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这人整日侦办命案,见过的死者也不少,居然还会怕鬼,真是稀奇了。
不过亏得方才他那一声惨叫,就连住在外院的沈祠都听见了动静,很快便撑伞提灯前来问候,见房内未掌灯火,两人又是抱在一起的暧昧模样,尴尬着咳了一声,“大人,您有事儿吗?”
“没事没事,那位才有事……”
被他一指,沈祠才看到梁上吊着的那人,先是吓了一跳,赶紧冲上去救人。
萧北城平静的扶起君子游,帮忙顺了顺他的胸口,“先点灯吧,从他被吊上去到现在就没见挣扎过,怕是早就死了。”
沈祠这厢刚碰到“尸体”的腿就觉出不对劲了,点起灯把人放了下来,才发现居然是一只穿着戏服的人偶,与成年男子的高矮相差不多,也难怪昏暗之下君子游会认错。
他惊魂未定的拍着胸口,喘着粗气骂道:“哪个狗东西用这东西来吓我!让我逮到了绝对没好果子吃,给我等着!!”
说着便气呼呼的上去前后左右看了人偶,还蹦着高的要看房梁上是否有留下蛛丝马迹。
沈祠见了他的模样,扭过头去红着脸道:“大人,您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那个……都露出来了。”
君子游低头见自己敞着衣襟,也觉着脸上挂不住,还当是自己露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却不知沈祠所指的是他脖子上一处明显的红痕。
他自己不知道这事,又被吓出一身冷汗,沐浴过后居然换了件招摇的圆领窄袖袍,把被疼爱过的痕迹尽显无遗。
他又是个极其记仇的人,谁要是得罪了他都恨不得百倍奉还,头发都等不及风干就拎着人偶到了戏班子众人住的院落兴师问罪。
纵容着他的萧北城怕他淋湿,只得跟在身后为他撑伞,堂堂缙王竟成了跟班,这成什么样子。
台柱子一倒,众人做什么都显得提不起劲,被君子游叫到正堂问话,居然一个个没精打采,根本没把他这大理寺少卿放在眼里。
“嗐,不就是个人偶,被这玩意儿吓到了是官老爷你自己蠢,怨得了别人吗?”
一个穿着马褂的年轻人取了片烟叶放在嘴里嚼着,不以为然的白了君子游一眼,像是有什么怨气似的,还吐了口唾沫,嘴里不干不净道:“你们这些官老爷就是不知人间疾苦,被人偶吓破胆了都要劳师动众的。可怜七公子没了命,两天过去还是没有进展,你居然还好意思耀武扬威,就不怕他亡魂不宁来报复吗?要我说,你就是做了亏心事才心虚怕鬼。”
“我是害怕不假,但心虚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吧,不然你为何自始至终都不敢看这人偶一眼?”
马褂青年被说中心事,显得有些尴尬,悻悻看了一眼地上四肢扭曲的人偶,很快又别开目光。
“这玩意儿长得瘆人,不想看还不成吗。”
“那你可知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最近七公子想了个新奇的法子吸引看客,说是把戏曲跟皮影戏融合到一起,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所以才弄了个木偶来实验。可这玩意儿和皮影毕竟不同,动弹起来姿势诡异的很,让人看了害怕,所以就闲置不用了,要是有人拿它吓你,也就是孩子的把戏,是吧瓜儿?”
名叫瓜儿的小童只有六七岁的模样,听出他话意不善,立刻反驳:“才不是我!这个木偶比我还高那么多,我怎么把他举起来啊,你别血口喷人,我看七公子就是你杀的!”
“你这臭小子,往谁身上泼脏水呢?反了你!”
说着,马褂青年就要抓住瓜儿痛打一顿,君子游眼疾手快,一步跨到两人之间抱起了瓜儿,看向青年的眼神明显是在威胁。
马褂青年骂骂咧咧的退下了,一想到面对的是个小孩子,君子游便轻松了许多,抱着瓜儿出了门,翻上翻下从衣兜里摸出块萧北城前些日子托人从江浙带来的枇杷糖,在瓜儿面前晃了晃。
瓜儿跟着戏班子到处跑,性子野,是不服管的,见君子游有讨好的意味,叉起腰来冷哼道:“别想贿赂小爷,小爷才不吃你这套,你这是唬小孩的把戏,才不上你的当。”
君子游心道你就是个如假包换的小孩子,故作惋惜,失落道:“这样啊,你不是小孩子就算了,还是我自己吃了算了。”说罢便把糖送到了嘴边。
瓜儿一见情况不妙,赶紧抓住他的手,倒是没强抢,还算有教养,盯着糖块吧唧着嘴,眼巴巴的盯着君子游看,“你给我好处,一定是有所图谋吧。”
“算是吧,你知道的,我是给朝廷办事的,案子不查明白是过不安生的,而早日结了此案,我舒服,你们也能安心。咱们这是各取所需,你看怎么样。”
“我才不需要安心,那个人死了,对我来说是松了口气,我和他们可不一样,不喜欢巴结那个不要脸的臭男人。”
“哦?别人巴结他是不是为了钱啊。”
“是,人都爱钱,他们这样也是正常。但我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才不要嗟来之食!”
