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娇只知他们走时,楼鹊已定然还活着!
那楼鹊已怎么就死了?
这似乎也并非他们应该关注之事。
因为他们必须要离开,离开樟城!
无论天问斋与连环榭是因何封城,唯一的结果,只是让他们留在了这里!
留下得越久,越可能被发现。
林氏兄妹不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扼腕叹息。
他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要想到办法离开!
薛兰令自然也不会为了谁感到遗憾。
他似乎天生就不懂得遗憾,又或者人这一生的遗憾太多,多到一个顶点,就再也没有了遗憾。
——唯有段翊霜。
只有如他这样的人,才会为了楼鹊已的死认真。
段翊霜也没有很认真。
但他切实认真地敲响了薛兰令的房门。
在他们无法出城的深夜。
夜里有风有雨——绵密的雨,细而轻,柔软的风,淡似无。
段翊霜敲响了房门,就成了夜色里最明亮的声响。
而他进了屋,却没有直接问话。
他本应该是个很坦诚的人。
至少在追求真相与答案的路上,他绝对不会半途而废,也不会止步不前。
可他进了屋,在煌煌灯花下与薛兰令对视的那一瞬,他却什么也问不出口。
段翊霜只能坐在了桌旁。
他将剑放在桌上,发出一声响。
他隔着摆在中间的一盏灯烛去看,看薛兰令的神情,看薛兰令昳丽的容颜。
大抵过了很久。
因为段翊霜觉得灯花越来越亮。
——唯有夜色很深的时候,灯花才会更亮。
他想自己看得足够久了。
已能将一番问话问得不太那么咄咄逼人。
段翊霜便问出了口:“楼鹊已为什么死了?”
薛兰令道:“也许是仇家寻仇,也许是旁人所害……又有谁说,他不能是自我了断的呢。”
段翊霜道:“你明知我问的并非是这个问题。”
薛兰令淡笑反问:“那你想问什么问题?”
段翊霜道:“楼鹊已是不是被你所杀?”
薛兰令道:“你为何会如此想?”
段翊霜道:“并非是我如此想,而是你,你是最后离开酒楼的人。”
薛兰令道:“那若是我说,在我离开时楼鹊已还活着,你又会不会相信?”
段翊霜不答反问:“你相信你自己的说词吗?”
薛兰令笑意渐深,慢道:“段大侠说得好有道理,确然,若是我听到旁人这般解释,定然会觉得他在说谎——毕竟这世间哪儿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可是天底下巧合的事情太多了,”薛兰令的尾音一坠,“你说,我想要杀他,为何不在离城的时候,不在你们皆不知晓的时候,偏偏要挑在这种时候?”
段翊霜道:“楼鹊已非你所杀?”
薛兰令道:“我为何要杀他?”
段翊霜一顿:“这正是我不明白的事情。”
薛兰令道:“既不明白,又为什么偏要以为是我所杀?”
段翊霜道:“当真非你所为?”
薛兰令越过木桌倾身而去,白玉箫抵在他唇上,有些微凉意。
薛兰令笑道:“你为了外人这般质疑我,我是会伤心的。”
段翊霜眼神微动,他退后侧首,避开了那支有些冰凉的玉箫。
他说:“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
薛兰令道:“可你和他素昧平生,这不过是刚刚遇见。”
段翊霜道:“无论是否初见,只要我见到了,我就会想知道真相。”
“什么事情你都会想要真相吗?”
“至少现在是这样。”
“那段大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可曾有过不明真相的时候?”
段翊霜眼帘低垂,静了片刻,他道:“有一件事,我始终不知道为何。”
薛兰令已收回了白玉箫,追问道:“那是什么?”
段翊霜道:“我为何会身中奇毒,是何人所下,又是因何而下。”
薛兰令道:“这也是我不知道的问题。”
段翊霜道:“你也想知道?”
薛兰令道:“因为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你这样的人下毒。”
段翊霜道:“我这样的人?”
薛兰令颔首道:“你这样的人。”
段翊霜忽而很浅淡地笑了。
他笑得淡,声音也轻:“我是怎样的人?”
