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在哪儿?我明日陪你去看。”
“不必,我今日去看过,封条还贴着,门上结了不少蛛网,不知里头还是不是我走时的样子。”曹懿神情平淡,提起往事也瞧不出是否伤心,把余下的鸭肉撕碎,留着明早给李顽泡粥喝。一抬头却见那人盯着自己看,眼中目光闪烁,带着同情怜悯,他还未说什么,李顽倒是先替他委屈一场。
“你这么难受做什么?”曹懿好笑地看着他。
李顽眼眶通红,心中不是滋味,只把人搂住,头挨着曹懿肩膀蹭了蹭。
二人虽从未仔细说过,可到底朝夕相处十年,李顽多少对曹懿的家事有些了解,知道曹懿当年家中经商,也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公子哥,也曾在这太学中读书,出入小厮相随,玩在一处的也都是世家子弟。一朝家道中落,十七岁的曹懿变卖家中财产为父亲翻案,可惜求门无路,昔日交好之人俱是对他避之不及,温如晦倒是有心相帮,耐不住其父想要明哲保身,勒令他不许插手。
最后曹懿父亲死在狱中,留下孤儿寡母,彼时曹懿已为父亲的事情殚精竭虑,散尽一身家财,无奈只得带着病中的母亲回流州老家,落得个当人男妻的下场。
李顽心中清楚,曹懿送自己上京多少包藏私心,反正二人最开始也是因利益绑在一处,他不介意被曹懿利用,可临走时那番叮嘱,却让李顽窥见猜疑利用下的一丝真心,在疑惑不解下竟品出喜悦——曹懿在意他。
那一刻防备是真,算计是真,感情却也真,李顽心中再容不下别人。
他在京中站稳脚跟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当年曹家之事,如今有了眉目,可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无人冤枉曹懿父亲,当年的事情是他自己站错队,上错船,害怕牵连曹懿母子,才心甘情愿站出去当了替罪羊。
贺鸣只劝李顽收手,不要再查下去。
李顽心中茫然,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曹懿怎么办?
就像李顽会在做噩梦时喊娘亲,会抽抽,曹懿也有被梦魇住,被困往事之时,梦中一样隐忍不发,口中喃喃喊爹喊娘。每逢至此,年幼的李顽便会笨手笨脚,拍拍曹懿的肩膀,又或者是缩成一团,挤进曹懿怀中给他抱着。
曹懿这些年来,就靠这个念头撑着,若此时给他知道,他爹没被人冤枉,一切都是自找的,只怪运气差站错队,叫曹懿怎么办?
李顽收紧手臂,喃喃道:“以后再不叫别人欺负你。”
他常说些甜言蜜语,曹懿也不放在心上,只叫李顽坐好,同他认真商量:“你读完书,是打算走仕途,还是回家经商?还有半年的光景,你需得早做打算,若是前者,来年开春就要报名科考,这事是你人生大事,我不插言,你自己考虑就是。”
李顽心道,他两个都不想,想叫曹懿当官,还想叫曹懿经商,叫曹懿去做当年他爹没干成的事情,他胸无大志,就想天天追在曹懿屁股后头。只是在曹懿看来,今日李顽在饭桌上的一言一行,怕是来日要走仕途,这人非池中之物,不管走哪条路都会大放异彩,就是过于聪明,曹懿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二人唉声叹气,各怀心思,反倒没心情做什么,只搂抱着睡了。
接下来一连三日,曹懿都为李琦之事奔波,惹的李顽好不痛快,期间又找到贺鸣,让他带着去刑部翻看当年卷宗,李顽一一把涉案之人的名字身份记在心中,只打算伺机而动,以后再找机会给曹懿报仇,那日曹懿问他是要走仕途,还是要回家经商,李顽心中已有答案。
贺鸣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有个姓温的,是你什么人?”
李顽一怔,不答反问:“怎么了?”
“我调查的时候发现这人也在查,不过他爹是吏部的,之前因调动一事得罪过刑部的头儿,别人不卖他面子,在查阅卷宗这关卡了他快三个月,不过也快知道了。”
李顽气得直磨牙,怎么哪里都有他。
“他全名叫什么?我可吩咐人帮你拖一拖。”
“温如晦!”