被他一番话惊艳,君子游突然发现,瓜儿的言行举止可不像同龄的孩子。照理说在脏污之地长大的孩子很难知书达理,他这般出口成章更是难得。
想到这里,不由发问:“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是……春莺哥哥。”
提到小春莺,瓜儿终于动容,揪着自己的衣角,委屈的落下泪来,“听班主说,我小时候是被春莺哥哥背大的,他们捡到我的时候,我被丢在小城外边,都快饿死了,是春莺哥哥给了我一口汤水,我才活了下来。为了养活我,春莺哥哥每天都背着我跟着戏班子到处跑,因为吃不饱和操劳过度,年纪轻轻就驼了背,上台唱曲儿的时候,总是得忍着疼。”
“他这么疼你,怎么会一个人逃走呢?”
“他不是逃走的!他是被人逼走的!!”
放声大哭,话都连不成句了,君子游看着心疼,便抱着他,拍了拍他的背。
哭了许久,他才噎着哭嗝儿,断断续续道:“是那个人,是那个该死的七公子用班主和我的性命威胁,才逼得春莺哥哥不得不离开。那个人心狠手辣,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春莺哥哥害怕我们被害,只得妥协,离开以后就音信全无。我害怕……我害怕他是不是已经被那个人杀掉了。”
“别哭别哭,他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君子游听得心里发酸,不忍他再哭下去,便揉揉他的头,把枇杷糖送进了他嘴里,斟酌着如何对他解释。
“你别急,先说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是七公子威胁春莺哥哥的时候被我瞧见了,我知道了也不敢说出去,所以别人都不知道的。”
“可听你的意思,小春莺本人似乎是知道的。”
瓜儿点点头,“当时春莺哥哥就发现我了,他要我保守秘密,还说离开一段时间以后就会回来,我相信他的话,到现在一直都在等,可是……可是……”
“好了好了,不哭了,我答应你,一定会把春莺哥哥还给你的,好不好?”
对上君子游真诚的目光,瓜儿抹去泪水,撅着嘴点点头。
那人摸摸他的头,安慰道:“好了,都交给我的话就不需要担心了。你一个小孩子,就应该玩些孩子的游戏,去找外面那个叫沈祠的哥哥吧,让他带你出去买糖葫芦吃。”
毕竟还是个孩子,哄了几句便开心了,蹦蹦跳跳的出门去了。
君子游起身,忽见萧北城靠在门边,一脸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王爷……您都看见了。”
“大话说的太早,小心会吃苦头。”
“您是指小春莺吗?这个您放心,我还做不出给人希望后又让人绝望的恶劣行径,关于他的事……”话说一半,他脸上立刻浮现出自信的神情,笑道:“我已经查到眉目了。”
第88章 自首
为说明真相,君子游亲身到了现场,命江临渊准备了一件与命案发生前后打破的古董花瓶大小相似的瓷器,清理了碍事的污渍,也便还原了林慕七死前的样子。
他把戏班子众人叫来的时候,江临渊已经不情不愿的被人画了满脸的浓妆,仅仅是因为他身高与人相差不多,君子游便迫他扮作死者的模样,借以解释案情的原委。
这事跟萧北城沾不上关系,他便在一旁喝茶看戏,这可比什么贵妃醉酒霸王别姬有趣多了。看着江临渊分明心里抵触的很,又不好明着拒绝那人,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江寺正,你看起来似乎……敢怒不敢言啊。”
“哪儿能呢王爷,为大理寺做事,下官是……是心甘情愿的。”
看他被浓妆艳抹打扮成旦角,难受的都快哭出来了,萧北城有些庆幸,还好那人是不敢骑在自己头上胡作非为的,要不然指不定现在被欺负成这样的就是自己了。
“也是可怜,现在看透了他想一出是一处的性子,你还对他情有独钟吗?”
