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四殿下已经是晟昭帝了,为什么同样的事情还要再来一遍。
“这一次,你们又想把景思怎么样?”言斐恨得浑身发抖,“不是秋后处斩吗!”
他眼底的乌青逐渐染上猩红,“我就是想等着给他收个尸,也不行吗?”
“言斐你清醒点!”这是言毅第一次直呼言斐的大名。
“我可以用四殿下的名义骗你,但他现在已经是皇帝了——”他双手撑在桌案上,剧烈的喘息,“我难道还敢假传圣旨吗?”
“难道你们就不能串通一气吗?”言斐眉头紧蹙,那双在戚景思眼里能美得过岚山树梢满月的大眼睛无力地半睁半闭,“你上次骗我入宫,难道四殿下没有配合你把我拖住,让我留在宫里?”
“我是骗你,我们大家伙联合起来骗你!”言毅痛心疾首道:“可我们哪一个不是为你好啊?”
他愤怒的转身抓起一面铜镜杵在言斐面前,“言斐!你看看你自己!”
铜镜中,言斐直面自己憔悴的面庞。
眼眶塌陷,眼底乌青,原本少年所特有的蓬蓬的脸颊也突兀地凹了进去,连原本白皙透明的皮肤也黯淡蜡黄。
戚景思如果看到这样的自己,应该也会恶心罢?
他痛苦地阖上眼睛。
“哥——”言毅的语气几近哀求,“到底要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你才满意?”
言斐痛苦地垂头,一把拍掉了言毅手中的铜镜。
当他再睁眼时,却看到言毅已经隔着一方小圆桌,跪在了他的面前。
“哥……那年秋闱举试放榜的日子,我们两个都急得坐立难安……”
后来言斐领着言毅,带上早就备好的谢师礼,去到了豫麟书院。
在朱夫子的书斋里,他们等来了放榜的消息——
言斐高中状元,言毅也榜上有名。
“你现在还记得,你我二人跪在朱夫子面前,老师的最后一句训导是什么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哥……”言毅头颅低垂,只露出抽搐的双肩和啜泣的声线,“你真的……都忘了吗?”
“我记得……我都记得……”言斐痛苦地摇头,“可能做的……我已经都做了……”
“戚同甫,我已经帮你们解决了——”他垂眸盯着言斐,“你们究竟还想我怎么样?”
“哥……”言毅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言斐,“你知道?”
言斐点点头,“我知道。”
戚同甫背后恶行牵连太广,若是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厘清,只怕要动摇整个朝廷的根本。
一旦众世家接连倒台,林氏便会一家独大。
李璠永远记得晟明帝那夜的最后一句话,帝王的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至亲挚爱也不行。
古来多少盛世明君都不曾根除党争,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就像晟明帝英明一世,也要坐看两皇子相斗,万劫不复——
制衡之术,从来都是帝王之心。
而偏偏戚同甫无论如何受尽酷刑,既不招认,也不求死,就像是埋在朝中的一颗炸/药,随时会炸得所有人为他殉葬。
他一直求见言斐,所以言毅才敢冒险一试——
解铃还须系铃人。
或许只有言斐,才能让他甘心赴死。
他以为言斐心里应是恨毒了戚同甫,巴不得寝其皮,啖其骨,却不想言斐早就把他看穿。
“戚同甫罪不可恕,天理难容,他该死,我不介意帮你们消无声息地除掉他——”言斐伸手扶起言毅,“可景思到底做错了什么?”
“株连之罪,从来也无道理可讲,他错在是戚同甫的儿子——”言毅愤愤道:“更错在他不该连累你的大好前途!”
“什么才是大好前途?”言斐深深蹙眉,眼含不屑,“光宗耀祖,前程似锦,出将拜相,平步青云?”
“就因为你们这些所谓的‘大好前途’,戚同甫才搭进了光霁公子的一生,也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言毅——”他眼神逼视着言毅,“到底是谁不清醒?”
“四殿下已经是晟昭帝,他说的话,就是圣旨。”言毅与言斐四目相对,半步不让,“他戚景思不但连累你前途堪虞,还连累你抗旨不遵——”
“那是掉脑袋的罪!”
