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吹得那么神叨,池奕有些心虚,毕竟自己如今的身份说出来不太好听。他举杯敬了一圈,面上始终挂着招牌池氏笑容。
“诸位不必这么客气,你们这个样子,弄得我都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了。——我叫池奕,有个詹事府的虚职,实则每日四处奔走,处理些琐事。那夜你们的事送进宫里让我看见,我恰好与田家兄弟认识,就顺便管了一下。”
池奕这名字在街头巷尾流传,被人做成风流韵事品玩,虽不至于家喻户晓,但十几人里还是有那么两三个耳朵灵的。
他稍作停顿,给那些人一点时间交头接耳。众人由讶异至尴尬,方才还将此人一通猛夸,这时得知他来历,有些不知如何收场。
池奕见状,豪爽一挥手,以退为进:“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们这些饱学之士瞧不上我。不过没关系,我们不是为了那天夜里的事来吃酒的么?是什么身份都不要紧,今日不聊别的。”
于是他开始给众人讲郭遇之死的来龙去脉。他是照实讲的,关于几方势力的关系,举办科考的政治意义,这都是公开的秘密。
他的话成功吸引了注意,见铺垫得差不多了,貌似随口一问:“此事弄得如此复杂,归根结底,是不想得罪你们这些第一场科考的考生。——不知诸位对这场考试有何看法?”
问考试就是问新政。方才池奕讲了不少“秘密”,众人对他没什么戒备,遂各抒己见。池奕在一旁微笑听着,观察着每个人,不时引导一两句,把话题往他关心的方向带。
他事先向田新问过每个人的出身履历,也要了他们的文章看,早已心中有数。此时再当面察言观色,不仅要弄清楚他们对新政的态度,还要试探他们对朝中党派、皇权与民生的看法。他得筛选出一批从思想上就和他站在一边的人。
这事归根结底是为皇帝办的,所以让王禄派个人过来监督全程,免得回去贺戎川又怀疑他有猫腻。
方才店里伙计进来上菜时,悄悄冲他比了个手势,他便知道宫里派来的人已经到了。
……
醉仙楼这家店很会投机取巧,京城举办科考轰动全国,它就改名为文治斋。后来为了回馈有财有势的熟客,就在二楼备了间雅室专供他们使用。
这间屋子墙壁里凿出管道,直通正下方那间,下头的人声语笑都一清二楚地爬上来。
此时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否则亮光透过管道会被下面察觉。王禄将一杯茶轻放上几案,怕挡了管道里来的声音,没敢开口通报。
贺戎川正凝神听着池奕与那些考生的对话,随手拿起茶杯抿一口,却忽然觉得熟悉的辛辣十分恼人,尽数吐了回去,吩咐道:“倒杯白水罢。再取纸笔来。”
王禄错会了意:“这茶是咱们从宫里带的,您放心。”
“朕不喝茶。”声音一冷。
“……是。”
窗外不知何时落下零星的雨点,贺戎川有些恍神,这几年他早已习惯凡用茶必辛辣,寝居、书房、办公的宫殿,他去到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为他特别备好了茶水。可唯独到醉仙楼,也就是文治斋,他才不想碰那样烈的东西。
毕竟许多年前,常来醉仙楼的那些日子里,他也不是如今的他。尚且有父有母,尚且意气风发,不必靠什么味道来排遣怀绪。
十年前恍若隔世,无所畏惧的少年穿梭在一场场觥筹交错之间,心头烦恼都是这次该找谁帮忙挡酒之类。十年后,楼下的房间里池奕在做同样的事,宛如当年那个一颗心尚且鲜活的自己。
这之间的十载光阴,将他心底模糊却炽烈的念想生生搅碎,搅出利刃烈火,吞天噬地。
消解痛楚最万无一失的办法,便是在合适的时机,杀了该杀的人。
……
池奕和一桌子考生一直聊到深夜,大致摸清了想要的信息。此时外头下起毛毛雨,他便送众人回朱紫苑。反正王禄派的人见到散场,估计也就自己先回宫了。
路上没有行人,几人即兴吟诗作赋起来。而田新则独自落在后面,埋着头默默跟着。
池奕注意到了这情况,此时距田更去世不过十几日,田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难免在夜里伤感。他落下几步与那人并肩,轻声道:“考也考完了,是不是该扶灵回乡了?你尽管放心去,这边我替你告假。——盘缠够不够?不够我先借你。”
田新慢吞吞道:“那就告个假吧。盘缠不必了,中央军的人赔了些钱。”停顿片刻,又吐出一句:“并非只是失手,对么?”
