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灌了好几口水,一冲出水面就抹了把脸,大声喊道:“老爷饶命啊,俺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变深了啊,以前俺在这里稍微踮脚就能把脸露出来的啊。”
柳管家心道自家王爷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被人蒙骗自然恼怒,不扒了这船夫的皮都算轻的。就见那人丢了长杆,正要一脚踢向船夫憋红的脸,忽听岸上有人唤道:“王爷——”
萧北城抬眼瞧了,见是该在驿馆照顾君子游的丫鬟才停手。
丫鬟又喊:“王爷,公子醒来了!”
一听这话,柳管家意识到不妙,赶紧出手拉人,奈何还是晚了一步,那人竟连外衫也来不及脱,直接跳进了水里。
“王爷!”
柳管家虽知他水性好,但如船夫所说,湖底不知怎么沉了下去,谁也不知道水到底有多深,万一被水草勾住了脚是要出人命的。
他立刻搭手把船夫拉上船,是要让他快些追上那人,可当船夫费尽吃奶的力气爬上来的时候,萧北城已经游到了岸边。
闻楚发自内心的感叹:“嚯,王爷好生厉害啊。”
“没有那个死鬼,他可没这么厉害……”低声念叨一句,柳管家也踢了在旁顺气的船夫一脚泄愤,“还不快把船开回去,你要让我们在这儿等到天黑吗!”
萧北城这厢游上了岸,连衣服上的水都来不及拧一把,便随那丫鬟赶回驿馆。
还隔着半条街的时候,他就看到有人大冷的天里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还赤着脚等在门前,就像寒风中摇曳的枯枝般微微颤抖着,被额发挡住了半张脸,神情看的并不真切。
萧北城愕然,停步一瞬,就见那人迈着蹒跚的步子前来迎他,分明虚弱无力,连站起身都是吃力了,他却在此等了那么久吗……
“子游……”
听到唤声,那人明显愣了须臾,颤巍巍地朝萧北城伸出手来。
后者迫不及待想将他拥入怀中,可在相距仅一步之遥时,那人忽然失力跪倒,亏得萧北城及时扶住了他,感受到怀里那人身子轻颤,连呼吸也是粗重急促的,更是心疼。
他抚着那人的头,一遍遍安慰着,“子游,是我,不怕了。有我在,不怕了,乖……”
君子游眼神清明,微微张口,明显有话欲说。但喉中干涸,发声便似刀割般的疼,只能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
“我……呃……”
摸他手脚都是冰凉,萧北城心下急了,忙让丫鬟在暖阁里生起火盆,将人拦腰抱起,朝驿馆内走去,还埋怨着:“你们是怎么照顾人的,这么冷的天让他跑出来,还穿得如此单薄,他若病了可如何是好?”
被派来照顾君子游的粗心丫鬟是靠在床边睡着了,才没发觉那人转醒,还自己下床出门找人了。待她醒来发现人不见了又慌忙来找,出门时正遇上抱着君子游回房的萧北城,吓得当场跪了下来。
“都出去。”
只吩咐一句,萧北城便关了门,将人抱在床榻上,用被子裹好了,留一只手在外握着。
煎熬的三年间,他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能与那人重逢,心中有许多话欲与之倾诉。可当真正见到他,那一腔情话却不知如何说出口了,只想将他拥入怀中,感受他仍在人世的实感。
君子游静望着此刻心事复杂的萧北城,抚着他湿漉漉的头发,薄唇翕动,似乎念叨了什么。
不待萧北城去问,他便合起了眼睑,头一歪,靠着那人的膝头又睡了过去。
萧北城握着他的手,有些茫然,有些无措。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人推了开,有人一句话便解清了他心中疑惑。
“现在的他是个活死人,一日之间能有半个时辰的清醒都是难得,还是不要勉强与他交流了。”
正是萧北城此刻最想见的死大夫,姜炎青。
虽说语气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这次出现,姜炎青显得有些落魄,连路也走不动了,根本是被沈祠背进房的。
见自家王爷满眼错愕,沈祠就像个等待大人夸奖的孩子一样,笨手笨脚把姜炎青丢在椅子上,全然不顾后者疼的直哼哼,两手叉腰一蹭鼻尖,沾沾自喜道:“王爷您看见了嘛,我去请姜大夫的时候他是要落跑的,一提到先生的大名,他就像只耗子似的钻进了后院,还好我及时打断了他的腿,才没让他跑掉。”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啊”
姜炎青揉着自己打了夹板,捆的活像个粽子的腿,愁眉苦脸的往椅子上边挪了挪,边动还边吸着冷气。
可惜还没舒坦的坐上一会儿,萧北城就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扯到身前,一指再度昏迷的君子游,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您……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听?”
