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秩感觉很不好,他像是在蒸笼里和冰窟里来回,时冷时热,这样的煎熬不知过去了多久,一阵暖流流入体内,让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当他的意识终于恢复,一睁开眼,干净的房顶横梁结构映入眼帘,身上的不适已经淡了许多。
看来这一次他也顺利的熬过来了。黎秩心生庆幸,正暗暗松了口气,一个人头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你醒了。”娃娃脸的少年冲他笑得格外可爱,看模样,他的年纪应当很小,最多不会超过十七、八岁。
黎秩怔了一下,这不是他认识的人,这也是个陌生的地方,不像客栈,应是江南寻常人家的小院,十分简洁,不过他昏过去前,不是在萧涵身边吗?萧涵人呢?等等……他的剑,长剑九斤不在手边,短剑七寸也不在……
黎秩心生戒备,“你是谁?”
少年道:“我叫燕八,是世子让我来照顾你的。”
黎秩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半信半疑地问:“你家世子呢?”
名为燕八的少年下床倒了杯水回来,送到黎秩嘴边。
黎秩浑身无力,仍强撑着扶着床头坐了起来,接过水自己喝。
燕八并不介意,坐回床沿,笑眯眯道:“世子出去了。世子说你得了风寒,请遍镇上的大夫都说脉象紊乱无从下药,三天里送了八回信催我赶来,结果我刚刚赶到,你这病就不药而愈了,我就说世子是在瞎担心。”
温水滑过干燥的嗓子,黎秩顿时舒适不少,听到燕八态度与燕七那样的恭敬与盲从截然不同,黎秩也拿不准要不要从他名字猜测他到底在萧涵身边是什么人了。他垂眸思索了下,嗓音还是很沙哑地问:“我睡了三天?”
燕八点点头,接过空了的水杯道:“是啊,世子说你怎么喊都喊不醒,偏偏镇上那些庸医又看不出来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他都快急死了。”
黎秩暗暗摸了一下手肘的伤,这几日必然常有人给他换药,他身上的包扎是新的,也已经感觉到布条下的肌肤已然结痂,不日就会痊愈。
没想到他这一睡就是三天,想到这三天足以发生很多意外,黎秩有些着急,事关伏月教的事他还没有完全清楚,他想尽快见到萧涵。
“他何时会回来?”
燕八撇嘴,“不知道呢,今晚前肯定会回来的吧。”
黎秩点点头,能见到人就好。从燕八刚才的话听来,他似乎真的来迟了,正好没赶上自己脉象紊乱的那段时间。黎秩想着,又皱了皱眉头。
燕八没再说话,却也不走,坐在床沿直勾勾看着黎秩,炽热的目光一寸寸打量着黎秩的脸,像要将他就地解剖了似的,眼里发出古怪的光。
若不是因为他是萧涵的人,黎秩都想将他的眼珠子挖下来。不过因为他跟燕七很不一样,黎秩开始怀疑,这个叫燕八的小孩是不是在骗他,他可能不是萧涵的人,他又觉得不太可能,难道萧涵趁他昏睡时把他卖了吗?
燕八明显看出黎秩微妙的变化,却没有半点收敛,反而更加直接地盯着黎秩的脸,“我听说你的脸是假的,你也帮世子易容过,内行人都看不出什么破绽,确实比我的易容术还厉害,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黎秩迟疑道:“易容术?”
燕八用力点头,“你可以教我吗?”
他的眼神十分真诚。黎秩意外之余,又觉得此人有点怪,毫不犹豫道:“不能。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是我的独门技艺,绝不会传授外人。”
燕八当即垮下脸,晃了晃双腿,忽然换上一张甜甜的笑脸看着黎秩,两个小酒窝在脸颊凹陷下去,“既然如此,那我们现在就不是外人了。”
黎秩面露疑惑。
燕八自作主张道:“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黎秩拧紧的眉头僵住。
“哥。”燕八喊得十分爽快,一脸讨好地抓住了黎秩的手,笑眯眯地道:“你虽然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一见你,就觉得你胜似我亲哥!”
黎秩愣了愣,火燎似的快速收回手,“你说什么?”
燕八理直气壮地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哥,现在我就是你的内人了,所以,你可以把你的易容术传授给我了!”
黎秩嘴角抽搐,“就为了易容术?”
燕八坚定道:“学海无涯,我不允许这世上还有我参不透的技艺!”