这都被他发现了。池奕叹息一声,“我不知道。我虽才来不久,但也明白朝中争斗就是这样,动辄拿人命做赌注,有些事可能永远也查不清。”尤其是当顶头上司是个暴君的时候。
池奕想说些安慰的话:“我知道你不容易……”
“池公子更不容易。”
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池奕抬头去看,此人名叫孙友,属于池奕的名单中犹豫要不要选的一个,虽然有想法有情怀,但似乎不是很喜欢自己这个人。
孙友持着浅笑,“有治世之才却无治世之功,尽做些讨好卖乖的琐事,不委屈么?”
池奕扯扯嘴角,刚才明明一直装出一副闲聊的样子,还是被人看穿了目的。
“有治世之才便要治世立功?那我宁愿做个凡人。天下大事自有人担,我只想用自己的本事换真正想要的东西。各人有各人的看重,不可强求。”
孙友想来听懂了,笑意愈深,“原来如此。池公子不爱名利,活得通透,我自愧不如。”
“再说,谁说我于世无益?”池奕挑眉嗔道,“你只见我讨好卖乖,可那个叫郭遇的终究还是死了,终究还是谁也没乱起来。保住了未来的治世之才,这不是治世之功么?”
孙友笑意愈甚,直望着池奕,徐徐道:“是我鄙陋了。池公子也莫要妄自菲薄,一个身份而已,若因此就瞧不上你,这样的人你也不敢用……”
他的话音蓦然停住,压低,“……你们的事,算我一个。”
池奕:……
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朱紫苑与文治斋离得不远,但微醺的人们摇摇晃晃,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池奕在朱紫苑告别众人,却发现这地方夜里没人赶车,只得先走回文治斋去。
然而在文治斋门口,他看见了……王禄。
王禄见到他,仍旧是斜眼哼一声,酸溜溜地说:“好大的做派。”
池奕莫名其妙,“我又哪里惹到王公公了?——你为何亲自来了?”
王禄懒懒扔出一句:“我亲自来算什么,连陛下都等你一个时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池:我拉他手他躲啥啊?
小贺:摸了就要负责=。=
第41章
贺戎川本人,来等他?池奕顿时惊恐,皇帝亲自出宫做这事就算了,可他都知道自己要去朱紫苑送人,为何不先回宫,非要深更半夜在酒楼等自己?
让一个暴君等自己等了俩小时,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而贺戎川等他似乎也不为说什么做什么,见到他后,只是漠然让他上车,带他回宫。
絮叨了一夜的小雨此时终于狠厉起来,池奕缩在角落,酝酿了一路应付暴君的方式。
进了征怀宫,他打算在贺戎川面前发表一通“池奕无罪论”,却见对方先拿出一折纸放在几案上,人走去窗边看雨。
这行为把池奕一肚子话都堵了回去,他只得打开那张纸。其上有几个名字,都是方才与他一同吃酒的中试考生,想来是贺戎川选定的储备人才了。
那几个名字与他的想法略有出入,毕竟古人一些极端的集权思想他还是无法接受。不过他才不会傻到和暴君争这个,只道:“我再加一个可以吗?孙友。”
接着,他便见窗边那身形肉眼可见地一僵,忽然重重地关上一扇窗,唇间抿出低沉阴鸷的话音:“是因为你,朕才没挑他。”
池奕参不透这语气中包含的意蕴,仍在就事论事,笑道:“我在路上又同孙友说了几句,他的态度有所转变,主动要加入。这是陛下的大事,我不过是跑腿打杂的,岂能因为我妨碍您的决定?”
那人猛然转过来,一双漆眸死死锁在他身上。背光处看不清眸中神色,池奕只觉得恐慌,以及……怜惜。
怜惜?为什么是怜惜?哪来的?
他不及细究,贺戎川便大步来到案边,抓一支笔在干涸的砚台里抹两下,往纸上添了孙友的名字。笔划不甚清晰,却有股要吃人的气势。
池奕总算觉得不对劲了。这人怎么回事?因为等了自己太久,心存怨愤,要找自己撒气?
可不能真让这气撒出来。池奕赶紧埋头道歉:“是我的错。我应当先问清楚来人是谁,若知道是陛下亲自来了,自然不敢擅自离开。”
态度诚恳语气恭敬,完全挑不出错处。原本就不是故意的,一点误会而已,也不是多大事,差不多得了吧?
