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猛地着了慌,喊道:“小桃!”
“小桃!”
只是游人如织,哪里看得到人。他知道有拍花子的,心里责怪自己不紧紧地盯着他,要是被人药走了,他腿上又有伤,恐怕是凶多吉少。
“潘小桃——”
气血腾然上涌,连天横逆着人群朝街头闯去,见了那狐仙面具的人便去掀,引得路人十分不悦。可是找了很久,路过不少摊子,每个角落都搜过了,也不见宝瑟儿。春暖花开的天气,连天横额头上冷汗涔涔,脸色煞白,后背也被汗水浸透。
嗓音沙哑了,穿心似的疼,连天横在人群中搜寻那跛脚身影,日影渐渐西斜,夕阳染红巷陌。
“小桃!”
他嗓子沙哑,低咳了一声,忽然想到一件极为可怕的事,这件事比鬼魂还要阴魂不散,这段日子,即使是极为甜蜜和宁静的时候,也有一个声音从心底冒出来:他想……压根只是场梦,如露水蒸腾,慧尾划过,杳无痕迹。这梦很长,比这条长街还要长,即便拖沓着步子,也走到了尽头。
华灯初上,游人渐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找不到人,几乎是绝望了,与此同时竟然松了口气,周身的肌肉都垮下来,有种果不其然的感觉,撑着栏杆,眼前发黑,一手扶着额头,深吸一口气,才不至于昏倒。
这梦境真实如斯。
往细了想,那场火恁般大,他的腿又伤得恁般深,如何逃出生天,又怎么能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宝儿站到他面前。他渐渐分不清真实和虚幻,周围的景物模糊了,化作大片的赤红、赭黄、青黑,色彩交融,斑驳陆离,那些灯火,便是散落的光斑,在他视野所及之处,荧荧地跳跃。
“嘿!”一双手从后面捂住他的眼睛,雪落样的声音沙沙响起,凑在耳边,吓唬人似的:“大个子!你猜我是谁!”
连天横的呼吸停了,颤抖着向上覆住那只手。
后面的人见他没反应,又低沉着嗓子,扮作大老虎的声音,阴森可怖地说:“快猜我是谁……猜不出来就吃了你!”
话音未落,连天横攥紧那瘦弱的手腕,将人往跟前一拖,也不顾他痛不痛,握着肩膀,脸色铁青,眼眶赤红,狰狞如鬼,吼道:“谁许你乱跑的?”
有一刹那,他甚至想扇他一耳光,可是忍住了,才勉强没有失态。
“说!谁许你乱跑的!”连天横听见自己暴怒的声音,几乎不似人声,紧接着自己的手不受控制,掐住了他的脖子,语气阴鸷:“……你跑甚么?你到哪里去了?”
宝瑟儿看他这么生气,心里隐隐约约察觉到犯了大错:“我、我想捉迷藏……”
“捉迷藏?”连天横怒火中烧,愤怒得几乎冷笑出了声,像是在压抑着甚么,咬牙切齿地发出颤音:“……捉迷藏。”
“但是、但是人太多了,我就找不到你了!”宝瑟儿扒着脖子上的手,看到大个子眼里,是他从没见过的炽热火焰。
“你找我?你还找我作甚么?”连天横声音渐渐变大,站起来,一步步把他逼到墙角,额角青筋暴起:“你不如再也别找我,被人弄残废、去陪男人睡觉、就是去死也不关我的事!”
“可我本来就是残废呀,”宝瑟儿后背抵在墙上,对这句诅咒十分茫然,他本就没甚么可以失去的,最坏也不过如此了。要说去死,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我还陪睡,我以为你知道的。”
“你闭嘴!”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宝瑟儿知道自己的顽劣害得大个子担心了,很愧疚地垂着头,被骂得如同一枝吸饱了雨水的海棠花,雨滴顺着花瓣,淅淅沥沥地滴落。
“你有甚么错?”连天横冷冷看着他,嘲讽道:“错的是我,你要报复我,尽管报复便是了。”
宝瑟儿流着泪,一抖一抖地想,大个子这么好,他只想跟他玩,逗他开心,怎么会报复他。
“回去罢。”连天横见他哭了,才反应过来,方才的气急败坏是如此失态。像是累了,不管他,转过身去。
“你别生气了,大个子。”宝瑟儿一瘸一瘸地追上他,从后面抱住腰,侧脸贴在他宽阔结实的后背上,求饶道:“别气了……”
那背上的衣料都被印上一点泪渍,湿湿的,他连忙用袖子去擦,擦了半天,大个子也不像从前一样转过身抱住他。
他不想让大个子生气,可是他嘴笨,不知道怎么认错才能让大个子原谅他、开心起来。僵持了半天,宝瑟儿泪眼婆娑地说:“你打我罢,我不怕疼,我很能挨打的!”