黎秩面露狐疑,不知是否是错觉,燕八这份不着调竟是似曾相识。
燕八笑道:“你现在不教我没关系,早晚有一天你会被我的真诚感动,承认我是你的内人,传授我你的独门易容术,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怕不是个傻子?
黎秩不想再跟他说话,正要赶人,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什么内人,什么近水楼台?”
一身绛紫华袍的萧涵走了进来,身后尾随着一名玄衣青年,二人俱是风尘仆仆。他们才从外面匆匆赶了回来,正好听见燕八这句话。
萧涵似怨似愠瞪了燕八一眼,快步走向床边,看到黎秩已然醒来,面色甚是苍白,他不禁笑了起来,语调同时放轻数倍,可称得上入骨温柔。
“枝枝,你终于醒了。”
第57章
黎秩见到萧涵出现才真正放下心,?而后下意识看向燕八,他突然恍然大悟,难怪觉得燕八的调调熟悉,?萧涵往日不也是这么不着调的吗?
燕八看出萧涵已有些不悦,当即跳起来让开,?不过就算萧涵还在,也还不忘提醒黎秩,“记住我刚才说过的话,我一定会成为你的内人的!”
萧涵脚步顿住,?一掌糊了过去。
“胡说什么,?知道什么是内人吗?”
燕八躲得快,?没被打到,?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跑了出去。
萧涵瞪了门口一眼,回身时正好对上黎秩那双清澈如水洗过的眼眸,?马上又换上了温和的笑容。
“手底下人不懂事,吵到你了吧。”
黎秩摇摇头,仰头看着他,?反而问他,?“伤好了?”
萧涵道:“好了,?你呢?”他本想问黎秩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古怪的病症与风寒为何都能不药而愈,?而且他也没有找到黎秩上回服用的药。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忍了回去。
日后黎秩与他关系更亲近了,应当也会与他说的吧?
萧涵尽量忽略自己那点心虚,?装作自己没有为了找药扒光黎秩的衣服,他是无意冒犯,却也怕黎秩因此揍他,于是他的表面装得四平八稳。
黎秩却没多想,望着萧涵,苍白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没事。没想到,你的剑法还不错。”
那已是三天前的事了,没想到还能得到一句迟来的夸赞。
萧涵心里美滋滋,却故作不在意说:“没什么,那是我小师父教的好。我的剑法都是他一个人教的。”
黎秩闻言眼底的零星笑意顿了顿,随后也点了下头。对萧涵功夫的赞赏,也算是对他师父的赞赏。
黎秩又问:“听说我足足睡了三日,这段时间伏月教可有出事?”
“没事,近来江湖上都还算平静,九华山的事情结束后,比武大会也顺利开场了。”俯视的角度让萧涵很占便宜。而因黎秩刚才起来,身上衣衫有些松垮,萧涵一眼便能将他那纤长秀美的脖颈与往下白皙的胸膛尽收眼底,他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慢吞吞在床边坐下,才接着道:“听说裴炔去了西南,不知能不能追上薛菱,不过他应该不会轻易放弃的,想来也能给镇南王府添点乱子,让他们少出来搅风搅雨。”
黎秩随意地点了下头,显然对那些事情并不太在意。
于是萧涵便略过那些,直接道:“元惠的死,已然是打草惊蛇,那边不会太快有动静,不过我猜想,他们下次应当还会继续针对伏月教。”
黎秩问:“刺客真的在我身边吗?”