“哥,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我真没想到你会执迷不悟到这般地步。”他是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失望与怨愤,“现在,连戚同甫的生死都没有人过问,你以为——”
“我不敢让戚景思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大理寺狱的天牢吗?”
“哈哈哈——”面对赤/裸/裸的威胁,言斐非但不怒,反而轻笑出声,“好一个‘抗旨不遵’!”
“放心,我言斐不连累父母亲人,也不连累你的亨通仕途,今晚就会入宫;但言毅你给我记着——”
“你大可以去动戚景思,他的死活,早一天,晚一天,于我并无甚区别。”
“这世上没有戚景思,便死了言斐。”他虽嘴角噙笑,却目光阴鸷森然,“你大可以试试。”
*****
这世上若还有一处地方是阳光永远都照不到的,那便是大理寺狱的天牢。
这里从建成之日起便数十年如一日,阴暗,潮湿,逼仄,幽深。
言毅走到一间不起眼的囚室门口停下,身后的狱卒立刻手脚麻利地上前拉开铁门,可铁栅栏里面,死一般的阒静。
他抬手挥退身边的狱卒,然后低声道:“请戚公子安。”
“是言毅啊?”囚室里的声音略带沙哑,却没有完全盖过少年嗓音的清冽,带着满满的失望。
“是我。”言毅微微颔首,“我哥来不了,让戚小公子失望了。”
“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不来便不来罢。”戚景思收起失望,自嘲地笑笑,“他在外面好好儿的就行。”
“可是他不好。”言毅沉声道:“他今儿个为了你,差点就抗旨了。”
“有你劝着,总是能拉住的,我不担心。”戚景思在黑暗里弯了个笑,“只是你哥脾气倔,你跟他好好说。”
“他已经开始绝食了。”言毅的声音没什么情绪,“你也不担心吗?”
“你说什么?”囚室里终于传出了铁链叮当的声响。
重犯都是带着手铐脚镣的,之前戚同甫也是只剩半口气才免了,戚景思在言毅的关照下没有吃什么苦,只是关着,自然手脚都是束着的。
“他不吃你不会找人给他灌下去吗!”他紧张地抓着面前的铁栅栏,像是要生生把那儿臂粗的生铁掰断,“他那么瘦了,你随便找两个人还怕按不住他吗!”
“我按着他一辈子吗?”言毅冷声反问,“戚同甫已经死了,你知道吧?”
“他是因为没了念想才求死,而我哥——”
“得绝了念想,才能活。”
“戚小公子,算我求你了——”言毅蹲身靠在铁栅栏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求你救救我哥。”
戚景思接过盒子打开,借着言毅身后微弱的火光,看见一颗小小的药丸。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大结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横渠四句”,出自张载《横渠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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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蹈死不悔(二) ...
李晟皇宫的湖心亭。
李璠特意没选在压抑严肃的正殿见言斐, 而言斐也没有换回官服,只是穿着一身惯常的青衫。
听到身后的人声, 李璠微微回头,“小言大人来了?”
“贺圣上大喜。”言斐遥遥行礼,“言斐来迟了。”
瞧见言斐一身青衫,李璠眼神一滞,“小言大人的气色,瞧着不大好。”
“太医说过, 言斐的弱症来自娘胎,时好时坏也是有的。”言斐默默颔首,“恐今后也不能再为陛下和朝廷效力了。”
李璠本欲上前扶起言斐,但看见那个单薄的身影后退一步, 他眼神寥落, 只抬手让身边內侍代劳, 轻声道:“你还是恨朕。”
“微臣不敢。”刚刚起身的言斐又是一揖,“朱夫子曾教导言斐, 这天下, 不以规矩, 不能成方圆。”
“国法律例在上, 言斐不敢有所怨怼。”
“那你为什么还是要走?”李璠痛心道。
“待景思去了, 我要送他回乡,在光霁公子身边安葬。”言斐垂眸, “他们叔侄一场,情同父子,生生分离已是憾事,身后总该作伴。”
“小舅舅?”李璠闻言不由诧异,“他……”
“光霁公子已去一年多了。”言斐轻轻应道。
李璠震惊不已。
他知道是林煜的书信请来了宁远大军的勤王之师, 却万万没有想到,林煜留下这一切筹谋之前,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天妒英才啊……”他扼腕叹息。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光霁公子一生磊落,走得也安详。”言斐轻声安慰道:“陛下节哀。”
“那你呢?小言大人一生可有愧怍?”李璠死死地盯着言斐,见对方颔首垂眸,默默不言,良久后才接着问道:“若是戚景思不死,你可愿留下来帮朕?”
