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羽点点头:“但愿如此。”
兵部侍郎一笑,端的是温文尔雅:“雪天路滑,我送林太医出宫?”
林清羽言简意赅:“不必。”
兵部侍郎虽有些许失望,并未强求:“那林太医路上小心。”
林清羽走了没几步,慈安宫来人传话,说太后请他去慈安宫用晚膳。这一年来,他在慈安宫用膳的次数比“大孝子”萧玠还多。为此宫里有不少闲言碎语,甚至有人说,太后收了林清羽为义子,待他比待皇帝更加亲厚。
但林清羽知道,太后之所以对他如此亲厚,不过是因为心智不全的小淮王只会对他一个人笑。太后请他去慈安宫,很多时候只是为了博萧璃一笑。
林清羽到慈安宫时,看到天子的舆轿停在宫外。他问来福:“皇上来了?”
来福道:“皇上是来给太后请安的,当前正陪小王爷在后园里玩雪呢。”
后园里,皇家两兄弟正蹲在雪地里堆雪人。确切来说,只有萧玠一个人在堆,萧璃做不来这等复杂之事,只会把雪搓成一个个小球,认认真真地放好。萧玠在一旁不停地和他说话,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守在一旁的秀娇嬷嬷看见林清羽,笑道:“王爷,您看谁来了。”
萧璃抬起头,看见林清羽,呆了呆,本能地一笑。
萧玠还是头一回见萧璃笑,情不自禁道:“六弟,你真的太好看啦……”
林清羽欲向萧玠行跪礼。萧玠眼神有几分躲闪:“林太医不必多礼。”
林清羽道:“外面冷,别让王爷玩太久。王爷的雪披已经湿了。”
秀娇嬷嬷忙道:“奴婢这就带王爷换件雪披。”
秀娇嬷嬷带着萧璃告退。萧玠偷偷打量着林清羽,像是想看又不敢看。林清羽问:“皇上是不是有话要问微臣。”
萧玠摇了摇头,又点点头,鼓起勇气问道:“林太医,你、你会害朕和阿容吗?”
林清羽看着他,面无表情道:“奚公公可是和皇上说了什么。”
“阿容说,你和顾大将军对朕不是真心的,他要朕离你远点。”萧玠抓着脑袋,犹犹豫豫道,“但朕觉得,你不像是坏人。”
林清羽轻哂:“皇上和奚公公相伴多年,竟不信他的话?”
萧玠连连摆手:“朕、朕没有不信。朕只是觉得你不会这么做……”
林清羽打断:“皇上,您一个成年男子,难道就没有自己的判断力么。今日,我若说我不会害您和奚公公,您就要对我放下戒心了?”
萧玠鼓着脸颊,似乎是生气了:“朕好心好意问你,你干嘛这样说呀。”
“那我告诉皇上,我不会——在将军回来之前不会。”林清羽淡道,“信不信由您。”
林清羽所言,皆是和奚容心照不宣之事,告知萧玠无伤大雅。但奚容似乎没把当下的局势告知萧玠,否则他也不会是一幅惊恐交加的表情:“那等顾大将军回来,你是不是就要、就要……”
林清羽道:“皇上应该问奚公公,等将军回来,他会对将军做些什么。”
萧玠愣了愣,喃喃道:“朕去问他……”说着,便跑了出去。
萧玠回到寝宫,满宫找奚容:“阿容!阿容呢?”
一个太监道:“奚公公今日出宫了,说是有事要回府一趟。”
“那朕也要出宫。”萧玠不管不顾道,“你们快去替朕准备。”
奚容原是没有府邸的,萧玠住哪,他就跟着住哪。后来,萧玠千挑万选地给奚容选了一座大宅,赐给他做府邸。此宅原是萧玠的姑母,平昌长公主的府邸。平昌长公主是先帝最宠爱的小妹妹,她的公主府自是奢华无比。可惜,平昌长公主年纪轻轻便因病去世,这座宅子也一直空着,直到萧玠登基才迎来新的主人。
此时奚府的书房里门窗紧闭,奚容正在同一位神秘来客密谈。客人披着披风,带着兜帽,说话时字正腔圆,稍显刻意。
来者不善,奚容不敢掉以轻心,问:“阁下此刻求见,是来求和,还是来找死?”
