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言,黎秩便替他说,“你接近我,是在试探我的立场,怕我与刺客有关,同时也是试探镇南王府,制造出我与你早有勾连的假象。”
萧涵摸摸鼻子,“这个刺客出了京师,要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他着实不易,不过我相信不是你,只是枝枝,这个刺客很有可能与伏月教有关。”
黎秩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这半年一直在外……”他说着顿了一下,看向萧涵,凌厉的眸光微微闪烁,“江月楼走前提醒我,我身边有你的人。我在外的住址,就是我教中亲信也没有几人知道我的下落,而我也从未主动告诉过江月楼,不可能是他泄露的。”
萧涵欲言又止,最后看着黎秩一脸为难,没有说话。
“不能说?”黎秩了然。
萧涵迟疑了下,只道:“现在时机不对,但你可以相信我,他不会伤害你,我也不会让他伤害你。”
如此一来,他也算不上在对自己撒谎,也没有违背之前的话。
黎秩静默须臾,端起半凉的茶水,“你的话我又能信几分?”
萧涵也说不出来,他只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黎秩笑了一声,斜睨着萧涵。
萧涵也跟着笑了笑。
黎秩端起茶水,一口喝完。
小楼外雷声轰鸣,道道白色电光划破夜幕,风骤雨急。
数不清的黑影在雨幕中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这座小楼。
黎秩搁下茶杯,望向门外。
“来了。”
萧涵也一口饮尽杯中茶水,起身同时,拿起了搁在一边的剑。
黎秩跟着起身。
萧涵随之拔剑出鞘。
“我带了剑。”黎秩眸光一顿,举起手里的九斤剑。
萧涵望向他,桃花眼里含着几分笑意,“我知道,我自己用的。”他的指腹在剑锋上轻轻擦过,感慨道:“不过我很少与人过招,也不知道我这剑能不能杀人。”他说着,叮嘱黎秩道:“但今夜雨大,你尽量不要出手。”
“你身体弱,容易染上风寒。”
黎秩眼里有些震惊,看向他手里的长剑,“遐光?”
萧涵笑道:“你对剑真的很了解。没错,这是江月楼留下的佩剑,不过听说他的剑库存了上百柄好剑,可见这剑只是他目前最喜欢的。”
黎秩颔首道:“剑是好剑,但遐光并不适合你。”
萧涵闻言有些好奇,问黎秩,“那我适合什么剑?实不相瞒,我还真的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剑。”
黎秩看看他,又看了眼他手里锋利无比的剑。估计外头的人都等急了,他道:“看缘分吧,有机会总会找到的,现在这把还能将就着用一下。”
萧涵点点头,提着剑走出去。
黎秩也跟上,却在门前时被他塞进来一把刚撑开的油纸伞。
黎秩皱起眉头,漠然地看向萧涵,后者一脸无辜。
“你先别动,等我没力气了再来。”
黎秩怔了怔。
萧涵朝他一笑,利落地转身出门。
雨很大,在出门的瞬间打湿了萧涵的紫衣,篱笆外四面八方而来的黑衣人在呈包围之势慢慢靠近,早已暴露身形,粗略数来,有近三十人。
萧涵走到庭中,抬手举剑,做了一个十分普通的起手势。
黎秩就撑着油纸伞,站在客栈门前望着,这一刻,眼前一个相似的画面浮现而过,他心跳突然快了起来,眼睛一瞬不瞬紧紧盯着萧涵后背。
他知道萧涵会武,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萧涵出剑。
黎秩莫名紧张,心下也无端涌上几分激动,仿佛在检阅萧涵这些年的用功程度。他果真没有出手。
目露凶光的黑衣人们小心地靠近过来,试图先将萧涵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干掉,他们先动了,快刀斩断雨线,织成一张罗网压了下来。
同时,雨中扬起一道清亮的剑光。
摧风折雨,一剑荡魂。
黎秩嘴角遏制不住地勾了起来,眼里既是惊诧,也是欣慰。
果然,萧涵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第56章
萧涵仿佛一把刚开刃的剑,?锋利,凌厉,却生疏。
每次出手时,?他都会有所犹疑,不久后渐渐变得熟练。对方都是死士,?他不杀,就会死在他们手里,这个残忍的道理,萧涵十分清楚。
雷雨渐大,?血水被冲散,?湿润的泥土上染了一层猩红。
