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看着跪在一边默默不言的言毅,“哪一篇是你的文章?”
“未……”那时的言毅吓得直结巴,“未署名的那一篇……”
“九月授衣,慰我寒意。道边孩提,何及我期。”朱夫子缓缓念出言毅当初那篇文章里的一句,“你也时常担心道边的乞儿衣不蔽体吗?”
言毅默默颔首,“我也曾是他们中的一个。”
“好。”这是朱夫子那天第三次说这个字,“豫麟书院的规矩,我收不得你,但今天起,你便是我朱贤重的学生了,我授课,你自是可以来听的。”
“还愣着干嘛?”言斐闻言悄悄拽了拽愣在当场的言毅,“还不赶紧谢过先生!”
“哈哈哈——”朱夫子精神矍铄,朗声一笑,“走罢,该开课了。”
“朱夫子。”言斐却未起身,又是一揖,“言斐还有一事相求。”
“我弟弟因为幼时流落街头,至今没有名字,所以文章之上也不曾署名,不是有意欺瞒先生。”他行罢礼抬头看着朱夫子,“可否请先生赐名。”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朱夫子轻捻胡须,“就叫言毅罢。”
他低头看着趴在地上的言毅,声音洪亮,“往后的路还长,要抬起头来做人。”
言斐忆起往事,再看向眼前如朱夫子所言,终于抬起头来做人的言毅。
一时默默无言。
言毅自然不知道言斐心中所思何事,只当他是担心狱中的戚景思,才眼神戚戚。
“哥……”他又唤了一声,无不痛心道:“你这是何苦来的?”
言斐已经明白,眼下无论他解释什么,言毅都不会再明白了。
他觉得当初在言毅教他不要跟着光霁公子学歪了路子时,就早该明白的,言毅不会看懂光霁公子的淡泊洒脱,今天也不会懂他,更不可能帮他。
言毅太过冷静理智了,甚至让他觉得冰冷,没有感情。
或许这不是错,就像即使常浩轸与林煜选择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即使他再理解林煜,也不会说常浩轸错了。
只是有些人,或许天生就不是一路人,注定无法共情。
“但凡我活着,就心甘情愿继续熬着。”言斐冷冷地应道:“你若是替爹娘来做说客的,就请回罢——”
“回去教爹娘都放心,只要戚景思还有一口气在,我便不会作践自己;但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是不可能放弃他的。”
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与言毅毕竟还有多年兄弟情义,不想在这一个晚上便毁个干净;他下了逐客令,却不想言毅忽然面露难色,支吾半天才道——
“我不是来替老爷夫人做说客的。”
事实上,言斐求了他多日,他都不敢相见,就是因为心里明白自己这个哥哥有多倔,不可能是他三言两语就劝得回来的。
“是戚同甫。”他沉声道:“他自从被捕便不发一言,只一直说——”
“要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常家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之后马上会讲。
撕渣爹也安排上了!
he啦~he啦~~~
第79章 孤家寡人 ...
逼仄幽深的甬道慢慢吞噬身后的几缕残阳, 每上前一步都会让人多生出一分被无边黑暗裹挟的恐惧。
甬道曲折向下,穿过一段长长的石阶, 言斐知道,自己终于来到了大理寺狱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天牢。
传闻中,这里有一百零八般酷刑,一一受过之后,就算再下到十八层地狱去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而言斐脚下踩着的,就是那条通往地狱的路。
这里关押的都是十恶不赦的重犯, 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他们没有人能走出这里,全部都会被送往无间炼狱。
比起上面普通的监牢, 地底天牢的甬道反倒是笔直一条了, 像是怕那些罪恶昭彰的死囚会在去地狱的途中迷路;两侧墙壁的顶端已经不再有通风透光的小口。
这里有最真实的, 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暗。
每隔十几步,墙上会有一盏小小的油灯引路, 只是这里已经没有一丝风动, 油灯的火光却还是恹恹的, 好似随时会熄灭一般。
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大约是因为常年不见阳光, 脚下踏着的石板也潮湿粘腻, 好像会将人吸住,让你永远留在这里;言斐踩着脚下的石板, 每一步都走得很轻。
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去联想,联想这半月来戚景思可能就一直呆在这样一个让人绝望的地方。
他走得也很慢。
他不知道自己无意间路过的某一件囚室内,是否正关着他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人。
这个想法很危险。
他一旦放任自己这样去猜测,就忍不住会想, 为什么他已经走出很远了,却一直没有人唤他的名字;戚景思究竟已经怎么了,连他的脚步声都听不出。
他听不见戚景思的声音,却总能听到几声轻微的窸窣;老鼠都是怕人的,有人走动,它们自然不会上前,只是躲在某些阴暗的角落里,发出“吱吱”的声响。
就在这样一路的挣扎与克制中,他终于走到了甬道的尽头。
为了方便说话,引路的狱卒打开了囚室面前沉重的铁门,里面只留着一排同样铁质的栅栏。
“言大人。”狱卒躬身行礼,“需要小的留下陪您吗?”