而对面那身形已隐入阴影之中,像是正在被黑夜一口口吞噬的猎物,缓缓抬眸,朝着池奕吐出一口裹着怒气与怨气的:“滚出去。”
池奕愣在当下,这大雨天的,滚哪去?
池奕完全不懂暴君为何发这么大火,装作没听见那句“滚出去”,反倒往前上了一步。他不能离太远,倘若一会儿真遇上危险,得有地方躲。
“那个……等了这么久没吃东西吧?我去弄点吃的?”他又换种风格行讨好之事。
没想到对方拳头锤在桌上,直接吼了出来:“朕的话听不懂?从现在起远离征怀宫,越远越好!”
很奇怪,贺戎川已经好几次在他面前表现出愤怒的样子了,而原书里一次也没有过,无论对任何人,他从不会这样大声说话,也不会这样……失态。
池奕第一反应是往主角光环里躲,可刚走两步,便见贺戎川从桌上抄起一个什么东西扔出去,下一刻池奕就被绊了一下。他低头看看,脚下是块砚台。
以此人的身手,完全可以仅靠扔东西就阻止他进入主角光环,硬闯只会受伤。池奕在心中叹口气,行吧,滚就滚。暴君发飙,躲远点比较安全。
他道了声告退,出到外间,见只有王禄守着,便道:“王公公可否给我一把伞?”
“不许给他!”里间传来呼喝。
王禄翻个白眼,弄得池奕颇为尴尬。不许靠近宫殿,又不给伞,这位陛下今日是打定主意,要让他变成落汤池小鸡么?
对付一个发怒的□□者,你越躲他的欺负,他就越来劲。把自己弄得惨一点给他出出气,也就没事了。
来到这个世界后,池奕睡过牢房,跪过雪地,如今再淋一场雨……好吧,只要不阻碍他的任务,威胁他的小命,让他天天和暴君睡一个被窝他都愿意。
想通之后,池奕斗篷也不裹,直接就出了征怀宫,张开双臂扑进漫天大雨中,颇有几分英勇就义的味道。
纵然已过春分,阳气回暖,可现在是二更天,阳气已经凉得透透的。在宫道上晃悠了一刻钟,池奕便从头到脚被洗得冰冷。
道边侍卫太监都谨守本分,看也不看他一眼。以他现在这个境况,恐怕连牢房都不敢收留。他实在没法,只好一路小跑去御花园,寻个角落处的亭子躲起来。
湿漉漉的池奕靠着亭柱,瞥见柱子上几道划痕,似已有不少年头。他抹了把脸,拧着衣袖上的水,四下看了一圈。这地方眼熟,莫非是……濯清湾?
他想起某天夜里在此处,被暴君死亡威胁的场景。当时自己确实说错了话办错了事,被他骂一顿也没什么。可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宴后把客人送回去明明是正常操作,谁知道他一个皇帝会一天到晚往酒楼跑啊!为这个跟自己发火,这不是故意找茬么?而且刚才说着正事,也没招他,怎么突然就急了?
湿衣裳沾在身上,黏黏腻腻。池奕很不爽,把脑子里的系统抓出来。
池奕:系统你如实交代,作者是不是想塑造一个神经病主角?!
系统:滴——困难模式尚未开启,任务对象神智正常,但心理问题较多。不过都是能治好的!
池奕:??这还不困难?我不是拯救暴君的生命就行了吗?还要管他的心理问题??
系统:任务不要求主角心理健康状况,只要宿主有命完成任务,原书主角疯了都没关系哦!
池奕:他疯了我就没命了。可是我并不知道怎么治心理问题啊……
系统:看在宿主湿成这样的份儿上,那就勉为其难帮帮你吧。——本任务系统中含有微缩图书馆,现在宿主可以从中获得一本书哦!
池奕:图书馆?这么好!那我要……等等,我记得上次要书的时候,某无良系统往我头上砸了一本春宫图?
系统:哎呀,这次给你本带字的总行了吧?所有书籍都来源于你穿书前所在的那个世界哟。
池奕:这还差不多。既然如此,你就给我一本心理类的书吧,我要学习一下怎么才能治疗暴君。
系统:好的哦!宿主请稍等——
还没等池奕反应过来,一本厚厚的精装书就从天而降,砸在他头顶,然后飞出亭子。他赶紧把书从雨水里捞出来,就着浅淡月光看清了封面上的字:
“性心理学”。
池奕:……无良系统你给我出来!这什么玩意儿?!我&%¥@*!!
系统:都凌晨两点了,宿主你不困么?早点睡觉呀,哈欠……祝宿主任务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