夜下更鼓敲了三响,雨声渐息。
段翊霜的笑音似乎也和着雨声渐消渐散了。
可他一句话落了下来,似轻若重。
薛兰令道:“善良的人。”
段翊霜道:“几乎人人都这样说我。”
薛兰令又道:“坦诚的人。”
段翊霜道:“他们亦如此评价我。”
薛兰令便问:“那段大侠想听我如何说?”
段翊霜回首看他,反问道:“薛教主又为何非要与旁人不同?”
薛兰令道:“因为我不是旁人。”
段翊霜道:“可薛教主并不了解我。”
薛兰令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一见面就会读懂的。”
段翊霜道:“而这世上更只要没有相遇就一定会读懂的道理。”
他们的交锋试探似乎就应该停在此处了。
停在彼此皆不靠近也不退让的时候。
天底下的确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们谁也谈不上有多了解对方,这并非是他们不够真诚,而是想要了解何等之难。
——难在哪里?
——难在心里!
如果心都不愿意去读,那无论对方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不会懂!
唯有心看到了真诚,才能读懂!
可他们两个皆像没有心的人。
——心又在哪里?
——心或许死了,或许还活着,或许蒙着灰尘,或许躲在某个高高筑起石墙的角落。
它难以寻觅,它不易看清。
世上多少言语讲说“人心难测”。
也许隔雾看花,正如隔灯看美人。
他们彼此相望,都看不透对方那张华美的皮囊下究竟是什么。
是一方深不见底的深渊,还是幽幽死寂的枯潭?
——又或者什么都不是!
可这世上又有多少让人触摸不及、猜不完整的事情!
因而薛兰令没有让这场交锋停止!
——他没有沉默。
——他甚至还在笑。
那幅皮囊落在灯中,就像染了层辉光,镀了层金边一样。
他在笑。
他青丝上的金羽,他眼下的泪痣,他白皙的肌肤,无一寸不在笑!
他对段翊霜说:“可我一定会读懂你。”
不是他要、他想、他能。
而是他一定会!
一定会读懂一个人,这话听起来狂妄,听起来是发了疯。
但任何话从薛兰令的口中说出,都会让人觉得再合理不过。
他似乎天生就有这样的魅力。
让人对他的每个字、每句话,纵然怀疑,也迫切的,不由自主的——深信不疑。
段翊霜伸出手,用竹镊子将灯芯挑得更亮。
几近死寂的夜。
一时沉默的人。
段翊霜许久没有说话。
他想要说什么话吗,他心里想。想到最后,却发觉自己无话可说。
好像方才他以为结束的又再开始,便轻易将他的思绪揉成一团。
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许久,薛兰令忽然问:“想听一首曲子吗?”
段翊霜没能回答。
因为薛兰令很少真的需要他回答。
这个人最擅长以问题来提醒旁人,而不是用问题去寻找答案。
薛兰令将白玉箫轻轻吹响。
夜里有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雨声传进房间。
夜里也有些微春风,可春风缓缓,只可教烛光摇曳。
箫声很冷。
冷如寒霜,冷若积雪,凉意冰寒丝丝缕缕沁入心肺,四肢百骸都像要结冰。
箫声也有些苦。
——为何会有寒霜?天地为何会生积雪?
——因为无休无止的风,漫天飞羽的一场大雪。
雪从何处来?又往何处落下?
雪落了很久。
箫声停下时,那漫天飞羽就消失无踪。
雪停了下来。
段翊霜道:“我本以为它是你的另一个兵器。”
薛兰令道:“我未说它不是。”
段翊霜问:“兵器也可用来吹奏?”
薛兰令道:“也许我吹奏它,正正是我出招的方式。”
段翊霜道:“那你方才出招了吗?”
薛兰令掀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看他。
薛兰令问:“那你有中计吗?”
段翊霜一怔。
那肤如白玉的手探了过来。
薛兰令将白玉箫送到段翊霜身前,道:“会吹吗?”
段翊霜道:“为何要问我。”
薛兰令道:“我觉得你是会的,你听懂了。”
段翊霜问:“我说过自己听懂了吗?”