萧涵摇头,“我不知道。你应该知道了,我是通过圆通查到你的……圆通是镇南王的心腹,是个番僧,他有个师兄,与他都很得镇南王信任。”
黎秩沉吟须臾,颔首道:“我听江月楼说过这个人。”
“元惠就是圆通的徒弟,镇南王入宫侍疾后,他应是得了命令,当夜便逃出京师。起初他跟伏月教也有过接触,不过伏月教似乎并未待见他。”
黎秩道:“我这半年在外养病,并不知情。但若他来过,用的还是镇南王府的身份,我不该不知道。”
萧涵道:“那只能说明,伏月教中有人刻意隐瞒了你。”
黎秩看着萧涵没有说话。
萧涵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好像是在挑拨黎秩跟属下的关系,仍是实话实话,“我的人亲眼所见,他与伏月教的人有过接触,还不止一次。”
黎秩垂下眼眸,示意自己知道了。
萧涵看他的反应不像是在生气,颇为小心地接着道:“后来他似乎放弃了与伏月教接洽,在那不久,他找到七星堂,江湖上便出了很多事。”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手策划。”黎秩眼底略过几分寒意。
“的确,我一开始就知道是他。”萧涵认真道:“隐瞒你是我不对,当时我不知你到底与他是什么关系,哪怕他一直在针对你和伏月教,而江月楼愿意为你作保,所以我选择接近你,试探你,因为不确定你是不是圆通给我抛出的陷阱,也有将计就计的意思。”
他萧涵愿意和盘托出,黎秩倒也愿意理解,“我知道。”
看他的神色不似在生气,萧涵放松了不少,而后面露犹疑,“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黎秩猜到他要说什么,直言道:“在不确定那个圆通到底要做什么,你和我,到底谁是他的最终目的之前,我会尽量配合你,倘若伏月教真的有人与圆通勾结,那个刺客真的是我伏月教的人,我也不会心慈手软。”
这已是黎秩最大的诚意了。
萧涵望了他片刻,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按了下,“好好养伤,在对方下次出手的时候,把身体养好。”
黎秩习惯性拍开他的手,“同时,世子也要确保伏月教的安全。”
萧涵苦笑着收回手,“当然。”
黎秩的外伤并不严重,怪的是他那突然被风寒牵引发作的怪病,不过在他醒过来之后,他的身体恢复的速度得极快,当天就能下床打人。
坦陈之后,萧涵又带人出去了,不知他在忙什么,黎秩也没有问,他知道事关朝廷机密,这不是他该问的东西。倒是萧涵不放心他和燕八待在一起,留下了他的侍卫燕九,便是黎秩醒来时跟在萧涵身后的那个青年。
燕七燕八燕九这三人,名字类似,果然也都是萧涵手底下的人。
只是燕八和燕九居然是亲兄弟,而且没想到燕八还是哥哥,要不是萧涵说燕八与他同岁,已二十有三,黎秩以为这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
原来燕八不仅脑回路跳跃过度异于常人,竟还擅长装嫩。
三日过去,萧涵再次出门。
黎秩留在宅院等消息。
这是萧涵在此地租住的宅院,因黎秩突发重病,不知何时能醒过来,恐怕要长期居住,萧涵才租下这处二进的宅子。而黎秩迟迟未醒,也许下一刻就会断气,萧涵紧张得整整三日没睡好。这还是他头一回如此担心一个人,对萧涵而言,这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几日下来,黎秩身上伤口的血痂都已慢慢掉落,外伤好的七七八八,内伤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突然闲下来,他竟然有些不习惯,日常等待着萧涵分布任务。萧涵也问过黎秩要不要传信伏月教,黎秩却否决了,他隐隐猜测到教中有内奸,早就让左右护法不要泄露他的行踪。
只不过他原先怀疑的是身边有萧涵的人,现在经过萧涵提醒,他确实应该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谁把镇南王府的人来过的消息隐瞒下去。
燕八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他正坐在黎秩房间门前的台阶上,一边陪黎秩晒太阳,一边抱着药杵捣药。
萧涵身边的人都有有本事的人,燕八则擅医,这也是萧涵几次三番送信催他赶来的原因。前阵子他与燕九都在京师平阳王和王妃身边,这次刚巧在回王府的途中收到了萧涵的信。
几日的相处下来,燕八喊黎秩这声哥就喊得越来越流利。
黎秩能习惯萧涵的不着调和骚扰,也渐渐开始无视燕八。
这人的意图也十分明显,就是想要他的易容术,每日为此,他在黎秩身边能叭叭叭十二个时辰,端茶递水好不殷勤。相比之下,黎秩更习惯跟憨厚老实又安静的燕九待在一起。
燕八叨叨半天,没人回应,于是又说起萧涵催他的事,于是还十分不屑,“我早就说过了,外头那些大夫都是庸医,他们说你没治了,世子还真信了,我过来时他急得都快哭了。”
黎秩闭着眼睛,闲闲地靠在躺椅上晃啊晃,置若罔闻。
“我看你并无大碍,不过世子为你如此紧张,想必你是世子十分在意的人,他居然还为了你骂我。”燕八嘀咕道:“说不准我做你的内人。”
“那没关系,我们可以偷偷玩,不带世子。”燕八抬头看向黎秩,小声问:“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他谄媚得就像正房夫人身边想当小妾的侍女,偷偷勾引老爷。
黎秩睁开眼睛,瞥了眼蹲在对面长廊后的黑衣身影。
那是燕九。燕八也看了眼他弟弟,然后撇嘴道:“没事,我跟我弟说过了,以后让他叫我二哥,你就是大哥,直到你把易容术传授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