贺鸣若有所思,突然一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好名字。”
“跟你挺配。”
提起温如晦,李顽当然没什么好脸色,忍不住刻薄:“一听就爱钻牛角尖,自诩正义之士,做事不懂变通,好他娘个卵。”
李家老二提起曹懿的青梅竹马,一脸苦大仇深,就会背后说人坏话,待撒完了气,才不情不愿道:“……但也是个好人,别为难他,他要查就查,费心阻挠只会让他起疑,我自会打发,对了,我大哥那事,劳你多费心,谢了。”
贺鸣露齿一笑,看着李顽,话中话有话:“是我谢谢你才对,你大哥母家与我父亲在政见上不睦已久,这次也算给他个教训,贩盐一事是个紧俏生意,自古不少兵痞为盐打仗,以后还要劳你多费心,来日方长,我二人还有一番交道要打。”
二人心照不宣,各自笑笑,不再多话。
曹懿这次来京无法久留,还要日夜兼程赶回流州,李琦一死,李家没了主心骨,自要仰仗曹懿操办大小事宜,临走前一夜又同李顽说起日后打算的问题,这次李顽没再隐瞒,观察着曹懿的反应,慢吞吞道:“唔,怕是要还要一阵子才能回去,得赶来年开春的科考。”
曹懿收拾行李的手一顿,不知想起什么,颇有几分失落,不过也很快淡然一笑,若无其事道:“这条路子确实适合你。”
本还有层庶子身份束着,如今李琦一死,李家以后也是李顽的,嫡庶身份于他来说再不是阻碍,唯一碍着李顽加官进爵的,怕是他这个一早就娶进门的男妻了。
况且权力更迭,尔虞我诈,李顽再有心计,也不能万事都如他所愿,他怕李顽走上父亲的老路落个悲惨收场。
李顽对曹懿的情绪变化十分敏感,不知道哪句话就惹了他不高兴,莫非曹懿不想他当官?可他不做官,不手握权力,怎么帮曹懿出了这口家破人亡的恶气,就算曹懿他爹不是被冤枉的,那又怎么了,颠倒黑白的事情他李顽也不是第一次做。
当即惴惴不安地围上去黏着曹懿:“那你呢,你以后要干什么。”
曹懿被他问的一愣,竟是答不上来,偏头一看李顽,从他眼中看出自己的倒影。
曹懿平生最恨之事就是威逼利诱着左右他人想法,他能装又能忍,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更不做没有计划的事,可如今单是这样被李顽专注地看着,他却突然头脑一热,像是回到了母亲去世那年,看着李府紧闭的大门,不顾一切要带李顽离开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他认真道:“去江南看烟雨长廊,去漠北看风沙落日。”
“我想去哪儿就哪儿,停在哪儿,家在哪儿。”
“你跟不跟我去?”
第29章
曹懿一番话掷地有声,脸上表情却很淡然,然而那淡然中又透露着一丝认真固执,叫李顽看得心头一跳,竟是答不上来。
他不是不明白曹懿话中的意思,可他不甘心,他自己大仇得报,曹懿怎么办?但李顽又忍不住扪心自问:难道仅仅是因为曹懿的家事才不甘心吗?
见他久久不语,曹懿明白了什么,了然一笑。心道现在好声好气同他说,结果李顽软的不吃,等回流州后,也有的是办法收拾他。
李顽慌了,扑上去抱住他:“我,我先谋得一官半职再说,你,你再等我两年。”
曹懿直截了当道:“不等,凭什么叫我等?当了郡守还想当少府,当了少府还想当什么?你李家的生意我都还给你,你爱当什么当什么,我自己逍遥快活去了。到时你祖母说不得还要给你张罗纳妾,你是不是就惦记这个呢。”
说罢,竟不再管李顽,铺床睡觉,自个往被窝里一钻,任李顽抱住他的腰撒娇卖痴都不再理会,也绝不心软。
李顽只觉怪异,怎么今日曹懿态度如此坚决?他怕曹懿知道些什么,可接下来几日一探口风,又觉毫无破绽,连贺鸣查起来都费番周折的事情,曹懿无权无势,怎么会知道?
眼见曹懿要回流州,提起去留之事两人之间气氛便怪异的很,急得李顽抓耳挠腮,又不晓得哪里出问题,只得以不变应万变,在曹懿面前装傻充愣,不再往这个话题上扯。
三日后,车队启程回流州,李顽恋恋不舍,不住抱怨曹懿怎么不多待几天,一路送到城门外。
四目相对间,曹懿突然一身心气就泄了三分,忽觉这些天和李顽暗自置气也没什么意思,反倒耽误了不少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光,还是得想个法子将他哄回流州,从长计议。
只任凭李顽牵着他的手,连他蹭在自己肩膀上撒娇都忍了。
“以前你上京前我就跟你说过,交朋友投缘便可,家世门第为次,今日这话我再说一遍,你可记住了。不指望你有大出息,平平安安就行。”
李顽点头应下,示意他知道了。
曹懿面露愁色,见李顽一副不挂心的态度,心想也不知他听进去多少,身后车夫催促,便踩着脚凳上马车。
他突然回头朝李顽一望,沉声道:“可说好了的,我在流州等你。”
车队启程,李顽下意识跟着,一直到上了官道,脚程才渐渐快起来。李顽来时没骑马,眼见着要掉队,他突然跑起来,追着车大喊:“曹懿!曹懿!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
他扒着车窗,前面控马的车夫赶忙叫停,曹懿推开半扇窗,和李顽隔窗相望,见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慌忙道:“别跑,小心摔着,你想说什么,写信就成。”
又不好意思叫这么多人独等他一个,遂回头吩咐车夫,走就是。
那车夫一扬马鞭,车队再次出发。
李顽不依不饶,一边跑一边喊:“你担心我我知道,我要跟你在一起的!烟雨长廊!风沙落日!我都要!你再等等我!我一定想个办法,我要回流州找你的!等着我啊!”他奋力挥手,怕曹懿听不见,一声大过一声。
连前面控马的马夫都听到了,忍不住笑出声,曹懿俊脸微红,只眷恋不已地朝李顽挥手,叫他不要跑了。
李顽逐渐被甩下,他累得满头大汗,撑着膝盖站在原地喘粗气,眼睛却看着曹懿离开的方向傻笑。
然而就在这时——
“曹懿!曹懿你等等!你爹的事情有眉目了!”