见大个子一动不动,算是彻底慌了神,抽噎道:“你不要不理我,我自己打……”
说着,握成拳,在肚子上砸了一下,疼得抽了口气,扬起手还要砸第二下时,手腕却被大个子拿住,吼道:“我不是说过,不许打自己了!”
宝瑟儿可怜兮兮地问:“你不生气了?”
连天横幽冷的黑眸扫视着他的脸,沉默了半晌,没甚么表情地“嗯”了一声。宝瑟儿如蒙大赦,心里绷着的弦登时放松了,可他还觉得大个子被他气得恢复不过来,便踮起脚,自作主张地在他的嘴唇上偷袭了一下。心想:大个子平时最喜欢亲亲了,亲一下,肯定就不生气了。
果不其然,连天横铁青的神色和缓了些,过了一会儿,甚至还沉着声音问他:“……腿累不累?”
宝瑟儿点点头,又立即摇头:“不累!”
连天横见他真吓坏了,便把他抱起来。上了马,怕他受风,把他裹在胸前,用衣裳包住。牵着缰绳慢慢地走,实则还没有从那阵恍惚中平复过来,怀疑着周遭的一切,甚至恨不得怀中人变成自己身上的一块肉,乖巧地贴在心口,以便随时感应到他的存在。
天上下雨了,一丝丝地落在头发上,连天横索性脱了外袍,拢住宝瑟儿,打横抱着,裹成一团。宝瑟儿见大个子还肯搭理自己,很内疚,又有些庆幸,躲在袍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偷窥大个子的脸。
“大个子,你在想甚么?”
连天横说:“我在想,下回你再不见了,可千万别回来,要是被我找回来了……”口气一顿:“我就杀了你。”
“杀了你”这三个字咬得极重,宝瑟儿害怕了,却不是担心自己的小命,他使劲地蹭那温暖的胸口,小声说:“你不要杀人,杀人要偿命的。”
“真到那时,这条命偿给你便罢。”
说完,一扬鞭,在牛芒细雨中疾驰,穿过无人的巷弄,马蹄踢踏,飞溅出朵朵水花,路过茶寮,路过食肆,今夜无星无月,只有浓墨般的乌云翻滚,黑暗中,橘红的栀子灯弥散出一圈柔光,照亮了大大小小的水洼。
宝瑟儿听见他说甚么死来死去的,非但不恐惧,心里还充盈着淡淡的宁静。被他抱着,躲在袍子里,里面都是大个子的味道,仿佛回到了母亲的襁褓里,十分安心,合上眼睛睡着了。
别宅门口,莫氏亲自撑着伞,在路边等候,夜雨白茫茫的,如烟似雾,勾勒出茕茕身形。连天横紧了紧袍子,抱着怀里的人,踩镫下马。
莫氏迎上来,急切问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很老实、很怕生的孩子?”
连天横心道不巧,怎生偏偏被他娘撞见。伸手拉起袍子,覆住宝瑟儿的脸,说:“怎么说来就来了,他还没说要见面。”
莫氏嗔怒道:“我来都来了,面都不让我见一见?”
小厮牵了马去,连天横一边抱着人,一边往屋里走,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低声道:“嘘,他睡了。”
莫氏一听,恨不得当场发作,只是迫不得已,忍住了,用气声道:“不得了了你!”到了屋里,堵住他的路,悄声道:“就看一眼,他哪里知道!”说着便要来揭那袍子。
连天横正要开口,怀里的人忽然把外袍一掀,露出一张小脸,宝瑟儿舌头一吐,皱着鼻子,冲她扮个鬼脸:“呜哇!”
莫氏先是被吓得一愣,在灯光下看清了脸,竟是那个死在火场里的宝瑟儿,尖叫一声,两腿发软,指着他,颤声道:“啊!啊啊啊……”
“你你……你是人是鬼!”
宝瑟儿听了这话,颇有些郁结,怎么个个见了他都要问一句,难道这块疤这么吓人,害得他比鬼还丑了么?
连天横放他下来,替他脱了半湿的外袍,递给下人,对莫氏道:“娘,这是小桃。”
宝瑟儿认真地点点头,附和道:“嗯!我叫潘小桃。”
“胡说八道!”莫氏回过神来,火冒三丈道:“好哇,敢情你这小贱人没死,你们两个变着法子戏弄我!”
说着一股怒火冲向天灵盖,甚么也不顾了,抄起鸡毛掸子便气势汹汹地上前,咻地一声,在连天横的手臂上抽了一把。
那些下人面面相觑,不敢来劝。
宝瑟儿躲在他身后,被连天横护雏似的护着,探出一个头来,连天横只能站着乖乖地挨打。宝瑟儿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却回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大个子被打了好几下,他看不下去了,义正辞严地站出来,叉着腰:“不要打他了!”