“王爷误会了,没什么情不情意的,我与少卿是再纯洁不过的同僚情谊。”
萧北城冷哼一声,心里酸溜溜的,可看江临渊被折腾成这样,心里也好受了不少。
待巳时前后,一切都已准备完毕,君子游便为众人演了一出“名伶遇害”的戏码,在厢房之外摆了几排板凳,就连不好挪动的班主也被请来了,是彻底把现场当成了任他发挥的舞台。
初登场时,只有穿着水袖青衣的江临渊一人,他羞于这样见人,便用袖子挡住了脸,君子游几次拉下他的手腕,最后还是提醒一句“别破坏了证据”才让他放下手,面对旁人炙热的目光,耳根子都红透了。
君子游手执折扇,拍着掌心,对众人道:“我已经查明,命案发生当天是戏班休场的日子,按说不必上台演出,死者却特意化了复杂的妆面,也许是准备私下见一位贵客,在准备的途中就被人所害。在此我想请问,是否有人知道他想见的贵人是谁呢?”
话虽是问向所有人的,可君子游的目光却是落在了第一个发现死者陈尸厢房中的贴身侍女身上。
对方显得很慌张,连连摇头道:“不,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要见的就是当天到此撞见了命案的小定安侯。”
说着,君子游把往后躲着的江临渊拉到了人前,一指他头上挽了一半的发髻。
“死者被发现时的情况与临渊此刻相同,刚刚缠上自己的头发,还没来得及贴上片子。我听说死者一向独来独往,化妆打扮这事也都是自己做的,当时我在现场看到了只刮到一半的片子,按说他两手都该沾有榆树皮融出的胶质,但尸体上并未发现这种痕迹,所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片子不是他自己刮的,要么就是他中途停下手上的活计又去做了什么。”
他转身从厢房中取出已经干硬成一片,粘在了底板上的片子,证明了自己此言属实。
“据我所知,伶人们通常是要画好妆面,固定好头饰才会穿上戏服,怕的是污渍沾到行头上很难清理。但经过后来的调查,我发现死者在死时已经穿好了戏服,且戏服的衣襟与袖口处都沾有脂粉,与他手上的痕迹相符,证明的确是当日他用过的东西没错。但遗体被发现时,死者却是穿着一件宽大的行服,足以证明这件外袍是后来才被人换上的。”
马褂青年嚼着烟叶,毫不在意的问道:“这又能说明什么,能知道凶手是谁吗?”
“当然,从化妆与穿衣的顺序相反,以及死者脚上的跷鞋被人脱掉这两点看来,很容易让人以为凶手是对唱戏一窍不通的人所为。实际上这也是一出迷魂阵,为的就是让人误入歧途,忽略了凶手就在戏班之中的事实。”
青年一跃而起,捏的手指骨节咯吱作响,是一副痞相,流里流气道:“你这个狗官,别想把脏水泼到咱们身上,你要是敢乱说,甭管你是大人还是平民,我都要打掉你的大门牙!!”
话音刚落,他突然膝盖一软,直挺挺的给面前的君子□□了个跪拜大礼。
众人皆惊,连他自己也是不明不白,觉着疼了才一脸愤恨的回过头去,却见萧北城依旧悠哉悠哉的抿茶。
不过他盏上的盖子却是不见了踪影,找了一圈,才发现就落在马褂青年脚下。
这下人们都不敢轻举妄动了,最为放肆的马褂青年闷声不响的回去坐下,很怕得罪了这位惹不起的王爷,到头来还是自己吃苦。
见众人都不敢做声了,君子游才继续说下去,“其实在发现戏服上沾染的痕迹后,我并没有明白死者留下的讯息是为何意,是在被人偶惊吓的那晚才恍然大悟。”
他学着木偶的样子做了一个困难的动作,便是双手捧着下巴竭力将头低下去,证明将两边袖口与衣襟同时沾上面部的脂粉并不容易,绝不可能是偶然造成。
“所以我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其实早在遇害之前,死者就已经留下了指出凶手的铁证,我说的没错吧?锦绣姑娘。”
侍女闻言惊慌失措,惶恐道:“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死者在衣襟与衣袖上都留下了脂粉的痕迹,对照起来所呈现出的姿势,就是‘合一’之态。所以这个哑谜的答案,就是一襟一袖,合起来,就是锦绣二字。”
被君子游给出的真相所惊,很快便有人出言为侍女锦绣辩解:“她与七公子是多年的主仆交情,比我们都要亲近,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