“长话短说。若本王这盏茶喝完时你还没讲完,就让沈祠割了你的舌头。”
姜炎青是不慌不乱,伸出一根手指捋着自己乱了的刘海,瞥一眼昏睡不醒的君子游,便下了推论。
“在下说了,他现在就是个活死人,每天只有半个时辰的清醒,是为了进食维持性命的。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下云游四海,到过无数城镇,也见过不少被阴婚残害的人。”
“你知道阴婚?”
“当然,这与保命笺一样成了见不得人的灰色产业,有些人为了从死人身上赚钱,什么骇人听闻的事都做得出来,这只是其中一环。”
姜炎青拉着君子游露在被子外的那双手,探着他的脉搏,心中了然。
“果然如此。”
他说话非得绕好几个圈子,沈祠听着心里着急,扬手装作要抽他嘴巴的样子,吓得他赶紧抬手挡脸。
“别打人啊,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不是君子,我是小人!”
眼看两人又要闹起来,萧北城心中烦乱,盯着姜炎青也不说话,浑身散发着无形煞气,压的人喘不过气。
恰好这时外面传来女子哭闹的声响,萧北城使了眼色,便把沈祠打发出去看热闹了。
后者出门,姜炎青这才端正态度,看向萧北城。
“实不相瞒,王爷,是药。一种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仙丹。”
说完他自己都笑了,见萧北城依旧冷着脸色,便知这话一点都不好笑,轻咳几声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早些时候,在下受故友委托,到江南一带调查女子暴死一事。当时周围几个城镇闹得人心惶惶,都当是出了什么传女不传男的疫症,才害得这些女子暴病而亡。不过在下深入调查后发现,死者都是在睡梦中丧了命,神态安详,睡姿自然,全然不似患病或是中毒而死。”
为了让人信服,他特意摆出几个扭曲的姿态给人示范。
“若患心疾猝死,通常是蜷缩着倒向一侧,两手按紧左胸,且神情痛苦。若是窒息而死,那必然两手按向喉咙,双目圆瞪,口唇大张,舌头外突。服毒而死则是因毒物腐蚀内脏产生绞痛,身体该是扭曲,并且留下刮蹭痕迹的。但在下一连看了几具尸体,死状都与此不符,同时没有外伤的痕迹。”
“可查出了她们的死因?”
“没有,因为还没来得及细查,她们就被配了阴婚,匆匆下葬。”
萧北城伸手去拿茶盏的动作停在了中途,看向对方的眼神有些复杂。
姜炎青又道:“在我去了之后,女子暴死的现象明显少了许多,再之后死的便是秦楼里的姑娘,或是无依无靠的疯女,都不怎么起眼,足足三个月才发生两起案子。但那段日子阴婚的场次并没有因此减少,我怀疑其中有诈,便趁死者遗体同时停在灵堂的深夜前去查探,发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他指向眼睑轻颤,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的君子游,“那给人配了阴婚的女子,分明是被人下了药才昏睡不醒,没有被杀的原因不过是怕死者太多,引起官府的注意,而用这些可怜的女子去给不同的死者配了一次又一次的阴婚。”
他的话震惊了萧北城,下意识握住君子游的手,是在后怕当日若是没被自己撞见阴婚的现场,会不会那人也……
“……这害他昏迷不醒,与活死人无异的药,可有解法?”
知道他就是个情种,哪怕君子游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缙王也会设法寻到天梯,亲自给他摘下来。
姜炎青也是心思恶劣,稍稍为了报复沈祠打断他一条腿的仇,翻着白眼开始漫天要价。
“救是能救,可这药引有些难求。”
“是何物?”