地底的囚室阴暗潮湿,充斥着一股腐败霉变的臭味,言斐伸手在面前挥了挥,挥退那狱卒的同时,也像是要挥散面前浑浊的空气。
“咳咳——”
铁栅栏的里面,一阵轻咳后传出中年男人低沉又虚弱的声音:“小言大人,您终于来了?”
尽管对大理寺狱的狠厉手腕早有耳闻,言斐知道戚同甫进来这样的地方,却没有交代出半句让人满意的话,定然是没吃没睡,严刑拷打……
就算早有预见,冷不丁在这样的环境里听到这样嘶哑低沉的声音,还是让人不由得汗毛倒立;恍惚间言斐会觉得自己生出了些许错觉,这声音,仿佛真就来自地狱。
这样微弱的光线下他自然看不清囚室内的人,只能从声音的方向大概判断出那人的位子;他微微朝着那方向颔首道:“劳戚大人久等了。”
“小言大人还是这么客气。”尽管声音虚弱嘶哑,但戚同甫的语气里仍然流露不不屑的讥诮,“你跟我儿子睡了那么久,怎么还跟我这么见外呢?”
面对戚同甫明显给的难堪,言斐倒是面不改色,坦然道:“我是与景思欢好,但就算是他见到戚大人,不也一样的见外吗?”
“哈哈哈——”喑哑的嗓音放肆大笑,带着诡异的违和感,戚同甫在笑过后明显的气喘虚虚,“小言大人利喙赡辞,不减当年啊……”
“可见小言大人这段日子以来,过得不错。”
“逆贼伏法,举国相庆。”虽然知道戚同甫想挤兑什么,但言斐的语调仍然平静无波,“言斐的日子自是不错的。”
“逆贼伏法?”戚同甫明知故问,“小言大人在说我儿子吗?”
戚同甫今晚字字句句都与戚景思有关,却绝口不提戚景思的名字,张口闭口把“儿子”两个字挂在嘴边,言斐完全明白对方是何用意;他几乎用尽了全身气力双手攥拳,才能忍住拂袖离去的冲动。
他听到黑暗的囚室内传出几声窸窣。
“那可真是可惜了……”
他听到戚同甫的声音在那几声窸窣后也向门边靠近了些,方才话语里的讥讽也夹进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可惜戚景思他本来已经逃出生天,却还是为了你这么个负心薄幸的人回来!”
起兵当夜,戚同甫的确是得到了传信,知道戚景思逃出了晟京城;他当然不会相信戚景思真能被常浩轸劫持,但既然人已经跑了,他也不得不派出他以为可以锁定胜局的三万私兵。
这当中的过程细节,就算戚同甫不说,言斐也能猜到八/九分,只是就算这样,当听到对方亲口说出时,心中还是不免一阵抽痛。
“这么说来……”戚同甫重新换回之前嘲弄的语气,甚至像个市井泼皮一样下三滥,“是我儿子没把小言大人侍候好吗?”
“戚同甫。”言斐阖上眼睛,“不必做这种幼稚的蠢事了。”
“你自己万劫不复,便觉得用最下三流的话就能也弄脏我和景思的袍子吗?”
“怎么会?”戚同甫自嘲地笑笑。“我关心你跟我儿子是否琴瑟和谐,不也是等着小言大人您搭救于我吗?”