黎秩撑着油纸伞站在门前静静观战,?右手紧握着长剑九斤,?漆黑的眼眸里清晰的倒映着屋檐上垂落的一串串晶莹的水珠,格外的清冽幽深。
死士死了一批,?又来了一批。
萧涵雪青的衣袍被溅上斑斑血迹,发丝凌乱,形容狼狈。
他手里端着的剑慢了下来,?力气在一轮又一轮攻击下消耗殆尽。死士扎堆碾来,?他仍死守在门前——
就好像小楼里有着他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让死士们更加肯定小楼里面一定有人,?有着他们想要找到的人和东西,?因此赶来的人越来越多。
黎秩明白萧涵的意思,他在拖延时间,但是他已经体力不支。
见他已快到了极限,?黎秩不再等待,扬声道:“萧涵,可以了。”
萧涵杀红了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回身望向黎秩。雨水自他浓长的眼睫上滑落,挂在下眼睑,他面上有些迷茫。很快,他扬唇笑了起来。
黎秩头一次见他笑得如此肆意。不似以往那样,总有几分收敛,这一场拼命似乎让他的心境开阔不少。
大半个时辰,先前那一波人早死在显然剑下,对面也被他吓到了,他停下时,对面一时也不敢动。
黎秩踏出门槛,“换我来吧。”
萧涵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期待,又好像只是单纯的敛去眼上的雨珠。
绘着完靡艳蔷薇的油纸伞落到污浊的水滩上,黎秩朝着萧涵走过去,边走,边慢慢地抽出了他的剑——曾名震江湖,击败正道第一的剑。
九斤是为黎秩量身定做的,没有人比黎秩更适合它。
长剑九斤出鞘,黎秩也走到了萧涵身边,眸光在他渗血的肩上稍稍停顿一瞬,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许是因为压抑着许多不满的情绪。
“剑招不错,但机敏不足,光学不练,白白浪费了绝好的天赋。”黎秩剑指前方,面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在后面看着,多学着点。”
萧涵缓了口气,笑着点头。
这是他们第一次并肩作战,同生共死——新奇又绝妙的体验。
半个时辰后,被黎秩护在身后的萧涵身上已挂了彩,这些死士十分难缠,最后又来了第三波人,直接用上了箭阵,二人不得不进楼躲避。
所幸,在小楼陈旧的大门被洞穿之前,外头突然一阵沸腾,随后彻底归于沉寂,扎成刺猬的大门被推开,身着玄衣肩披银甲的男人跪地一礼——
“天罗副指挥隋长宁见过世子!”
身后十数人,背着弓箭的,握剑的,纷纷随之在雨幕中跪下。
直到这一刻,萧涵才敢真正放松下来,回头握住了黎秩的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劫后余生的心情过于激动,这时做出点什么都是他潜意识的行为。
众所周知,天罗、地网,是摄政王手底下的两股暗势力。
镇南王府一共派来了三拨人,百来人,并不全是王府的死士,最后大部分死在天罗的人箭矢下,黎秩早知萧涵不会没有后手,对此并无意外。
让那位天罗的副指挥去清理外面的狼藉后,萧涵忙不迭回头道:“这是四哥的人,收到江月楼回来的消息时就已经出发了,只是现在才到。”
其实萧涵没必要跟黎秩解释的,他又不是傻子,看得出来若是援兵早就到了的话,萧涵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出手,而且对方已经自表身份。他一回头,看见萧涵身上的血迹,眉头倏然一紧,将长剑归鞘,独自往楼上走去。
萧涵突然有些不安。他新结交的朋友,刚与他并肩作战过,不会因为他少说了一些事就与他绝交的吧?
但很快,黎秩从楼上下来,手里捧着一身干净的灰色衣物。
“把湿衣换下,我给你上药。”
萧涵愣了愣。
凄风苦雨还在夜色中持续,隋长宁带着人处理外面的尸体,黎秩找到金创药,等萧涵换好衣服后,两人坐在烛火前,黎秩亲手给他上药。
萧涵的伤多是外伤,后面有黎秩一直护着,他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却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彼时他正敞着上衣,露出血淋淋的右肩。
“那夜在悬崖下伤的?”黎秩问。
当时他自己也伤的不轻,没有留意萧涵到底伤的如何,第二天见到萧涵时似乎也没什么事,便没再在意,但现在看来,他这右肩伤得颇严重。
擦拭着股股血水,黎秩没由来心生怒火,“这样还敢拿剑砍人?”