听见这声音,李顽瞬间满腔喜悦荡然无存,低声咬牙切齿骂了句他妈的。
只见温如晦满身灰尘,狼狈至极,在最后一刻赶到。他一瘸一拐,手里还攥紧一根马鞭,马却不见了,估计是行至半路,骑术不佳,那马又不听他的,只好徒步追上。
可惜车队早已走远,他双腿不敌,嗓门也没李顽的大,那声音消散在风里飘远,却是没有传到曹懿耳中。李顽面色不善,见温如晦肺都快要咳出来,竟是还是不罢休地要再追,瞬间怒急攻心,揪住这老实人衣领狠狠一提,阴鸷道:“你怎么回来了?你要把他爹的事情如实相告?”
这一惊非同小可,只听温如晦惊疑不定地反问:“你也知道?”
李顽没吭声。
温如晦本就要去江南办事,临走前去祈求母亲用母族势力帮他牵线搭桥,查一查曹懿的事情。
温夫人见爱子还在执着于此,只好把当年真相告诉他。温如晦快马加鞭,嫌书信慢,不稳妥,亲自绕路去流州,日夜兼程下却还是和曹懿错失一步,被管家告知曹公子前几日刚动身上京,不在府中。他又推了江南事宜,动身往回赶,没想到阴差阳错,他与曹懿一个回一个走,永远都差一步,倒是自投罗网,被李顽抓了个正着。
二人据理力争,一个死死瞒着曹懿,一个却不愿看曹懿继续痛苦,沉湎往事。
李顽面色阴沉不定,突然对着温如晦一笑,他这一笑,倒是叫温如晦想起,上一次见到李顽时,这人手中沾满鲜血,亲手了结一条人命后居然还在放声狂笑。
温如晦开始后知后觉地害怕,一害怕就两条腿发抖,一发抖就说话发虚。
“你……你与你大哥的事,只要不殃及曹懿,我,我管不着,可曹懿自己的家事,他是……有权知道真相的。”
李顽冷笑一声,心道真是个冥顽不灵的呆子,你要写信,我派人拦你信就是,反正等他半年后回流州,有的是时间腾出手来收拾这个坏人好事的呆子。
他冲温如晦乖巧一笑,未在说什么,转身走了。
彼时温如晦还不知李顽在打什么坏主意,只暗自松口气,庆幸就这样被李顽放过。他的书信一封封寄出,却从未得到曹懿的回应,温如晦从期盼到落空,直至最后一封信发出前,他的内心开始动摇,这样做是对是错?曹懿是否是迁怒他,才不回他的书信?
半年后,李顽学成归来,未参加开春的科考,令同院学生大为震惊,李顽边收拾包袱,边“嗨”地一声叹气,看起来却并不可惜:“那还是媳妇重要,我得回去盯着我媳妇,他那个人啊,没了我就要死要活,天天要给我做饭吃,少吃一口都不行!”
同窗纷纷投去羡慕神情,李顽得意洋洋,翘着尾巴,安排以贺鸣为首的那群公子哥们,去流州游玩事宜。
太学中的先生大儒们背后谈及此事,直言李顽聪明有余,却心术不正,为人带着几分邪性,或许不入仕途,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否则给李顽这样的人得了权利,还不定会闯出什么祸事来。
只是李顽千算万算,却没算中温如晦对曹懿的情谊,不成想他宁愿调任到流州去。李顽在家中磨牙,房没圆成,事未办妥,安生日子没过两天,这人怎么又追来了,温如晦简直是他命中克星!遂找个月黑风高的日子,摸去温如晦的“陋居”中,将人刁难威胁一番,还要曹懿来给他收拾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