果然,这才是戚同甫要见自己的目的。
“没人可以从这儿活着出去。”言斐淡淡道。
“小言大人莫不是忘了——”戚同甫闻言也不急,只哑着嗓子道:“戚景思也在这里。”
“所以你给温恭良写休书,不就是想让我知道你也许能救景思,让我来求你吗?”言斐冷漠地看着幽暗的囚室,歪了歪头,“那不可能。”
戚同甫不会蠢到以为言斐真能有办法保他光明正大的离开大理寺狱的天牢,只是多日刑囚间,他看到过言毅几眼。
他知道言毅受言家大恩,也从言毅身上的朝服看出了对方已经升任从四品上的大理寺少卿。
当初用戚景思威胁林煜,是想林煜不要来坏他好事,他其实从未想过自己会走到这一步;只是既然眼下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这倒成了他唯一的机会。
他并不知道如果他肯像休掉温恭良一样跟戚景思断绝父子关系,能不能真的救下戚景思,但他只能赌;毕竟戚景思真的没有谋逆,他可以赌言斐与戚景思有情,绝不会放过这一线生机。
只是他万万没有没想到,自己也有料错的一天。
“景思他从来没有参与过你的恶事,天理昭昭,定会护他无恙。”言斐说着唇边溢出一丝微不易察的温柔笑容,“若是老天无眼,就算他去了,我也可以料理完他的后事,再一头磕死在他的墓碑上。”
“黄泉路上我与他结伴同行,就算是到了那边,小叔叔也是等着我俩的。”他唇边笑意漾开,眼神却是愈加冰冷,“戚同甫,我们才是一家三口。”
“就算埋进土里,孤家寡人的也永远只有你一个!”
他言罢转身,已经不想和一个命不久矣的疯子废话更多。
当他迈开步子,是一阵丧心病狂的笑声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就真的不在乎戚景思的生死了?”戚同甫应该是受了伤,笑声中也带着轻微的嘶声,“你不愧是林光霁用毕生才学带出来的学生啊,言斐——”
“连心肠都一样的硬!”
言斐驻步回身。
他跟林煜之间的事参与了全程的只有戚景思一个人,就算是李璠和常浩轸也不知晓全貌,戚同甫是如何知道的?
“很意外吗?呵——”听到脚步声停下,即使看不见,戚同甫也捕捉到了言斐的疑惑,“世人敬重的光霁公子,可是我的枕边人。”
“你们还有谁——”
“会比我更了解他。”
言罢牢房里又传来几声窸窣,戚同甫的声音越来越靠近牢门边的铁栅栏了。
“小言大人,戚某没有记错的话,你也不过弱冠罢?”戚同甫不疾不徐道:“再怎么早慧博学,难道能敌得过当年十五岁就以‘八斗才子’之名蜚声晟京的林光霁吗?”
“就算是鼎鼎大名的光霁公子,在你这个年纪,也是一样满身少年锐气;可你从汀县出事以来,理事桩桩件件沉稳隐忍,这分明是他在背后的指点,对吗?”
见言斐毫无反应,他甚至觉得看到了希望。
“我最终会事败,并不是因为你,更不可能是常浩轸那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能做到的,这一切——”
“都是林煜布下的局。”
戚同甫对自己和戚景思的诋毁践踏言斐尚可以充耳不闻,但至少死者为大,他听不了对方对林煜的侮辱。
“你说我们心狠对吗?”他冷冷地应了不咸不淡的一句,“你猜对了,就是小叔叔——”
“他要你死。”
对朝中局势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如若宁远大军出兵勤王,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地平息这场兵祸;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李璠和常浩轸都要孤注一掷,出城北上。
戚同甫也不可能不知道,他之所以还是敢这么做,拼的就是知道援军不会这么快来。
朝廷容不下林家,却能容下手握重兵的费家,正是因为费家常年独立在晟京的派系斗争之外;就算常浩轸在父亲的周旋下娶了费家庶出的女儿,费家女儿在出嫁后也再不与娘家往来,彻底断了常家攀附的念头。
那日就算戚景思和常浩轸用计逃离晟京,距离边关路途遥遥,宁远大军也不可能仅几个时辰就杀到晟京。
真的就只差一点。
李璞无论如何作恶多端也都在暗地里,台面上,他还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戚同甫知道,无论用何种手段,只要他可以扶植李璞顺利登基称帝,就算宁远大军再来,五万十万还是三十万,都可以被冠上谋反的罪名,受天下讨伐。
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林煜走前给戚景思留了话,要他三日五日就书信一封予李长。
李长马夫出身,根本就不识字,戚景思也不懂林煜用意,并不曾放在心上;起先因为是林煜的临终遗言,他还装整理模作样的写过两封,后来被困莜县,便完全将这事抛诸脑后。
可林煜走前曾给李长留下一封十几页纸的信函,要他一旦收不到戚景思的书信,就把那封长信送去宁远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