“情人的心头血。”
第105章 选妃
“所以,你发觉异状后便将受害女子救出,令真相大白于天下了吗……”
“让您失望了,那晚我偷溜进灵堂闹出了些动静,被死者亲眷察觉后就被打晕了吊在树上,等我被放出来的时候,那女子已经被人所害。我报官后坚持开棺验尸,官府顶不住我的软磨硬泡便去查了,结果便是女子已经死去,而我报假官挨了一顿棍棒,离开官府后又被愤怒的死者家属打断了腿,好不容易才养好伤回到京城,没消停几天又挨了顿打。”
“所以案子便这样不了了之,你……嗯……”
“王爷,忍着点儿,我陪您说话是为了分散注意,您就别想着疼了。”
“呃……”
柳管家回到驿馆时在门外刚好听到二人的对话,觉着萧北城声音不大对,似是受伤时变调的低吟,很怕自家王爷出事,出于护主的心思,不及多想便推门而入。
只见萧北城赤着上身仰面躺在软榻上,两手死死抓着扶手,骨节都泛了白,任由姜炎青将一根足有三四寸长的细针刺进左胸,蹙眉抿唇忍着痛,直到对方将长针抽离身体,才长出一口气。
“王爷,您……”
显然是被这一幕吓呆了,柳管家说不出话来。
而萧北城只是用姜大夫递来的绷带按住伤口,不以为然的摇摇头。
“无妨,外面到底在吵什么,扰的本王心神不宁。”
“听说是掌柜的在惩罚那些没照顾好先生的丫鬟,您……”
“罚了这么久也够了,去让他们散了吧。”
柳管家仍站着没动,知道他这是被吓着了,萧北城又道:“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治病而已。”
“治的是谁的病?”
“本王的心病。”
听他这话,柳管家更后悔自己多嘴问这一句,转身愤然离开,姜炎青瞥见他的反应,小心将取来的心头血放在瓷瓶中,问:“不劝劝吗?”
“他是个明白人,何须本王去劝。他不想明白的时候,摆再多道理都是无用,只有他自己想通了才能消气。”
萧北城掀起绷布一角,见伤口仍未止血,便又按了回去,有气无力道:“这次的案子要如何收场,全看子游能否醒来。”
“我明白,只要他活着,再多的帐都可一笔勾销。可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王爷就是把江南掀个底朝天也要讨个说法。”
“你还有多少线索?”
“不多,也不少。我知道他们担心不明枉死的女子越来越多会引来朝廷注意,所以开始把手伸向了男人。接下来的日子也得多注意一下那些身份不高,也不怎么起眼的普通人了。”
“据你所说,到了后期他们杀人的行径有所收敛,更倾向于用药物让被害者陷入假死状态,如此一来待一桩阴婚结束后,他们还可以从坟墓里挖出尚未断气的被害者,再配给其他死者。”
“没错,之所以不杀了他们,是因为要保证‘尸体’的新鲜度。他们给人拉阴婚的行为无异于卖尸体,自然那些刚死不久,模样又不错的能卖得上好价钱。阴婚结束后,他们很快就会回收服药假死的被害者,以免他们窒息在棺中。这样一来,我倒是有个守株待兔的妙计。”
萧北城披上外衣,心道姜大夫的法子也正是他想尝试的,但同时却要面临另一个问题。
“救下子游时打草惊蛇了,除宁府的家丁外,说媒的白婆子与操办阴婚的犯人都逃走了,短期内怕是不会再在这附近出现了。”
“王爷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姜大夫笑的意味深长,一看就是早就做好了打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
后来的几日,萧北城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君子游,闻楚的调查一有结果就会整理成卷宗送到他面前,为了查清这案子,江陵府衙也出力不少。
但宁元宝过世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前的事了,想查到当时的细节不大容易,就连证人也已经淡忘了当时的状况,使案子陷入了僵局。
就在宁大仁心疼停尸家中已久的爱子,斗胆想向萧北城求个恩典,让宁元宝早日下葬时,驿馆那边传来了噩耗,说是那差点儿就嫁给他家儿子的男妻病得太重,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药也喂不进去半口,人怕是不成了。
缙王痛失挚友,悲痛欲绝,可怜那人年纪轻轻就患了不治之症,孤苦伶仃客死异乡,连个能陪他的人都没有,愿下重金聘一位年纪相仿的姑娘嫁给他。多等几年也无妨,只要到了下边儿能好生照顾他便成。
这下缙王徇私枉法,监守自盗就成了江陵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的话题。有人指责缙王身为宗室皇亲却做出这种不入流的事,根本是糟蹋了皇上对他的宠爱,也有人认为缙王重情重义,是个难得的好人,虽然做了这么件糊涂事,但也是情有可原。
还有人说:“从驿馆那边经过就能听到王爷的哭声啊,他是太宝贝自己这个好友了,舍不得好友下去也是孤苦伶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