“还好,就是看起来不大好,其实动作时没有不便。”萧涵背对着黎秩,袒露着一整片后背,肌肤白皙,却十分硬朗,不见半分柔弱。
黎秩上药包扎的手法十分娴熟,最后将萧涵脱臼的左手吊在脖子上,萧涵发现这样他就必须光着膀子,耳尖微红地抗议道:“我这样要受凉的。”
“你现在上楼睡觉,盖上被子就不凉了。”黎秩凉凉道。
抗议无效,萧涵只得闭嘴,只是总觉得胸口凉飕飕的,不由自主紧绷起来,无意中让胸腹肌肉越发鼓胀,让本就偏小的衣服几乎起不到遮挡作用。
黎秩也在刚才换了一身衣服,灰色的粗布衣裳有些宽大,湿漉漉的墨色长达垂落至后腰,他的面色透着病态的苍白——怎么看,都十分虚弱。
萧涵想起前夜黎秩为了救他受的伤,脱口而出道:“你还没有上药吧?自己上药总归不方便,我帮你。”
黎秩已经尽量隐忍不让人看出来自己身上的伤势了,闻言身形一顿,故作轻蔑地斜了萧涵一眼。
“你那胳膊不还吊着吗。”
不等萧涵再说些什么,黎秩已经转身,快步朝楼上走去,边走边道:“现在安全了,天色已经不早了,你受了伤,也早些上楼歇着吧。”
萧涵看着他清瘦的背影隐没在昏暗的楼道,再看看桌上,少了一瓶金创药,他猜测黎秩大概是又躲起来偷偷舔伤口,心底不免有些担忧。
这时,隋长宁上了二楼。
萧涵唯有收回心神。
后续之事,黎秩并不清楚,他回房后咬着布团给自己换药包扎,伤口经过雨淋后有些发炎,掺着血的脓水往外冒,尤其是膝盖和手肘处,让他很不好受,一宿都没有睡好,翌日醒来脸色更加难看,只得冷着脸掩饰。
下楼时,萧涵正跟人在门前说话,昨夜赶来的天罗副指挥隋长宁早已离开了,只留下了三两人照顾萧涵,余下的人都已赶去护送小侯爷。
黎秩走路的姿态有些僵,因为他膝盖上裹了多层纱布,他等萧涵与那人说完话,才慢慢挪过去。
萧涵换了一身合身的衣服,胳膊也放了下来,他朝黎秩招手,指向门外道:“马车备好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肆虐一夜的风雨早已停下,外面却未留下半点昨夜厮杀的痕迹。
昨夜堆积在门前的尸体不知被天罗的人清理到了何处去,门槛上的血迹被抹去,就连湿润的泥土也被翻了一遍,这里看上去就跟他们来时没有两样,就好像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就是黎秩也不免有些错愕。
黎秩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随萧涵上了马车,不知要去何处,也没有多问,他眼下头脑昏沉,一靠在车厢上,一路颠簸过来竟也很快睡着。
萧涵昨夜体力透支,没有休息多久,自己也有些困,给黎秩披了件披风后,也裹紧外袍开始补觉。
马车驶了两个时辰,到了最近的城镇,萧涵被饿醒了,他准备下马车吃点东西时,回头却见黎秩还没醒,萧涵顶着被打的可能喊了两声。
但黎秩睡得很熟,头埋在车厢一角,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萧涵犹豫着伸手摇了摇黎秩。
谁知这一碰,黎秩就哆嗦着抱住双臂往边上倾倒,萧涵手忙脚乱去扶,黎秩便朝他怀中倒了下去。
萧涵有些受宠若惊,但见到黎秩惨白的侧脸时什么心思都没了——
黎秩脸上满是冷汗,他双眼紧闭着,唇瓣开合发出几声呓语,浑身上下不住的发抖,似乎很难受。
“冷?”萧涵听了一阵,察觉到不妥,当即伸手摸向黎秩额头,入手湿润一片,掌心下忽冷忽热,冷是冰块一般的冰凉,热时又十分烫手。
萧涵这一碰,黎秩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小小一团可怜地躲在他怀里,似乎是因为萧涵身上十分温暖,让他感到舒适,便下意识往他怀里钻。
萧涵这才发现,可靠又厉害的江湖第一剑,昨夜一人一剑护他周全,不让刀林箭雨伤他分毫的魔教教主,也有如此虚弱、无助的那一面。
仔细向来,黎秩对他真的很好。
萧涵猜测他应该是昨夜受凉,染了风寒烧昏头了,可他这体温实在奇怪,跟在九华山上时一样。
萧涵想摇醒黎秩,问问他身上可带了上回的药,可黎秩烧的头脑昏沉,一直没有回应,他只能用马车上的毯子裹紧黎秩,小心地抱住他——现在黎秩病弱,也该轮到他来保护黎秩了。
但这样下去不行,萧涵想扒开黎秩的衣服找到他的药,又怕药不对症,他想了下,朝马车外急道:“在最近的客栈停下,马上让人去请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