兜帽男子道:“在下是代替军师,来和公公谈一笔买卖的。”
“哦?”奚容紧盯着男子,“有什么交易,你们不和朝廷谈,要来和我谈。”
“顾扶洲杀我储君,西夏不知多少英雄豪杰死在他的枪下,西夏人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兜帽男子恨声道,“军师愿主动送回雍凉,只求顾扶洲一人不得好死。”
奚容目光阴冷:“雍凉一座孤城,已是大瑜囊中之物,何须你们主动送回。”
兜帽男子道,“若阁下愿意助我们军师一臂之力,除了顾扶洲,大瑜军顶多再死两三万人。可如果你们非要强攻,我们也定会死守。届时,大瑜少说还要折损五万的兵马。以顾扶洲一人,换两万兵马,再加一座完好无损的雍凉城,阁下以为如何?”
奚容不动声色道:“大瑜百年才出一个顾扶洲,除了他,谁能保西北安宁。他的性命,岂是一座城池能换来的。”
兜帽男子低声道:“可问题是,奚公公希望顾扶洲活着回到京城么?”
奚容语气危险:“此话怎讲。”
“顾扶洲若战死沙场,那位传说中的美人太医失了夫君的助力,也就只剩下一副皮囊了。”兜帽男子神色暧昧道,“我们的王向来怜香惜玉,听说了美人太医这几年的事迹后心向往之,很想看看能把顾扶洲迷得神魂颠倒的美人究竟长什么样。奚公公要是能把美人太医送到西夏国都供他享用,两国修‘秦晋之好’,不也是一桩美谈么。”
奚容冷笑道:“阁下便是学了几句中原话也最好别乱用。‘秦晋之好’可不是这么说的。”
兜帽男子微笑道:“奚公公懂我的意思就行。顾扶洲一死,两国恩怨已了,西夏可保不再来犯。用顾扶洲一人的性命,换西北安宁,这桩买卖究竟值不值,公公比我更清楚。”
奚容问:“既是买卖,你们军师又想从我这拿到什么。”
兜帽男子在阴影里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军师所要之物很简单,不外乎是……”兜帽男子用指尖沾上茶水,在桌上写下“粮道”二字。
奚容沉默良久,道:“我知道了。”
兜帽男子起身,学着中原人行了个礼:“如此,我就等公公的好消息了。”
“你从侧门出去。别让旁人瞧见你。”
“这是自然。”
兜帽男子走后,奚容独坐沉思,冷不丁听见外面传来一声:“皇上?”
奚容脸色骤变,猛然开门,萧玠煞白的脸映入眼帘。
第94章
奚容在府上密会西夏来使,奚府自是戒备森严,然而戒备戒的是旁人,不是天子,更不是他护了一辈子,宠了一辈子的弟弟。
他知道,萧玠全听见了。
相伴多年,对方就好似另一个自己,萧玠的每个神态,每个动作他都无比熟悉,但他从来没见过萧玠在和他在一起时,露出这样的表情——惊慌错愕,瑟瑟发抖,失望又害怕。
奚容心中一阵刺痛,声音却放得轻柔:“皇上。”
萧玠呆愣在原地,像是在看一个残暴狠毒的陌生人。
奚容又唤道:“阿玠。”
萧玠如梦初醒,眼圈一下子红了:“阿、阿容,你……你叛、叛……”
不等“国”字说出口,奚容就打断了萧玠:“阿玠,你误会我了。”
“我都听见了!全都听见了!”萧玠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个人要和你做买卖,他要你去害顾大将军,你同意了!”
奚容上前两步,想把萧玠抱进怀里,如同幼时一般细细安慰他。萧玠性格软,没有生母嫡母的照拂,又不讨先帝的喜欢,从小到大在人心险恶的宫中受了不少委屈。哄弟弟开心,是身为兄长的职责。萧玠哭了多少次,他便安慰了多少次。但这一次,萧玠没有像往常一样扑进他的怀里,而是像受惊的小猫一般,被他吓得连连后退:“你、你不要过来……”
奚容定住脚步,道:“阿玠,我告诉过你,林清羽和顾扶洲不会容忍我在你身边辅佐你。等顾扶洲一回京,林清羽就会对我下手。你明白吗?”
萧玠哽咽道:“那你也不能通敌卖国!我是笨了一点,但我也是萧氏的子孙。顾将军在为大瑜打仗,你不能在这个时候害他——我、我要去告诉太后和林太医!”
奚容呵斥道:“站住。”
萧玠还没被奚容这样凶过,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奚容理智道,“西夏来使找到我,欲用顾扶洲一人的性命止两国之戈。我不同意能如何,让使者回去告诉西夏军师趁早死了这条心,还是直接杀了他?无论怎么做,只会让西夏加强对大瑜的戒备而已。”
萧玠脑子转不过来,但他听明白了一点:奚容不是真心答应西夏的。“你什么意思啊……”
奚容脸色稍霁,道:“阿玠,你好好想一想,我现在同意了西夏的‘议和’,他们是不是会觉得胜券在握,从而对雍凉一战掉以轻心?”