“若陛下问的是言斐愿不愿意用自己交换戚景思一条生路——”他说着再行一大礼,“言斐愿意。”
他躬身不起接着道:“若陛下问的是言斐的心,那言斐不愿再涉朝堂。”
曾经,他也对官场的所谓规则不削一顾,自认可以出淤泥而不染,只是他现在才发现,深陷其中,无时无刻不需要做出选择。
他注定是和林煜一样的性情中人,圣贤教化在上,他们愿意肩抗天下,但本心其实闲云野鹤,不容世俗。
只是这一切林煜在十九那年就已经看透,他略略晚了两年;但即使如此,他也已经不想继续留下,在以后的感情和所谓大道间做出选择,生生将自己撕裂。
这朝堂,归根结底只适合常浩轸或是言毅那样天生理智冷静的人,只有他们永远能在权衡利弊后做出最优解。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李璠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言斐,“这些,小言大人都忘了吗?”
“朱夫子的教诲,言斐永记于心。”言斐仍然跪地,却挺直了脊背。
“朱夫子去后有光霁公子,光霁公子辞官,也还有常大公子,常大公子之后有言斐,言斐之后有言毅;这朝堂天下从不因为我们某一人而兴盛,也不因戚同甫一人而倾颓。”
“只有越来越多的人受圣贤教化,明是非道理,无论是入朝为官还是织席贩履,只有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恪尽职守,才可以开济这天下,万世太平!”
“好!好……好……好一个万世太平……”李璠连连点头,“那若朕放你走,你想去做什么?”
言斐淡然一笑,“言斐想去做当年光霁公子想做,却最终未成的事。”
“小舅舅?”李璠疑惑道:“这天下还有他做不成的事?”
言斐轻笑点头,“光霁公子当年——”
“只想做个教书先生,就像朱夫子一样。”
朱夫子可以教出林光霁与常彧之,而林光霁也教出了言斐;天下从不因一人而兴盛,也不因一人而倾颓,万世太平,最需要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种传承。
李璠微微蹙眉,似有不解,“那你大可以留下替朕兴办官学,那本也是翰林院的差事。”
“可那不是光霁公子想要的书院。”言斐肯定道。
当年的林煜想要人人都能读书,想要有教无类;除了诗词歌赋,时政策论,他还想教每个孩子学他们感兴趣的别的东西,想要因材施教。
“所谓的万世太平,是万民的太平,既要有贤相良将,也要有饱食无忧的百姓。”言斐深深一揖,“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下一个戚同甫出现。”
李璠闻言并不答话,也不唤言斐起身,他长身对月,思忖良久。
“言斐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朕今年三十二岁,正值盛年,朕可以等着,等着看你的学生出将拜相,也等着看他们即使街头巷陌,也依然正直纯良。”
“陛下……”言斐抬头看着李璠的背影,眼底的震惊与疑惑间也藏不住一丝期望的欣喜。
“你跟戚景思……”李璠转身看着言斐,尴尬地清了清嗓,“你们……”
“是。”言斐倒是坦然地直言不讳,“我与戚景思有断袖之实,白头之约。”
“白头之约?”李璠微微蹙眉,“可他是死囚。”
言斐以头触地,“生不能同衾,死定要同穴。”
“死生契阔,与之成说。”李璠默默颔首,“戚氏满门其罪当诛,从此以后,他姓‘言’了。”
“陛下……”言斐抬头,眼含热泪。
“你愿为他蹈死不悔,如若他也愿用同等的心思待你,便是你们言家的人了。”李璠淡淡一笑,“戚氏罪不容诛,但朕不斩你言家的功臣,今晚之后——”
“无论他作何选择,这世上都不再有戚景思这个人了。”
今晚之后,戚景思已经姓言,或者,已经是个死人。
言斐颤抖地起身,想起一年前的那一天,他和戚景思在晟京重逢,那个晚上,他们第一次在京郊的小院抵足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