来都是白搭,进宫时就有太监劝过他皇上心情不好,这会儿谁也不见,到了御书房前,果然殿门紧闭,没有半点儿召见他的意思。
门前没见着桓一公公,君子游便知自己的担忧还是成了真,为劝皇上回头,一时也是情急,朝着殿内高声道:“皇上,微臣君子游求见,请皇上拨冗一见。”
一门之隔内,渊帝正用银勺拨弄着檀香炉里的香灰,听了他的话,眉头深锁,更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嚷嚷什么呢,北城就是这么调-教手下人的吗?让他回去,别在这儿扰朕的耳朵。”
传口谕的太监出来原封不动把话又说了一遍,谁料君子游与旁人不同,就是头死倔死倔的蠢驴,听了这话非但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反而一掀衣摆,跪了下来。
“皇上,相爷这次能够死里逃生,三分在运气,七分在天意,老天都不肯让他含冤而死,您……又何苦赶尽杀绝呢?”
说完这话,御书房内立刻传来了动静,殿门被人猛的推开,渊帝愤然而出,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君子游半边脸都麻了去,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片黑。
这力道,绝非普通人能使得出来。
“方才的话你若还敢说,莫怪朕要了你的命!”
其实君子游被打的两耳嗡鸣,根本没听见这话,嘴里还泛着一股子腥气,也是倔劲上头,居然跪好后又说了一遍:“皇上莫要对相爷赶尽杀绝了,他真的不是您所想的那样……”
“放肆!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揣测圣意,黎婴遭人暗害是他时运不济,是他自个儿跑去城外作的!他若是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又有谁能动得了他!”
“就算他那日没有出城,不解开皇上的心结,这一天早晚还是会来。微臣自知身份卑微,不该多嘴皇上的家事,可是皇上,若无人告知您真相,相爷岂不是要白白丧命,要天下人如何看待置功臣世家于不顾的您啊!”
“混帐东西!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渊帝身边的掌事太监是个机灵的角色,一见万岁爷真的动了怒,也许一时气急会杀了他也说不定,为保住君子游的性命,立刻出言解围:“皇上您先消消气,君少卿入朝不久,还不大懂规矩,带了些读书人与莽夫的野性,您也别生他的气,打一顿教训过了,送出去交由缙王管教吧。”
这话说得十分圆滑,一向疼爱萧北城的渊帝自是不舍得动了他的人,况且君子游的确为皇帝出力不少,要是真的弄死了他,朝中能为天子效力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所以即使快气昏了头,因着这一句话,渊帝也冷静了下来,攥着方才打的火辣辣的掌心,还不解气的踢了那人一脚。
“来人,鞭责三十,不打到他知错就不准停!”
早料到会走到这一步的君子游没有半点畏惧,虽是跪在人前,脊背却挺得笔直,是一副不屈的神情。
“皇上,别再错下去了,他是黎三思唯一的骨肉啊……”
说完这话,他便被前来掌刑的侍卫脱去了外袍,只着了单薄的里衣,被绳索捆缚了双手,听着令人胆寒的鞭声在耳畔叫嚣,不消片刻,素白的衣衫已经遍布血痕。
这种硬质的马鞭不比勾着倒刺,抽在人身上就会撕去一道血肉的软鞭,造成的伤势由内及外,瘀血扩散造成心脉重负,就是会将人活活打死的刑具。
想起黎婴先前也曾受过鞭打,身上却没有留下明显的外伤,反倒是皮下瘀血大片堆积,可见也是被这类刑具折磨。想到这里,君子游便更加确认黎婴遇难是面前这位的意思。
也是稀奇,别人挨了打,都恨不得喊破喉咙去哭诉自己的委屈,好让皇上开恩,放人一马。偏生君子游与旁人不同,看似病弱的一阵风都能吹得十天半月下不来床,平日也没什么气节可言,这种时候却有以身殉道的觉悟,当真让人佩服。
见他如此,渊帝也心软了,命人停了手,对额上颗颗冷汗滑落,打湿了身下石板的君子游冷声道:“你说他是黎三思的骨肉,可有证据?”
“证据就在……黎氏宗祠中。微臣今日在祠堂暗格中找到了皇上想要的证据,敢问陛下,若前相知道此子并非亲生,是否会将他的名字载入族谱?”
渊帝审视着君子游神色的细微变化,并未察觉到有令他起疑的反应,才问:“证据真的这么好找,黎婴又岂会被瞒二十余年?”
“皇上与相爷都犯了糊涂,其实前相一直愧悔当初的决定,所以才会将记载真相的族谱放在最可能被找到的地方。可是相爷始终认为自己的身世不可解,拜访了无数曾与此有关的老者,也翻阅了无数正史野史,哪儿会想到,回过头来退让一步,就能看到他辛苦半生都在追寻的真相呢……”
他的话怀着无尽悲凉,虽未得到准允,还是擅自起身,攥着束缚着他双手的绳索,站到渊帝身前,用他溢满伤感的双眸直视着面前君临天下,却又有着太多身不由己的男人。
而后,缓缓跪在那人脚下。
“皇上,他与您,是一样的。若他是您的亲兄弟,那么在他受苦受难时,您就该有血脉相连感同身受的痛楚,若他与您毫无干系,只是凭着一腔赤忱与忠心为您与朝廷效力,您更不该亲手折去自己的羽翼,放任他淹没在惊涛骇浪中,凋零此生。”
“你……”
“世上的确无人生来该活,却也无人生来该死。他臣服皇权之下多年,从未生过逆反之心,就求皇上看在黎氏一族为朝廷效力多年的份儿上,放过他吧。经此一遭,他还有几年能活呢……”
“啪”的清脆一声,勾在渊帝指间的念珠应声而断,珠玉洒落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