“那你是假装同意——你是骗他们的?”
见萧玠看自己的眼神已和往常相差无几,奚容松了口气,笑道:“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讲的黄盖诈降的故事么。他可以诈降,我们也可以诈和。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更不会让你背上叛国的罪名。”
“原来是这样!”萧玠被奚容三言两语地哄好了,用手背擦着泪道,“你早说嘛,我都误会你了。”
奚容抓住萧玠的手,用衣袖为他擦眼泪:“误会说开了就好。好了,别站着了,进来罢。”
两人进了书房,奚容命人打水给皇上净脸。奚容问萧玠怎么会突然出宫,萧玠便将自己与林清羽的谈话告诉了他。
“阿容,我们一定要和林太医他们争吗?”萧玠天真地问,“我不想害他们,我觉得现在就很好,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
奚容摸了摸萧玠的脑袋,道:“这些,等顾扶洲打赢西夏再说吧。”
“好吧。”萧玠瞧见桌上未干的字迹,好奇道,“这是什么。”
奚容也不瞒他:“顾扶洲在西北消耗西夏的粮草已有月余,双方已成对耗之势。所以西夏想知道大瑜的运粮线路。”
萧玠问:“他们要抢我们的粮草吗?”
奚容点点头:“应该是。”
“哦!”萧玠忽然兴奋起来,“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告诉他们一个错误的路线,然后提前在那埋下伏兵,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奚容有些惊讶,笑道:“阿玠变聪明了。”
萧玠嘿嘿笑道:“这世上也只有你会夸我聪明了。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应该也学到了一些。”
奚容打开轨州到雍凉的地图:“阿玠以为,在哪埋下伏兵最好呢?”
萧玠认认真真地想了许久,指着其中一条道:“这里,离真的粮道最远,还是峡谷间的羊肠小道,敌军进来了就退不出去了!”
奚容迟疑片刻,笑道:“就按阿玠说的办。”
萧玠终于为大瑜出了一份力,心里美滋滋的。“对了,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母后和林太医,他们也很关心西北的情况。”
“不用。”奚容收起笑,“他们不必知道。”
萧玠犹豫道:“可是……”
奚容一脸严肃:“阿玠,你要记住,林清羽想要我的命,让他知道的太多不是什么好事。任何一件事,都可能是他取我性命的刀刃。”
萧玠听得懵懵懂懂。虽然奚容一直说林清羽要害他们,可他总是觉得林清羽不会。林清羽长得和仙人一般好看,心肠真的会那么歹毒吗。
萧玠虽然最后和奚容同归于好,但过程之中实在被吓得不轻。奚容怕他心有余悸,特意寻了京城有名的戏班子进宫。萧玠爱看戏,兴致来时,在戏台前一坐便是一整日。
皇宫的戏台架在牡丹苑里。牡丹苑离慈安宫不远,原是方便当朝太后听戏,现在倒成了扰太后安宁的地方。
太后正在和林清羽商议江南赋税一事,婉婉曲曲的唱调远远传来,太后心下不悦,问:“是何人在牡丹苑听戏?”
林清羽道:“皇上后宫无人,太妃又悉数居住晋阳园,您觉得还有谁。”
太后柳眉攒聚,缓缓道:“皇上倒是个有闲情逸致的。”
“这是好事。”林清羽淡道,“像皇上这样的人,最好什么都不做,至少不会给旁人添乱。”
“话虽如此,西北毕竟还在打仗,皇上就算不过问朝政,至少也该做出个样子来,免得让言官置喙。”太后思虑过后,还是让人去把萧玠请来。
萧玠没让太后多等,几乎是立刻赶了过来。被太后敲打了一番后,萧玠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他顾不上林清羽在场,道:“朕知错了,朕没想那么多……对不起母后,朕以后再也不会听戏了。”
皇帝认错认得如此真情实感,反让太后哭笑不得:“不是说皇上不能听戏,这得看时候。等大瑜平定了西北之乱,哀家也想听听戏。”
萧玠点点头:“朕知道了,多谢母后教诲。等天下太平了,朕请母后和六弟一起听戏。”
萧玠容貌比实际年龄显小,点头的模样很是乖巧。太后对这个庶子过去虽是疏忽,却没什么恶意,敲打到这份上也差不多了。刚巧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太后便让萧玠留下用膳。“清羽,你也一起。”
林清羽道:“微臣昨日就是在慈安宫用的晚膳。”