连天横呵斥道:“你闪一边去!”
“泼娼根,我不打你,你是皮痒了!”莫氏见他还敢叫板,操起鸡毛掸子便挥过去,宝瑟儿哪知道她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知道怕了,东躲西藏,连天横要去护他,被连带着又揍了两下。
这边宝瑟儿腿脚不灵便,一脚踩到湿漉漉的门槛,脚下趔趄,身子歪倒,砰地一声,摔了个狗吃屎,不巧,那门槛正硌在腿伤上。
旁边的下人见了,一齐倒抽凉气,仿佛感受到那股钻心窝的痛楚。却碍于夫人在这里,伸了手,又缩回去,不敢来扶。
摔了这下,宝瑟儿痛得话都说不出来,脸色煞白,坐在地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桃!”连天横呼吸停滞,扑上去,跪在旁边,扶着他的腰,慢慢起来,抱到软垫上,宝瑟儿这才嗳了一口气,呻吟出声,痛觉一下下地涌上来。
莫氏见那宝瑟儿面白如纸,不似作伪,有些心虚,色厉内荏道:“谁教你瞎躲的!这下好,摔了罢!”
连天横不管她,吩咐小福子去叫大夫来,自己半跪下去,给他脱了鞋子,自己心里烦躁,颇有些六神无主,焦头烂额的,见宝瑟儿仰躺在椅子上疼得嘶嘶喘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连天横哄着他:“小桃,不疼,不疼。”
宝瑟儿只是不能说话,心想哪里不疼了,换你试试,非得疼死你这个傻大个不可!
大夫来了,给他看过腿伤,伤口本就长了些脆弱的新肉,这下子,上面平添一团青紫。连天横再三问过,没有大碍,才肯放大夫走。
莫氏的目光却被那深深的刀伤吸引住了,那伤口狰狞可怖,像条艳红的小蛇,盘踞在白皙的右腿上。难以想象受伤时,承受着多大的痛苦,之后漫长的愈合又是多么难捱。不由得开口道:“……这是怎么弄的?”
连天横用温热的巾布擦拭着伤口四周,说:“这一刀是替我挨的。”
又掀开裤子,露出膝盖,大腿上覆盖着大片粉色的痂痕,一层薄薄的皮贴在瘦弱的腿骨上,膝盖骨突兀地凸起,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与一年前她见到的那个丰腴玲珑的宝瑟儿大相径庭。连天横说:“这些都是我害的。”
宝瑟儿奄奄一息的,不解地问:“跟你有甚么干系……”
莫氏收回了愕然的目光,用异样的眼神打量椅子上的人,冷冷叹息道:“刀砍杉树不死根,火烧芭蕉不死心*……我不曾见过这么傻的人。”
连天横低着头,给他擦上药,道:“我把他害成这副样子,我不管他还有谁管他。”
莫氏漠然道:“是,天都收不走。”
“大姐姐,别凶了,”宝瑟儿说着,眼泪又出来了,勉强坐起身,抹掉,瞪着她,质问道:“你长得这么好看,为甚么心地这么坏,还打大个子,你是个坏女人!”
莫氏点点头,冷笑道:“我坏,我坏,我比不上你的汗毛尖儿坏!你去年骂的话,我记得一清二楚!”想起那些污言秽语,气得用鸡毛掸子在椅背上抽了一下,隔山震虎,抽得宝瑟儿肩膀一抖,险些跪下来。
连天横皱眉道:“娘!”
莫氏看连天横一副宝贝兮兮的模样,不由得嘲笑,依他的个性,不知能有几天的热头,只怕是玩腻了这小跛子,爹娘不拆散,这对苦命鸳鸯也不攻自破了。遂放下狠话,道:“我今天先饶了你们,走着瞧罢。”
连天横便站起来,送他亲娘出去,到门口时,说:“儿子不肖,败坏家门,看上了这个人。可是没有办法,他不在这里,我也活不成了。”自己在怀里掏出一把匕首,从刀鞘里拔出利刃,刀柄放在莫氏的手心里,道:“娘,你不喜欢宝儿,现在就杀了我,绝没有半句怨言,只是我变成鬼了,也会找到宝儿,等他奈何桥上见面!”
莫氏听了,嘴角一勾,无不轻蔑地笑道:“我儿,你当我不乐意你俩在一块,担心的是你么?说句不中听的话,他是个傻子,没有一技傍身,你现在对他是千百般的好,他固然安乐,哪天要是老丑了,相看生厌了,他的苦日子可就来了!要是真为了他好,就不要圈着他,趁着还有些怜惜之情,给他月钱 ,供他吃穿,去拣两个下人,让他自己去过生活。哪天你这股劲过了,两个人之间又有旧情,又有余地,这才叫作万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