薛兰令脸上笑意温柔,他隔着灯火,眼底似乎也浸出些许暖意。
——“我猜的。”他如此说。
白玉箫终究被他放在了段翊霜的掌心。
他微微仰头,少年般的骄矜:“你可以吹了。”
他这样说话,好像段翊霜坐在此处,就是为了给他吹曲。
段翊霜却也没有拒绝。
箫声并不冷。
它不似方才冰寒,也不见落了雪。
箫声像在潋滟生波的湖面,行了一艘小船。
船上没有人,却被风吹得很远很远。
远至青山前,湖上有雾,湖边跃出半轮朝阳。
轻飘飘的风与水。
箫声止住时,薛兰令忽而道:“有个问题,我也是才想起。”
段翊霜握着白玉箫,指尖也在泛白。
段翊霜问:“什么问题?”
薛兰令将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指尖。
薛兰令道:“……方才,我先吹过这支箫。”
段翊霜愣怔片晌,似想起什么般,低头一看。
他耳尖一红,脸上一片绯红登时染遍,尽蔓入衣襟之中。
作者有话说:
教主,他好会。
小翊,他好纯洁。
你们之间究竟谁才是那个十九岁的啊!
第十四章
“现在就要走?”
“现在就走!”
天光未醒,樟城又刮了一阵急风,忽而有雷鸣滚滚而至,惊落了一场大雨。
林天真半梦半醒间被人唤醒,尚且有些糊涂,人却已先被林天娇带到了车马旁边。
林天真打着哈欠问:“怎么现在就走?”
天未亮,雨也滂沱,这实在不是个合适的时候。
——可他们必须现在就走!
林天娇急道:“大笨哥,你问这个做什么,赶紧上马!”
她臂上使力,林天真倒还真的随着她的力道翻身上马,抓紧缰绳时,又长长打了个哈欠。
林天真问:“你呢?”
林天娇一指旁边:“我早就挑好了,就等你!”
林天真道:“你没有睡觉?”
林天娇道:“我没有睡着。”
林天真问:“那是谁说要走的?”
天边惊雷一响,林天娇回首看罢,也不答话,只扬起马鞭抽下,她身形不动,林天真却惊叫着被马儿驮着先奔了出去。
林天娇此时再扬马鞭,身下黑马的蹄声哒哒,跑得飞快,不出片刻,就已追上了林天真。
林天真仍旧糊里糊涂的:“到底怎么了?”
林天娇骂他:“大笨哥,你怎么这么多的问题?!有什么一会儿我再同你解释,现在你先跑快点!”
林天真道:“如今是马儿在跑,又不是我跑,我怎么跑得快?”
那匹黑马*见着就要越过去了,林天娇冲他做了个鬼脸,马鞭一甩,正正抽在了他那只马的屁股上。
马儿受了惊,吃了痛,立时蹬开马蹄向前疾冲,林天真满身淌着雨水,视线模糊,叫道:“啊啊啊啊我看不见了——”
扑面急雨灌入口中,林天真一时不察反被呛住,在马背上被颠了个要死要活。
待马儿冲到城门前,他还没能喘气林天娇也是跟了上来,探手将两条缰绳抓紧,高声道:“驾——”
两匹马并两个人,就这般,在大雨滂沱、天色未醒的时候,直直冲过了那道城门!
——城门竟是大开的!
林天真在雨中茫然回望,只见得樟城模糊的轮廓越来越远,逐渐再也望不见。
林天娇勒马急停,翻身去拽他的手腕。
此时林天真的瞌睡已醒了大半,他下了马来,被林天娇拖着走了一段路,就在一间破庙中见到了薛兰令二人。
庙里佛像布满了灰尘,一簇火光拥在地上,衬得衣上脸上的雨水就像在发光。
很温暖。
林氏兄妹跟着坐在了火堆旁,林天娇伸出手烤了烤火,雨水从她的头发上不断滴落,林天真看不过眼,抬手想给她擦擦,却被她偏头躲过。
林天娇道:“本姑娘自己能行。”
林天真道:“你是很行,但你头发这么长,自己能擦完吗?”
林天娇迟疑了一瞬。
迎面便被扔来一张干净的毛巾。
林天真愣住。
林天娇也有些震惊。
兄妹二人齐齐看向坐在他们对面的薛兰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